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角色需要
第25章 角色需要
鐘磬音歡天喜地地鼓着掌,看見寧淅微微眯了眯眼睛,露出了他從未見過的、有些狡黠似的表情來,“寧老師?”
這樣的寧淅太過鮮活,像個二十剛出頭的孩子,鐘磬音看得愣了,甚至有些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寧淅的眼角,确定眼前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寧淅、還是狐貍上了身,被掉包假換了。
“下一場是《打焦贊》,”寧淅拍了拍鐘磬音的膝蓋,“沒在前排聽過武戲吧?”
鐘磬音稀裏糊塗地點頭,稀裏糊塗地看着寧淅,然而寧淅說完這句話後,又不理人了。
直到鑼鼓小镲的聲音穿透了鐘磬音的耳膜、直破天靈蓋,他才明白寧淅剛剛的表情是什麽意思。
武戲節奏快速鼓點緊密,況且況且況且的聲音由小及大由慢及快,仿佛一記記鼓槌敲打在鐘磬音的腦門上,才過一個開場亮相,楊排風和焦二爺還沒打将起來,鐘磬音就覺得自己的頭蓋骨先飛起來了。
“寧、寧老師啊……”鐘磬音遮着耳朵,自以為壓低了聲音,實則嗓子也被鑼鼓點帶得大了不少,“我好像要聾了!”
寧淅回過頭看鐘磬音,唇邊似乎啜着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沒有說話。
臺上演員鬥得精彩,鐘磬音也有心跟着鼓掌叫好,奈何實在坐得太近,一折子戲聽完,鐘磬音隐隐約約覺得自己都耳鳴起來了。
最後一出戲是顧老師的軸,鐘磬音揉着耳朵咳了兩聲,翻了翻節目單,輕聲對寧淅說:“這一出我也沒看過。”
寧淅淡淡掃了他一眼:“這麽看顧老師的戲你也沒看過幾出,不會就是《牡丹亭》和《長生殿》吧?”
鐘磬音多少被寧淅說中了一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寧淅倒是難得好心地替他開解:“不過《貨郎擔》這一折本就演得不多,上一次我還是在繁典學堂看的彙報表演,已經很久了。”
鐘磬音啊了一聲,沒來得及說什麽,臺上演員已經登場了。
這出戲鐘磬音第一次聽,看得尤為投入細致,什麽時候背離開椅子挺直了都沒發現,只覺得嗓音高亢順耳,連轉鼓都恰到好處,看似身法不多又處處細微別致,可恨鐘磬音不知道戲本,不得不多次分心去看兩邊的唱詞滾屏。
就在鐘磬音的眼睛又一次往滾屏瞟的時候,不期然再度看見第一排的一位女生做出了令他相當熟悉的動作——掏出一張雙人合照,與穿着達官貴人戲服、坐在前排的小生演員合了影。
——好家夥,又來支持男朋友了。
鐘磬音在心裏笑了一聲,偷偷戳了一下寧淅,對着那邊指指點點。
寧淅大概也覺得巧了,比上次多看了幾眼,不過還是沒有發表任何評價。
一出戲聽得暢快淋漓悅耳和順,鐘磬音鼓掌鼓到手心都痛起來也不願停下,只覺得自己又被帶進了戲中,眼看着家族敗落凄風苦雨,恨不得也能上去痛罵奸人一番,直到來打掃的工作人員催着退場,才戀戀不舍地跟寧淅一起走了出去。
“顧老師唱戲真的是超級有感染力啊!”鐘磬音跟在寧淅身後,又來到上次的玻璃扶手前等着人群先行散去,情難自已地對寧淅分享自己看完戲的感受,“而且扮相也是一絕!往常看杜麗娘好看得像弱柳扶風的少女,今天任誰看了都是飽經風霜的婦人,真的是每個人物都塑造得特別成功!”
寧淅嗯了一聲,轉頭看了看鐘磬音,輕輕地笑了一下。
“寧老師,你笑什麽,我說的不對?”鐘磬音俯下身去,手肘支在寧淅的胳膊邊,渾然不覺自己靠得太近,寧淅也好似沒注意到這不尋常的距離,只是回答:“沒什麽。聽你這麽說,感覺就像你演完了一出話劇,別人說你塑造角色真好、有感染力、扮相不錯、臺詞功底也強。”
“這不都是觀衆們誇你的話嗎寧老師?”鐘磬音反問了一句,這才意識到什麽,龇着牙湊到了寧淅面前,“好啊寧老師,拐着彎說我在外行看熱鬧是吧?”
寧淅偏過頭去笑了笑,顯然是默認了。
鐘磬音扪心自問,自己怎麽也算個幾年的昆劇老票友了,确實是個外行漢沒有錯,但寧淅看上去也像是只會聽熱鬧的樣子,不由得起了勝負心,又向着寧淅欺近了一分,追問:“寧老師,和我說說你這個內行人看出來什麽門道了呗?”
