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夢中人
第18章 夢中人
“那如果你是朱買臣呢?他一開始或許窮困潦倒,但也沒有愧對過崔氏,一心向學看似理想主義,只是難在崔氏不理解他吧?如果你失意之時你的愛人不支持你、還對你冷嘲熱諷,最後幹脆抛棄了你一走了之,難道你發達了之後就能沒有一絲絲小人之心,沒有一絲絲芥蒂、一絲絲耿耿于懷,會把她再接回家裏、以拳拳之心殷殷對待嗎?”
“為什麽不能啊?我覺得我可以,哪怕是單純的補償呢?一個女孩子二十餘年吃糠咽菜的青春,受了多少委屈都吃得下咽得下,我偏要那麽小氣斤斤計較嗎?‘宰相肚裏能撐船’,朱買臣若是連一個結發妻子都容不下,又拿什麽去信他能容得了家國天下?”
“你……”寧淅看着鐘磬音,平白被噎了一下,轉過頭去冷笑一聲,“照你這麽說,我看崔氏死得好,跳河自盡,自己清清白白,讓朱老爺痛苦自責一輩子。”
“他這種小心眼的男人,可不會自責一輩子,估計轉過頭去就要新娶別的如花美眷了。”鐘磬音說了一句,才意識到自己追得太緊了,趕忙咳了兩聲,弱弱地找補道:“嗨,說白了還是顧老師他們演得好,讓我們都入戲了,其實就是一個腐儒寫得酸本子,什麽‘來世不輕看窮書生’的,一聽就是個沒出息的窮書生自己寫來意淫的故事。”
寧淅沒再說話,鐘磬音站直了身體,順着寧淅的視線向下看去。
站在這個位置能看到盤旋而下的樓梯,零零星星的人結伴往下走着,鐘磬音看了一會兒覺得眼暈,好像螺旋狀的樓梯是個會吞人的漩渦,他将視線收回,落到寧淅的背上,忽地想起來林翊君那一句:“你要站得和他一樣高,才能知道他都看到了些什麽。”
——難道平日裏寧淅見到的一切,如果具象化在了眼前,會是這樣的東西嗎?
鐘磬音深吸一口氣,向着寧淅走了一步,緊貼在寧淅的身邊叫他:“寧老師。”
寧淅過了一會兒才應了一聲。
“寧老師,在勐侖看星星那天,你說你覺得喜不喜歡、戀不戀愛沒什麽意思,說得好像自己沒有世俗情感似的……寧老師,我覺得你剛才那幾句話抑揚頓挫的,還很偏激,一點也不像自己說得那麽寡淡。”鐘磬音彎下腰去,學着寧淅的樣子,雙臂交疊搭在扶手上,轉頭去看寧淅的神色。
然而寧淅的頭發随着這個動作自然地垂下去了,擋住了大部分的眼睛,只露出下半張臉,露出筆挺的鼻梁、緊抿的唇瓣、和輪廓分明的下颌線。
“就你不偏激。”寧淅淡淡回了鐘磬音一句。
鐘磬音卻笑起來:“寧老師,其實你也不像平常在劇團裏那樣,總是端着,喜歡一言不發的板着臉、開口就是要訓人。”
他小聲問:“你是覺得,我們都不理解你,所以沒必要多說嗎?”
鐘磬音看見寧淅的唇快速地抿了一下,而後聽見寧淅說:“說了就起争執,有必要說嗎?現在有什麽不好的,我說的話就和命令一樣,謝團都要掂量掂量,你們這些後輩只有聽話的份。”
“可總不能一直憋着吧,你和林老師也不說嗎?”
寧淅沉默了片刻,忽地站起身來:“人走得差不多了,下去吧。”
“哎寧老師你!”
寧淅當真說完話就走,走得腳下生風大步流星,鐘磬音連忙追了上去,跟着寧淅等在電梯前,嘟嘟囔囔抱怨起來:“寧老師,你是覺得我不配和你說話吧,覺得我小、年輕、什麽也不懂;覺得你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還多、覺得你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覺得我冒傻氣、覺得人就是不經歷不到一定的年齡很多事就是懂不了……”
“鐘磬音。”寧淅有點受不了了,轉過頭瞪了鐘磬音一眼,“給我閉嘴。”
“怎麽了寧老師,你自己不想說,你不愛表達自己,還不許別人表達自己了嗎?”
