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汝可知,吾既是林,亦是港?……
第15章 第十四章 汝可知,吾既是林,亦是港?……
巡撫衙門內衙,林清站在一扇門前,擡起的手又落下,落下又擡起。
厚重古樸的木門之後,是隋瑛的廂房。燭光昏黃,人影搖動。林清知道他在裏面,尚未入睡,許是在看書,又或許那長随韓楓還在裏面照料他,為他換藥療傷。
他心憂于他,卻害怕見到他。
“是韓楓嗎?”裏面傳來聲音。
林清微怔,答道:“是我。”
“進來吧,見善,外面冷。”
林清推開門,進入廂房。屋內燒着爐火,溫暖如春。繞過一道屏風,林清看到隋瑛站在一張案後,身穿藍色葛布長衫,随意披着條狐毛毯,手裏還拿着筆,似是在寫字。
燭光輕搖在他身周,他的神情柔和似水。
“坐吧,見善。”隋瑛指着案前的一張太師椅說。
林清落座後,環視這間對一名二品官員來說着實有些簡陋的廂房來。
廂房寬敞而古樸,中堂兩邊挂着兩副字,右邊寫的是“務民之情,不遺其族;”,左邊則是“養民之義,不忘其祖。”,這一對字筆道停勻、潇灑自然,頗有趙孟頫之神韻。再論屋內擺設,除卻一張案,一道屏風,一副衣桁,幾把椅子,以及紗簾後的一張床外,就只剩下屏風前擺着的一張古琴,以幾個搖着燭火的青蓮黃銅燈臺。
“我孤身一人,無任何家眷,內衙對我來說總是那樣空曠。”隋瑛看出林清的心思,放下筆,露出笑容,“這廂房也是冷清得很,不常有人來。除卻我那長随每日進出打理,你還是第一個。”
“是見善唐突了。”
隋瑛揚起嘴角,半分苦澀半分無奈,搖頭道:“你說我們,為何總是把‘唐突’二字挂在嘴上,分明不該唐突的也唐突了,不該冒犯的也是冒犯了。有誰會無緣無故三番兩次去碰你的手,會為你梳頭?而又有誰,毫無緣由三更半夜不入睡,反倒穿着睡袍、披着件狐裘就來他人廂房裏坐上一坐?”
林清起身,“我還是走罷。”
“你坐下,聽我把話說完。”
隋瑛鮮有命令的語氣,林清詫異地看向他,卻在接觸到隋瑛的目光後迅速躲開。他的臉開始發燙,燭光下,心口躍動不停,如簫鼓夕陽。
隋瑛從案後走出,撫摸屏風前的那張古琴,目光飄渺,也許有些話不該此時說,但此際不說,又待何時?
“見善可知,我彈的一手好琴?”隋瑛也不看他,只是用手指撫在那冰冷琴弦之上,面上已是挂了霜色。
“在山琴藝,朝野聞名。”
“那麽見善是否又知曉,我這一首琴藝,是從我那身為江南名妓的姨娘那裏學來的?”
“略有耳聞。”林清深吸氣,阖上雙眼。
隋瑛輕笑一聲,流淌些許嘲諷意味,道:“我是江寧廣陵人士,父母早亡,姨娘靠她那一手琴藝供我走上科舉之路,我十七歲中舉,二十二歲那年本該進京參加會試,也就是那時,我在廣陵城外遇見了你。”
“在山恩情,見善沒齒難忘。”
“你當真以為我要提此恩情?”隋瑛轉身,看向林清,冷笑一聲,“世人皆知嶺南惠州林氏出了你這樣一位棟梁之才,又可知江寧廣陵,也有一林氏當年也是風光霁月?”
“見善……不知。”
“不知?”隋瑛笑道,“好一個不知,那我便與你講道講道。”
隋瑛踱步至案前,抿下一口茶,好似平複心緒。
“那廣陵林氏,指的便是當年廣陵府的知府林可言。那林知府是個克己奉公、砥砺清潔的官老爺,在當地的名聲都是頂好。而立之年,在兩抱閨女之後終是得了一位嫡子。這嫡子讨着全家人的歡喜,五歲擅對偶,六歲誦千言,端的是一個穎物絕倫的主兒。可世間安得雙全法,那林氏小兒天資聰慧,卻自小體弱多病,一年上頭都泡在藥罐子裏,叫郎中都跑斷了腿。直到那年春日,一雲游道士突然前來,為那小兒診出了氣運,說其命格出衆,卻獨獨少了一分‘玉’字。”
“我隋在山本家制玉出身,做着全廣陵的玉石生意,也算小有名氣。一年春日,那林知府親自登門拜訪,委托家父為其小兒制上一枚護身玉。”隋瑛看了一眼林清,見他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于是繼續說:“也就是那時,我開始随家父出入林府,也得以見到那林氏少爺。”
“那林氏少爺名安晚,是個頂漂亮的孩子,叫人一見他就難忍歡喜。那年春日,夜月正明,家父聯想到這孩子名中的一個‘晚’字,又想起近日從那南洋尋得的一方上等煙紫翡翠,便耗費所有心力,打造出一枚新月玉來。那玉甚美,說是家父技藝之巅峰也不為過,只消戴在那孩子身上,便叫人再也移不開眼了。”
回憶悠長,隋瑛仿佛看到,那孩子身着月白綢衣,坐在庭院下的禪椅上朝自己微笑。江南風吹,碧波蕩漾,庭院鈴木三兩枝,湖畔百花競相放,他是那樣寡言、沉靜,卻會抓着自己的衣襟,一聲聲喚出“哥哥”來,那童音嘤咛純潔,不惹塵埃,叫他心軟,數次蹲下身将這孩子抱進懷裏,在他臉上輕輕吻着。
“然後呢?”林清兀地睜開眼,饒有興趣道:“令尊的玉,保住了那林家少爺沒?”
隋瑛的目光閃爍,好似蒙上水霧,這是第一次,他轉過身去了。
回憶中那小小的黑漆棺椁,又出現在一條送葬隊伍的最前頭。
“這答案,恐怕天底下只有一人能回答我了。”
林清站起身,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來。
“既然在山說那廣陵林氏已是被抄了家,就算有玉,怕也是起不到什麽大用處了,真是皇袍作蓑衣,浪擲了令尊的手藝。”
隋瑛轉身,看向林清,只見他低頭淺笑,一張清冷卻豔絕的臉龐上看不出任何別的情愫來。
“是嗎?可我怎麽覺得,那玉,将他護的很好呢?”
林清嘴角些許顫動,但依舊沉穩,“怕不是在山今日受了傷,起了什麽妄念罷了。瞧你——”突然間,林清臉上換了副神色,那竟是快活之色。他走上前去,撫摸隋瑛的傷臂,“胳膊受了傷,還看什麽勞什子書,寫什麽字,休要再看、再寫了。早些歇息罷,我也累了,累得很,我想回房了。”
“我深知你累得很。”隋瑛凝視他,一字一句地說。
林清垂首,一言不發,卻淚落兩行。
“既知我累,何不讓我離去?”
隋瑛輕輕捧住他的臉,抹去他的淚。
“風雨四作,鳥歸入林;海浪砰訇,舟泊于港。汝可知,吾既是林,亦是港?”
“羽翼雖弱,借勢直飛雲霄裏;舟帆雖薄,馳浪可達天地間。汝怎可知,這鳥不喜風雨,這舟不耐巨浪?”林清辯道。
隋瑛溫和一笑,面對此等辯白,淡然道:“吾不知,遂等之,盼之,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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