第8章 最後一粒糖
第8章 最後一粒糖
濃濃的奶香甜膩在口中化開,奚斐然忽的就想到了幾天前媽媽把親手做的奶糖塞進他嘴裏,彎下腰笑着摸他的臉:“怎麽樣?媽媽的手藝不錯吧。”
手臂上被緊咬的疼痛感一點點消失,緊接着,濕潤的液體滴在了滕時的胳膊上。
奚斐然哭了。
起初只是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再然後,是歇斯底裏的哭嚎。
滕時單手抱起他,把他的小腦袋輕輕扣在了自己懷裏。
“走吧,我帶你回家。”
濱海城市的夜色在摩天大樓的各色燈光中保持着紙醉金迷的亢奮,似乎永遠都不會陷入寂靜。
而靠近海岸的三十層建築中,落地的大玻璃窗将夜色的光影投射進來,紅木辦公桌後的男人坐在寬大的皮質座椅裏,将夜色盡收眼底。
“他把那孩子帶回來了?”
桌上點着檀香,中年男人的聲音低沉地融入暗夜中,聽不出任何特殊的情緒。
“老爺,我們不知道二少爺是怎麽得到消息的,”桌上的圓點亮着,電子通訊設備裏手下的聲音裏明顯透着緊張,“需要我們把奚家那個孩子……”
“不用。”
男人容顏已經不年輕,但無論是深黑的瞳孔還是眼尾刀刻般的紋路,都讓他有種讓人心悸的壓迫感,那是慣居高位而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冰冷淡漠。
滕仲雲點燃一根雪茄:“他自己做出的選擇,他自己負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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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時上輩子沒有任何帶孩子的經驗,在他印象中小孩就是噪音和混亂制造機,他遇到商場裏的兒童設施都要繞着走,說不上讨厭,只是單純覺得麻煩。
或許是老天也知道他和小孩子不對付,他身邊的人神奇的都沒有子嗣。
上一世大哥滕禹的未婚妻早亡,弟弟滕玟風流成性,三十了也沒有結婚,最好的朋友祁南槿未婚未育就死于游泳事故。
所以滕時抱着懷裏軟綿綿的小男孩坐在飛機上,從槍戰的激烈餘韻裏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剛才好像超常發揮了,腎上腺素消散之後竟有點無所适從。
孩子應該怎麽抱來着?
滕時低頭看向懷裏,手都有點不會放了。
難以相信剛才自己竟然随手就把這個小白團子抱起來了。
熱乎乎的,會喘氣。
好像還挺沉。
鬼使神差的,滕時颠了颠。
懷中的小男孩頭抵在他胸口半睡半昏迷,抓着他的衣襟,長得過分的睫毛濕漉漉的。
被他突如其來的一颠弄的不太舒服,奚斐然下意識哼唧了一聲,抓得滕時更緊了。
“……”
祁南槿看着渾身僵直的滕時,和樹袋熊一樣挂在他身上的奚斐然直犯愁:“你打算怎麽辦?”
滕時盯着奚斐然肉乎乎的小手思考了一下:“先帶回我家,讓心理專家調理一陣,他受的創傷太大,可能會有創傷後應激障礙。”
“然後呢?”祁南槿湊過來小聲指了指奚斐然,“你也都說他家那慘烈的樣子,不是簡單的入室搶劫,更像是尋仇。”
滕時擡起頭看向他。
“這是一個燙手的山芋呀阿時,”祁南槿壓低聲音勸滕時,“小心引火上身。”
祁南槿猜不透滕時的想法,不知道他為什麽非要把這個小孩帶回來。
在他看來,雖然這個孩子很可憐,但是只不過是因為滕時做夢夢到才救了他。
滕時對這個孩子沒有任何責任,也沒有必要承擔風險。
萬一奚家的仇人真的追過來呢?
奚斐然只是一個剛認識一天的小孩,而滕時是他兄弟,祁南槿只在乎滕時的安危。
“你把他帶回去有什麽用,難道你能自己養着?”
祁南槿小聲說:“滕家名下有好幾家福利院,條件都不錯。你把他送進去,那裏有專業的老師可以把他養大成人。你大可以派人關注着,每年暗中多給些錢,也算是對你們之間的緣分有個交代。”
滕時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低聲說:“讓我想想。”
祁南槿有些急了:“阿時!”
滕時低頭看着懷中已經陷入熟睡的奚斐然,小男孩緊緊攥着他衣襟的手已經松開了,像是進入了深眠。
他的呼吸平穩而均勻,小臉紅撲撲的,眉眼展開,不知道夢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情。
時間已經過了12點,今天本該是他的生日吧。滕時想。
他夢到了什麽?
可能是生日的後續,也可能是和朋友家人在一起的幸福時光。
可惜這種短暫的快樂只存在于夢裏,睜開眼就沒有了。
而這一切,都只因為凱斯想要得到滕家的支持。
在看到現場目的明确的殘忍手法之後,幾乎不用對那些所謂的強盜進行審訊,滕時都能确認了。
在祁南槿看來他們之間只是萍水相逢,但滕時知道,這個孩子的家破人亡實際上是滕家間接造成的。
自己真的可以狠心當作什麽都不知道,放任這個小東西不管,随便把人送到孤兒院去嗎?
但如果自己管了,會不會改變歷史的進程,引發嚴重的蝴蝶效應?