“我也不是內行人。”寧淅這才終于覺得鐘磬音離自己有點過近了,心跳沒由來地快了幾分,他擡手推了下鐘磬音的肩膀,沒想到鐘磬音紋絲不動。
寧淅擡起頭來看了看鐘磬音,忽然體會到了一絲不該存在的壓迫感。
這樣的被壓迫的不适感讓寧淅有些走神,他定了定心,說道:“去年去西雙版納之前聚餐,你唱了一折《長生殿》。”
“啊?”鐘磬音沒想到寧淅把話題帶跑了,他甚至自己都早忘記了曾經幹過這檔子事情。
寧淅看着鐘磬音,語氣裏好似沾了一點揶揄:“唱得真難聽。”
“……我說寧老師,你……”
“《長生殿》的經典老生唱段的彈詞,和今天顧老師唱得女彈是同源的。”寧淅轉回了頭,手指在欄杆上敲了敲,“今天這出算是經典元雜劇,又不那麽板正,也有規規矩矩的四折,不過還帶了九轉——九個曲子每一支都換韻,句法長短各不相同,所謂‘別開生面’,就是這個道理了。”
鐘磬音聽寧淅說着,安安靜靜沒有出聲,寧淅回過頭又看了他一眼,輕聲補充:“我說得也是查來的東西,不一定對。”
鐘磬音嗯了一聲,寧淅頓了頓,似乎想忍住不說一些話,然而終究沒能忍住似的:“昆劇昆曲源自南方,北方人唱來的北曲往往難以和諧,北昆的那些吐字習慣該怎麽去演繹這些經典曲目,一向是個難題。”
鐘磬音覺得寧淅的話沒說完,不過等了一會兒,寧淅也不再言語了,鐘磬音跟着沉默了片晌,不由問道:“寧老師,你看戲也像演話劇那樣,每一出的劇本都要連帶着作者本源一起吃透的嗎?”
寧淅輕輕地“嗯”了一聲:“我愛鑽這些牛角尖。”
鐘磬音想說這叫做專業、有研究精神,怎麽能算鑽牛角尖呢?可是轉念一想,正因為寧淅有這樣的性格,對劇本如此、對人也是如此,才至于陷入當年的破人爛事念念不忘,遲遲走不出來。
只是現在的鐘磬音沒什麽立場去安慰寧淅,空口白舌說一句并非如此也顯得無力蒼白。鐘磬音靜靜地陪着寧淅站了一會兒,輕聲說:“寧老師,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們下去吧。”
“好啊。”寧淅應了,緩緩直起身來。
天氣漸熱,寧淅的身體沒再包裹在層層疊疊的毛衣棉服羽絨服裏,肩背的輪廓顯露出來,比起在勐侖的時候,簡直瘦得不成樣子。
鐘磬音知道寧淅這是為了塑造角色,但也難免心疼,尤其是想到寧淅因此常常感冒發燒,就算是小病,肯定也是難受的。
“嘆什麽氣?”寧淅回頭問了一句,鐘磬音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想得太投入,不知不覺嘆了口氣出來,被寧淅聽到了。
鐘磬音抿了抿唇,老實回答:“寧老師,你太瘦了。”
“角色需要。”寧淅果然這樣搪塞了他。
兩個人并排站着等電梯上來,寧淅忽然又開了口:“等這劇不用我演了,就吃回來了。”
鐘磬音沒想到寧淅會補上這麽一句,先怔了片刻,旋即展開了大大的笑臉。
“好啊,寧老師,多吃一點吧。”
然而令鐘磬音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到寧淅胖回來,他自己倒先被勒令必須減肥了。
“不行不行,你這是什麽維度啊?前年的衣服都塞不進去了!”
排練室內,服裝師以手為尺,繞着鐘磬音的胸膛轉了一圈,龇牙咧嘴地戳鐘磬音的腦門,“減肥!給我減肥!”
鐘磬音捂着自己被襲擊的胸部和腦殼,委屈巴巴地辯解:“我這不是肥,是肌肉啊……”
“我管你是什麽!快給老娘減了!不然就換人!”服裝師把軟尺一甩,愣是甩出了小皮鞭破空的聲音,鐘磬音受氣包一樣委屈巴巴地縮了縮脖子,趕忙認慫:“好好好,我減就是了。”
韋捷身量沒什麽變化,早就試好了戲服,坐在一邊美滋滋地啃蘋果:“換人?換誰啊,咱們全團可沒人有磬音這姿色了,我和你說,之前選角的時候,謝團長那都沒猶豫啊,看見磬音就一拍大腿說:‘這不就是阿娅嗎’!當即就給角色定了!”
“他現在可不是‘阿娅’,是‘壯娅’!”服裝師狠狠剜了鐘磬音一眼,“這個月不許再健身!給我瘦下去十五斤,聽到沒有!”
“……聽到了。”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重山話劇團又要刻錄碟片了。
【作者有話說】
寧:靠得太近了……
(但是只推人不自己躲開,沒推動幹脆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