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本來想站得很遠很遠
第15章 本來想站得很遠很遠
鐘磬音沉默着,一陣涼意從手指開始蔓延到手背,向着胳膊肩膀攀爬,仿佛血液裏都飄起雪花一樣。
“沒事,咳,我回去就行,正好也想歇歇。”鐘磬音扯了個笑臉,盡量眯着眼睛,讓笑意顯得更真、更不在乎。
事實上,鐘磬音是不需要裝這些的。因為其他人、最起碼場務是真的不在乎他在不在乎,場務有太多事情要忙了,拿掉鐘磬音的角色這件事就和——鐘磬音想,就和剛到勐侖的那一天,雜務說,要他和自己出去住一樣,決定得随意、淡然、無所顧忌。
不過今天和那天不一樣,和那天很不一樣。
鐘磬音仰起頭來,看着昏沉的、壓得極低的後臺天花板,看着上面黑色鋼鐵的柱子、通風口、各式各樣的管道。
那天他就是以這個視角,看到了寧淅。
寧淅一臉不耐煩的神色,罵了雜務,帶走了鐘磬音,讓鐘磬音不至于被單獨拎走、奔波辛苦、或者是白跑一趟。
鐘磬音忽然很想很想很想看見寧淅,很想很想,想到迫不及待、想到不講道理、想到全身發涼的血液在脈搏裏躁動顫抖起來。
鐘磬音卸掉了妝,時間已經是六點半,再有半個小時,節目就要開演了。
他不去看熱鬧的前臺,不去看調試着儀器的負責人,換好了衣服走出後臺。
外面已經有紮堆的觀衆在等候了,每個人都笑着,熱熱鬧鬧地聊着天,手裏拿着介紹話劇的本子,鐘磬音說着借過,聲音悶在黑色的有些厚度的口罩裏,他從人群中穿過去,站到電梯前。
大概是今天要來看劇的人太多太多了,電梯很久沒有上來,鐘磬音麻木地等着,忽然又覺得自己等不下去了,只想飛速從這個無法排遣情緒的、困鎖住他的劇場逃離。
于是鐘磬音轉過身,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樓梯前,旋轉的樓梯像沒有盡頭的下墜的漩渦,鐘磬音擡起腿走下去,一步又一步,與歡笑着的、交談着的、前來觀看演出的人群逆流,愈來愈遠。
鐘磬音身邊經過的同樣等不及電梯的零散觀衆,他們還沒看到話劇就已經在讨論——讨論原著、讨論作者、讨論裏面的角色、讨論參與的演員。
鐘磬音的名字、鐘磬音飾演的仆人,都不在被提起的行列裏。
鐘磬音走出劇場,冷風打在臉上,天已經黑了,街燈、建築的燈光、馬路上的車燈、紅綠指示燈紛紛然地亮着,它們熱鬧着、喧嘩着、推搡着,沒有一盞照在鐘磬音的身上。
鐘磬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沖動,他拿出手機,打開導航軟件,輸入了寧淅所在小區的名字,而後點了步行導航。
鐘磬音有點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卻又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導航顯示,距離目的地需要步行三個小時四十七分鐘。
鐘磬音将手機的音量調到最大,收進兜裏,向着指示線的方向,邁開了腳步。
十九點四十三分,話劇第一幕結束。鐘磬音走到了第六個紅綠燈路口,距離寧淅家十一公裏。
二十點五十五分,話劇第二幕結束。鐘磬音走過了第三個大型購物中心,距離寧淅家六公裏。
二十一點二十四分,話劇第三幕結束。鐘磬音走至一條小區之間沒有路燈的窄巷,距離寧淅家四公裏。
二十一點四十五分,話劇第四幕結束。
全場表演圓滿完成。
演員開始登臺謝幕,有情緒激動的觀衆起立給予掌聲,許多人的臉上還滞留着感動的淚水,眼中是共鳴的震撼,整個演播廳的燈全部亮了起來,幕簾拉開,所有的人被光、熱、和鮮花包裹在其中。
鐘磬音走不動了。
他坐在路邊的花壇,雙手撐着膝蓋,鞋底滿是雪水泥濘,甚至有些浸入鞋子與襪子的布料,讓腳趾發疼。他的手指尖因為冷凍吹風而起着皺,他喘着氣,垂着頭,臉頰靠近衣領的位置被哈出來的熱氣蹭得潮濕。
他走了快要三個半小時——鐘磬音覺得自己走了快要一夜,整整一夜,從大劇院走到了地标商場,可是好遠,好遠。
“好遠啊寧老師……”鐘磬音擡起頭來,不知怎麽,鼻子有些發酸,他望着街對面輝煌的燈火,望着被霓虹燈圍繞的商場标牌,遲來的委屈與不甘像沒有經過磨銑的石刀,遲鈍的切割面殘忍剖解着他的胸膛。
“寧淅……我真的離你好遠。”鐘磬音重複着,站起身來,就好似驅光的飛蛾一般,向着商場走去。
他低喃:“我真的離你好遠啊。”
“可是我還是要走啊,還是應該往前走。”鐘磬音站在商場的門口,借着光低下頭來,看着僅剩下百分之五電量的手機:導航軟件上的箭頭指着寧淅小區的方向,定位在鐘磬音的腳下,連接出一條藍色的線條。
鐘磬音根本不知道寧淅住在哪一棟、哪一單元、哪一層樓的哪一戶。他自己深知這一點,但事已至此,已經沒有了多考慮的必要。
都已經走了這麽遠了——鐘磬音想,都已經走了這麽久了。
鐘磬音向着商場裏面走,想着要借一個充電寶。
商場一層是大型的鮮生超市,門口安置着面包站,黃油烘焙的氣息撲面而來挑逗味蕾,鐘磬音的肚子叫了一聲,接着泛起了酸水,他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畢竟按照重山的習慣,話劇首場演出結束後,是要一起聚餐的。
現在大家應該已經全部換好衣服、卸好妝,笑着、閑聊着,一起攜手往飯店走了吧?
