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爛柯記
第17章 爛柯記
公交車沒多久就進站了,車上人也少,鐘磬音和寧淅并排坐在最後排的位置,嘴裏仍在沒完沒了地說着,大概是一些戲文、演員、文武場的東西,寧淅聽着聽着卻出了神。
鐘磬音的朋友圈是長期可見的——這是寧淅不久前才發現的事情。
寧淅的朋友圈也沒屏蔽過人或者設置什麽時間段,然而他幾乎不會發表什麽,九成九都是在轉劇團公衆號的鏈接。
這一點上鐘磬音就與寧淅很不同:鐘磬音的朋友圈兩三天就有一條,多得時候一天能發好幾條。寧淅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也許是發現了和自己捧同一個角兒的票友感到有些小激動——畢竟這年頭,看話劇和看昆劇的人都不算多了,寧淅許多年費盡心機賣安利也沒能發展出一個同好來,就連關系最好脾氣最好的林翊君也不肯買他的賬——總之,寧淅可恥地、羞愧地視奸了鐘磬音近一年來的朋友圈,并且發現兩個人其實很多次都在同一場裏看演出,根據照片推測,鐘磬音每次都買最便宜的票坐在後面。
盡管寧淅慣于坐在茶座或者小劇場的前三排,但兩個人這麽多場都沒能偶遇,也算個新鮮事了。
“寧老師,下站就是了。”
寧淅感到鐘磬音碰了碰自己的胳膊,稍微回過神,“嗯”了一聲。
“一會兒等紅燈,我們就過去門口等着吧。”
“嗯。”
往常來各個大劇院看戲,寧淅要麽打車要麽搭林翊君或者謝雙睿的車,坐公交這是第二次,且上一次都是在六年多之前了,路該怎麽走都不知道,便悶頭聽着鐘磬音安排,在公交車等紅燈的時候站起身,走到後門刷了乘車碼。
這個紅燈的時間不知怎麽有點長,寧淅往前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轉回頭來,看着後車玻璃上自己和鐘磬音的倒影,忽然感到一點點詭異的不對勁。
寧淅又看了一會兒,才發現是鐘磬音不知怎麽,竟然比自己高出了整一個腦門的樣子——兩個人的身高差距原本最多一兩厘米,現在一看,寧淅站在鐘磬音的身前,倒好像才到鐘磬音眉毛的位置。
寧淅低下頭去。今天排練費勁、走場很多,他只穿了一雙平底沒跟的帆布鞋,再往後看一些,就見到鐘磬音穿着一雙很貴的潮牌運動鞋,鞋跟足要有四厘米高。
寧淅抿了抿唇,不知怎麽有點後悔自己沒穿帶跟的鞋子來。
稀奇古怪的男性自尊心莫名其妙開始作祟,寧淅挺直脊背,偷偷地掂起了一些腳來,試圖拉短兩人之間虛假的身高差。
他的小動作才開始,沒注意到指示燈已經變了,公交車陡然發動,寧淅底盤驟時不穩,晃蕩了一下,接着一個踉跄撞在了鐘磬音的身上。
“诶寧老師,小心點……沒事吧?”
鐘磬音擡起手來扶住寧淅的肩膀,寧淅沒說什麽,只是快速抓着手邊的欄杆穩住了身形。
記憶中有什麽片段迅速重合了一下,鐘磬音恍惚了一瞬,還沒來得及想起到底發生過什麽事,腦海就被眼前的寧淅占據了。
——一向在私下裏不喜歡被人觸碰的寧淅破天荒的沒有呵斥鐘磬音拿開手,所以鐘磬音的手掌還握在寧淅的肩膀上;鐘磬音的胸膛和寧淅的後背只有不到一寸的距離,随着公交車搖擺的動作,時不時便會碰到一起。
鐘磬音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公交車上的變态癡漢,可是又忍不住——寧淅發絲上飄起鐘磬音沒聞過的洗發水的味道,混合了從衣領深處漫溢出來的寡淡的男士香水味,帶動着兩人之間似有若無的體溫。
馬上要到站了,時不時有人過來刷卡,寧淅要時常挪手躲避,看起來是躲得煩了,索性伸長胳膊,抓在了頭頂的欄杆上,手的位置距離鐘磬音抓握的地方不過半掌。
鐘磬音稍稍松了手,向着寧淅手掌的位置移了兩厘米。
寧淅的手背在公交車慘白的燈光下發着紙一樣細膩的反光,露出用力而繃緊的筋,皮膚上青色的血管微微鼓脹、清晰可見,手腕處戴着的那條銀幣手鏈從袖口探出半枚。
他微微垂了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而鐘磬音擡起頭來,看到了車門玻璃上一前一後的兩個人:寧淅的整個身體被鐘磬音的影子包裹吞噬,好像就是屬于他的一樣。
這種無端的聯想讓鐘磬音口幹舌燥。
直到寧淅也擡起頭來,視線和鐘磬音于玻璃門上碰撞在一起,鐘磬音看見寧淅迅速皺起了眉。
“你什麽眼神?”