犯罪現場的保險箱被破壞,凱斯八成已經拿到了他們想要的核心技術。
那麽對于蔣家而言,他們沒有再繼續追殺奚斐然的理由。
而奚斐然的姥姥姥爺和爺爺奶奶也都早已不在人世,甚至沒有什麽旁枝親戚,所以現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在乎他。
他只是一個慘案中幸存下來的孤兒,無足輕重。
滕時深深掐住眉心,許久才開口,做出了折中考量下最妥善的決定:“崇景有的是和睦夫妻組成的小康家庭,但是由于各種原因生不出孩子的……”
祁南槿心裏頓時稍松。
在崇景,起碼自己能一直關注着。
滕時看向窗外的萬家燈火:“我可以幫他找到一家最合适的,讓他隐姓埋名,過平靜的生活。”
***
崇景的淩晨,路上已經沒有什麽車了,只有金色的路燈綿延向前,勾勒出城市的大街小巷的脈絡形狀。
飛機越過漆黑的城市上空,在城郊的停機坪落下,艙門打開。
祁南槿先站起來,對滕時伸出手:“抱了那麽久累死了吧,把孩子給我,讓手下來抱吧。”
滕時的确腿都被壓麻了,把奚斐然舉起來遞給他。
這麽晚早就過了奚斐然日常睡覺的時間,更何況今天經歷了那麽多,人早就已經精疲力盡地睡熟了。
從滕時的身邊被抱走的時候垂着頭,一點反應也沒有。
祁南槿也沒抱過小孩,僵硬的卡住奚斐然腋下,胳膊伸得筆直,仿佛奚斐然是什麽洪水猛獸,轉身遞給手下。
“小心點抱,別把人吵醒了。”祁南槿囑咐道,“這小子咬人。”然後他回過頭來看滕時,“阿時,我們……”
他的話音忽的卡在嘴裏,只見滕時坐在椅子上,修長的手指死死抓住椅子扶手,臉色慘白得和紙一樣,微微喘息着彎下了腰。
祁南槿:“阿時!?”
胃裏傳來陣陣反胃感,然而很快又被劇烈的心慌感掩蓋,翻湧的不适讓滕時眼前發黑,豆大的汗珠瞬間滲了出來,幾乎看不清東西。
是低血糖。
滕時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什麽反應。
上輩子自己被禁足的最後一天,就因為低血糖被送進了醫院。
可這輩子自己明明已經改變了過程,為什麽最後還是會低血糖?
耳朵裏尖銳的耳鳴漸漸加大,滕時瞬間就聽不清周圍的聲音了。
難道可以被改變的只有過程,結果是注定的?
祁南槿猛地撲上去,在滕時倒下的前一刻沖過去一把接住了他。
滕時整個人軟得像是一汪水,頭都擡不起來。
祁南槿瞬間冷汗也跟着下來了。
這小半天就顧着奚家的事情了,竟然忘了滕時已經連續好久都沒有吃上飯!
別人或許沒什麽,但是滕時這體質從小就有這毛病,再加上前幾天一直在絕食已經瀕臨極限,哪裏還受得住。
“你的糖呢?”祁南槿抱着他另一手伸進他口袋裏飛快地翻找,“放哪了!”
手下聞聲沖過來:“祁少爺,這是怎麽了!”
祁南槿大聲喊:“你們誰有糖!”
“什麽糖?”
“什麽都行!”
奚斐然在昏睡中忽然被嘈雜的聲音驚醒,一睜開眼,就看見周圍一片混亂。
大家似乎都在焦急的翻找着什麽,不遠處祁南槿懷中緊緊抱着滕時。
滕時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失去血色的唇微張着嘴喘息着。
他新換的襯衫濕漉漉地貼在胸口,露出似有若無的皮膚顏色,雪白頸部水光淋漓,看上去虛弱得像是初冬的冰,仿佛一碰就會融化碎掉。
奚斐然愣了一下,緊接着一陣劇烈的驚恐席卷了他的心髒。
七歲的孩子還根本沒見過低血糖發作的樣子,他下意識以為滕時要死了。
是因為我嗎?
怎麽回事?為什麽對我好的人都會死?
祁南槿知道滕時一直有随身帶糖的習慣,好不容易翻找出滕時懷裏的奶糖盒,用力抖動竟發現裏面空無一物。
“他媽的!”
祁南槿“啪”地把空盒子摔了出去:“其他人呢!找到沒有!可樂雪碧任何飲料都行!”
周圍的手下們翻箱倒櫃,場面亂作一團。
“十幾個人沒有一個人身上有糖?!”
“你們幹什麽吃的!”
“快!快叫救護車!”
周圍的一切仿佛變成了一場混亂默劇,被丢出去的糖盒彈跳着滾落到了奚斐然腳邊,他下意識撿起來。
……
“啊,最後一粒了。”
樹林中,少年輕描淡寫地把奶糖倒出來,塞進他的嘴裏。
“請你吃糖。”
……
奚斐然忽的連滾帶爬地爬起來,撲過去猛的抱住了滕時的胳膊。
祁南槿正心急如焚,被奚斐然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這小屁孩又來了添什麽亂,揪住奚斐然的領口就要把人丢開,卻發現怎麽拽也拽不開。
“別死行嗎。”奚斐然緊緊抓着滕時顫聲說。
祁南槿:“……”
小屁孩咒誰呢!
低血糖雖然危險,但是及時補充糖分就沒問題了,機場的救護一般都來得很快,說什麽死不死的。
他忍無可忍地拎住奚斐然的領口:“你給我起開!”
然而下一秒,滕時的眼皮忽的艱難地擡了一下,似乎是聽到了奚斐然的聲音,想要做出回應。
祁南槿頓住,奚斐然瞪大了眼睛。
然而滕時最終還是沒能做出回應,低血糖的不适感洶湧而來。
他身子一沉,整個人軟倒,徹底在祁南槿懷裏喪失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