鐘磬音想着,吸了口氣,快速在門口借了充電寶,站到了面包展示櫃前。
這個時間可供挑選的品類已經不多了,鐘磬音實在不愛吃面包,稍微猶豫了一下,接着聽見身後響起了非常好聽的、熟稔的、帶着疑惑的聲音。
“鐘磬音?”
短短的三個字、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叫着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名字,鐘磬音卻要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轉過頭去,看着寧淅的臉,眼中是更甚于寧淅百倍的困惑。
“寧、寧……”鐘磬音感覺自己的喉嚨被堵住了一般,他看見寧淅皺緊了眉頭問自己:“你今晚不是有劇?”,一時卻難以回答,半晌才吞吐出一聲低啞的:“寧老師。”
大概是鐘磬音此刻的神色不太好了,寧淅皺着眉打量他,又問:“病了?”
鐘磬音有些難以消化寧淅的字句,他難以消化目前的情況,低下頭咬緊自己的唇忍了又忍,仍舊忍不住眼角鼻頭一陣又一陣的酸意。
在心灰意冷的、筋疲力盡的、饑餓狼狽的夜晚,湊巧遇到自己喜愛的熱愛的摯愛的心上人,湊巧遇到了他的星辰——鐘磬音不敢去思考,不敢去細想,不敢去捉摸這該是多麽巧合、多麽有緣、多麽救贖的劇情。
鐘磬音擡起頭來,寧淅的表情似乎再度變了變,鐘磬音不管是否自己加于寧淅身上太多的腦補,但就是硬要在寧淅的眼神中解讀出擔憂的神色來。
想要他的更多……想要他的關心、他的注視、他的安慰,無論通過什麽樣的手段什麽樣的話語也好,想要他的感情——哪怕只有這一個短暫的夜晚,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想要寧淅屬于鐘磬音一個人。
鐘磬音下意識地吸了下鼻子,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真的萬分可憐。
“今天是我的生日,寧老師,我突然好想見你一面。”
鐘磬音看着寧淅,十分可憐地說:“我本來想站得很遠很遠的,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了。”
鐘磬音坐在日式烤肉店裏,看着對面面無表情的寧淅,第十一次後悔自己對寧淅撒了謊。
他剛才遇到寧淅,情感噴發一時壓抑不住,脫口而出就騙寧淅說自己過生日,好似有了這樣一個借口,所有的一切任性不合常理的舉動都變得容易被包容了一樣。
雖然眼前的事實證明了确實如此……鐘磬音在心中瘋狂紮着自己的小人。寧淅不僅很善心的沒有苛責鐘磬音近乎于變态跟蹤狂的行為,還把他帶來了這家比較中上等的日式燒鳥店,說要請“壽星”吃一頓飯。
鐘磬音摳了摳借來的充電寶的連接線,有些局促又心虛地解釋:“其實我,我就是手機沒電了,進來借個充電寶,沒想到就遇到寧老師了。”
“嗯。”寧淅的眼睛沒有從菜單上移開,對着服務員随口點了幾樣肉類。
寧淅的表現越淡然鐘磬音就越是沒底,總感覺自己已經被看穿了似的,他收回手來搓了搓,又說:“我、我今天原本是有劇……去候場了,已經換好衣服之後和我說,不需要我了,讓我回來,我就,呃……”
鐘磬音的話變得難以為繼,他無法說出自己硬生生徒步三個半小時、走到寧淅家附近這樣實在太過冒傻氣、讓人會懷疑智商是否在人類平均水平之內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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