寧淅快速地問了一句,他的語速實在太快太難以捕捉,鐘磬音慌張之下沒能分辨出是否有一點不悅夾在內中。
鐘磬音忽然想起,其實早在幾個月之前,他就已經是被寧淅拒絕過的人了。
——“小鐘,我不管你怎麽看我,但是上了臺你就把你該演的戲演好,不要失誤了。”
——“表演結束了也不要再對我說什麽多餘的話,喜歡什麽的,不要說了。”
——“你平時說得還不夠多?你知道總聽你說這些我壓力多大嗎?”
——“以前一直沒機會和你多說話,正好今天趕上了就說清楚點,我對你沒興趣的。”
——我對你沒興趣的。
鐘磬音忽然失掉了所有的勇氣與溫度,他倉皇地後退一步低下了頭,松開了寧淅的肩膀。
“對不起寧老師。”鐘磬音開了口,重新擡起頭來,努力彎了彎眼睛擠出一個笑臉,“粉絲看偶像的眼神啊。”
公交車及時到站,車門粗暴地打開,惡狠狠地将倒映在車窗上的人劈成兩半。
鐘磬音沒機會再看寧淅的表情了。
但是他看到寧淅回了一下頭,眼神依舊是淡漠的,和兩年之前初見時沒有任何區別。
表演地點在美派大劇院的小劇場,演員不需要戴話筒,全靠一股中氣讓聲音傳遍全室,寧淅買的票在第二排正中,鐘磬音跟過去坐了,笑着說:“我還是第一次這麽前排,謝謝寧老師,破費了。”
寧淅翻看着手裏的節目單,回答仍然是波瀾不驚的那一聲“嗯”。
鐘磬音張了張口,不知該怎麽接話了,便也低了頭去看手裏的節目單。
到了七點半,劇目準時開場,鐘磬音所有的心思霎時便被舞臺吸引了過去。
他頭一次坐得這樣近,近得好像演員的水袖一甩就能撲到臉上,近得看得清戲中人的根根睫毛,看得見那亮堂流轉的眼波、細致的表情、靈活柔軟的手指。
“果然啊,沒有花錢的不是……”鐘磬音低聲感嘆了一句,整個人徹底沉浸在了戲曲表演之中。
演到快要尾聲時,幾個扮演官兵的人物上場,鐘磬音眼角餘光一花,看見坐在第一排自己斜前方的位置,有個小姑娘掏出了一張自己和一個男生的親密合影,稍微舉高了一點,又用另一只手拿出手機來,将這合影與舞臺上的一位官兵龍套圈在同一個畫框裏,拍了好幾張照片。
鐘磬音眨了眨眼,短暫地從戲劇的沉浸感中脫出,促狹地捂着嘴偷偷笑了兩聲,拍了拍身邊寧淅的肩膀,伸手一指那小姑娘,湊過去悄聲說:“這絕對是來看自己男朋友演出的~”
寧淅回頭看了鐘磬音一眼,又看了看那個小姑娘,沒有發表看法。
大戲散場,演員上臺鞠躬致意,鐘磬音和寧淅一起拍手鼓掌,直到演員退幕才開始往外走。
“真過瘾啊寧老師!”鐘磬音興奮地比劃着,全沒注意到自己聲音有點大了,“我滿腦子都是那‘朱——買~臣!’”
“小點聲。”寧淅不耐煩地按下鐘磬音亂動的手,鐘磬音笑着說了聲抱歉,嘴裏還絮絮叨叨:“我之前都沒看過這一出!來之前也沒了解一下,這麽看還賺到了,沒被提前劇透。我看到一半就想,這朱買臣可必須多得給點錢啊!後面又想,這投河了朱買臣他最好給我悲痛欲絕!哭死他才好!”
戲劇剛散場,等電梯的人多,一時間擠不上去,寧淅不怎麽想走樓梯,幹脆站在了旋轉樓梯後側人少的地方,半趴在玻璃扶手上,閑散地和鐘磬音搭了兩句話:“你倒是義憤填膺。”
“當然了!你想想崔氏嫁給朱買臣二十年,二十年都過得什麽窮苦日子,根本看不到頭,走得時候也并非決絕啊,所有的錢都留給自己不争氣的丈夫了,到頭來呢?落個覆水難收瘋癫投河,她這幾十年憑的是什麽?朱買臣最後風光一世落得美名千古流頌,崔氏又何曾是個反派人物、要遭人唾罵了?”
鐘磬音慷慨激昂地說着,強壓着自己的聲音,雙手攥成拳抵在欄杆上。寧淅看着鐘磬音一副入戲太深難以自拔的樣子,不知怎麽自己的情緒也被帶起來了幾分。
寧淅抿了抿唇,嗓子終究是發癢,有些忍不住想要長篇大論地反駁鐘磬音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