寧淅抿着嘴不回答,邁步走進電梯裏,鐘磬音緊随其後,雙手揣在兜裏,樣子拽得要命,一副根本不怕得罪了大前輩再也沒辦法在話劇團裏混下去的二世祖樣,撇着嘴說:“你覺得崔氏對不起朱買臣,我覺得朱買臣對不起崔氏,可是你又不是朱買臣我又不是崔氏,你又沒龃龉多年一朝登科——诶,不對,你現在的地位也和高中了當太守的朱買臣差不多了,寧老師,你不會真負過哪個崔氏吧?可也不對啊,照你給我講得故事,你好像更像‘崔氏’,寧老師,其實你是把自己當崔氏來看的對不對?我覺得你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了,其實對于那個人你還沒走出來啊,寧老師……”
“鐘磬音!”電梯門開,寧淅再也忍受不了,一把将鐘磬音推了出去,而後跟着走出來,快步越過鐘磬音往劇院大門走去。
“寧老師,你和我說說吧,好多事說出來真的能好很多——你沒走出去是不是?你不戀愛不喜歡別人其實不是因為你覺得沒意思、你就是還沒放下那個人渣,你——唉喲!”
鐘磬音追着寧淅說着,愣沒注意寧淅突然把腳步停下了,整個人撞了上去,連忙後退道歉:“對不起啊寧老師,我不是故意的。”
“說了這麽多還不是故意的?”寧淅轉過身,狠狠地瞪着鐘磬音,不知怎地,不過一秒,眼神又軟了下來。
他擡起手,遮着自己的額頭嘆了一口氣。
“是,”寧淅放下了手,直視着鐘磬音的眼睛,“我是沒走出來,那又怎樣?”
時間已近十點,鐘磬音和寧淅兩個人就像完全不怕錯過地鐵末班車似的,随便找了個酒吧進去坐了。
寧淅開了卡座,拒絕了前來推銷會員卡的服務員,熟練地點了一杯金酒,而後摸出煙盒抽起煙來。
鐘磬音點了一杯青檸莫吉托,想了想,又加了一紮氣泡水。
鐘磬音合起菜單還給服務員,轉頭看向吞雲吐霧的寧淅。
寧淅倒是沒再像往日裏那樣皺着眉,他依舊一臉疏淡,可是落在鐘磬音的眼裏已經完全變了味道。
鐘磬音覺得自己是情緒被戲牽着走了,寧淅應該也是,現在情緒回落,兩個人都有點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鐘磬音覺得寧淅就是一卷開封過一次又貼回去的透明膠帶,今天被他誤打誤撞地摸到了撕拉的裂口,如果再貼回去,恐怕以後就更難找到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看向寧淅:“寧老師,你就跟我說說吧,我保證不和別人說,林老師也不說,茜茜和韋捷都不說。”
寧淅沒有搭理鐘磬音,服務員端着盤子來上酒,寧淅叫住了他,說了幾句什麽,接着遞過去了不知道幾張百元的紙鈔。
鐘磬音看着寧淅坐直了身體,過了一會兒,酒吧裏駐唱的音樂停了,響起了一個鐘磬音聽了都覺得有些熟悉的伴奏。
鐘磬音好奇地向表演臺看了看,直到主唱拖着慵懶沙啞的嗓子唱出來第一聲,才想起這是什麽曲子。
“今夜我又來到你的窗外/窗簾上你的影子多麽可愛/悄悄的愛過你這麽多年/明天我就要離開——
多少回我來到你的窗外/也曾想敲敲門叫你出來/想一想你的美麗我的平凡/一次次默默走開”
“再見了心愛的夢中女孩/我将要去遠方尋找未來/假如我有一天榮歸故裏/再到你窗外訴說情懷
再見了心愛的夢中女孩/對着你的影子說聲珍重/假如我永遠不再回來/就讓月亮守在你窗外……”
鐘磬音默默聽完了一折,不可避免地在心中跟唱起來,到了間奏的時候,他聽見寧淅開了口。
寧淅說:“這是我最喜歡的歌。”
鐘磬音擡起頭來看向寧淅,雖然不太必要,但寧淅還是對着他露出了一個有點勉強的笑容。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對高中畢業的記憶總是要比大學畢業深刻一點……可能因為大學關系好的也不過就是宿舍裏這六個人,但高中時候的班級是鬧哄哄的一個整體。”寧淅吸了一口煙,背靠在卡座的沙發上,片晌才緩緩地吐了出來,“這首歌是高中畢業的聯歡會上,我的班主任老師唱給我們的。”
“我也很喜歡這首歌,也很懷念高中的時候。”鐘磬音誠懇地看着寧淅,輕聲附和,“我覺得是因為高中的時候更‘傻’,目标更單純統一,所以大家也都更有凝聚力吧。那個時候就算很怕班主任和老師,但是感覺跟老師的關系也比大學裏更親近,畢竟見面、相處的時間要多多了。”
“是啊。”寧淅點了點頭,“……我們班主任,是第一個知道我是同性戀的人,也是第一個知道我想做話劇演員的人。”
寧淅斜着眼珠去看鐘磬音,用夾着煙的手拍了拍自己裝着手機的口袋,煙灰抖落一截,掉在了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