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再這樣下去,可是叫我看到……
第14章 第十三章 “再這樣下去,可是叫我看到……
“取麻黃二兩半,蜀椒、桂心、烏頭、幹姜各一兩六铢,吳菜萸、防風、桔梗、細辛、白術各一兩。将以上十味藥治擇搗篩,然後制成散藥,每次用溫酒送服方寸匕,再蓋被至出汗。如果出汗少或不得汗,就照舊再服藥。”
林清在紙上寫下方子,一旁的醫官皺眉道:“可是林侍郎,您這副度瘴發汗清散可是治療因傷寒而惡寒發熱、頭痛頸直、體疼發紅的,和這疫毒并不對症呀。”
林清轉身看向這名約莫五十的醫官,問:“這百姓當中,有無這罹患惡寒之人?”
“自然是有的。”
“有,便要治。既然藥材府內是管夠的,如今救濟糧也到了,為何不能分門別類,卻要統而蓋之?”
醫官身姿一凜,“可這長則、羅遠二縣加起來近十萬餘人。”
林清面沉如水,道:“巡撫今日就給昆元府的趙府臺打了招呼,務必要将病人和常人隔離,病人之間,罹患寒症、痢疾或疫毒的,也得分別開來,如此才能行之有效,也避免浪費。”
見醫官們各個面露難色,林清心知他們是首次面對疫情,一個二個地都想用最簡單的一刀切方式,管他有病沒病,通通灌下一副湯藥即可。可如此行事,沒病的也得有病了。
林清不理會他們,堅持道:“治療傷寒後表證沒有解散,心下有水氣幹嘔發熱并且咳,或渴或下痢,有時咽喉不暢或小便不利,下腹脹滿或氣喘,取桂心、麻黃、芍藥、細辛、甘草、幹姜各三兩,半夏、五味子各半兩。分別将以上八味藥研細,加水一鬥來熬麻黃,減少二升後去除浮沫,再加入其他藥,熬取湯藥三升,分三次服。病人如果發渴,就去掉半夏加三兩瓜蒌根;如果微利,就去掉麻黃而加炒成紅色的雞蛋大小的荛花一枚;如果咽喉梗阻,則加一枚附子;如果小便不利,下腹脹滿,則去掉麻黃而加四兩茯苓;如果氣喘的,去掉麻黃加半升杏仁。”
衆醫官大驚,臉色煞白,不住道:“這,這,這……照這樣治,這活兒要把咱們幾個給幹死呀!”
“放心,你可不會死。”遠遠地一道聲音傳來,衆醫官回頭,見是隋瑛,連忙拱手作揖。
“見過巡撫,林侍郎這方子開得太細,咱們就這幾號人,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住啊。”一名醫官痛心疾首,瞧了瞧隋瑛,又看了看林清。
“依我說,他這開的還不算細。”隋瑛笑了笑,道:“這還是傷寒的兩個方子,疫毒的可還沒開。林侍郎,你接着說,這疫毒該如何解?”
林清看了一眼隋瑛,緩道:“瘟疫在于氣,重在疏導,但這朔西時而狂風,草藥熏蒸一術許是行不通達,仍需在湯藥之上。罹患疫毒之人身體虛弱,不可一味下猛藥,只需多用連翹、黃芪等解毒之藥材,搭配合理飲食,靜待些許時日。最重要的是,限制其活動範圍,不可使其走出疫區。”
一邊說,林清一邊洋洋灑灑地又寫下了幾道藥方。
“都聽到了?聽到了就去辦吧。”隋瑛朝醫官和皂吏揚了揚頭,這願意的還是叫苦的都不得不去辦了。
隋瑛來到林清身邊,領他坐到了太師椅上,捏了捏他的肩,笑道:“還真是雷厲風行,我看你來地方當官也是招架得住的。”
林清舒展了一下五指,淡道:“人麽,都是想偷懶的,給他說個大概,轉頭便給你千百種解釋了。這方子開得如此之細,本也不曾想過要他們如實去辦,只消能做到半分也是足夠的。怕就怕上邊的人也偷懶,沆瀣一氣,有乖民生。”
隋瑛目光落在那修長的五指之上,只覺得眼前人一面如慈悲菩薩,一面又如攻心妖孽。
林清見隋瑛沒回話,忙補上一句:“這話可不是指着你說的。”
“你指着我說,我也不會認的。”
林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你倒是有這個自信,聽你那長随說,你前陣子可是勞累狠了患了肺病?方才醫官們來之前我就開了方子,叫人抓藥去熬了,現下……”
話音剛落,便聽門被敲響,說是湯藥熬好送來了。
隋瑛微微皺眉,道:“不算什麽病症。”
“放心,不過就是味補益之劑。”林清開門端了湯藥,笑道:“這秦艽扶羸湯出自《仁齋直指方論》,用時與姜、棗同煎,有補氣養血、清熱退蒸之功效,你這肺上的問題,許是虛損性疾病,多由憂慮耗氣、陰陽兩虛,熱邪灼肺,或肺虛氣陰兩虧所致。肺氣虛不能固表,肺陰虛而內熱生,不知你是否骨蒸潮熱,但聽你聲音有些許嘶啞,怕你體虛無力……”
“我可沒有體虛無力。”接過湯藥,隋瑛又握在林清的手腕上,這回他用了力氣,仰頭看向林清,目光炯炯,神色竟莫名堅定起來。
兩人一坐一站,林清兀自愣怔,險些将自己陷進那雙眼眸裏,反應過來就欲掙脫,然則隋瑛氣力之大,叫他掙脫不得。來回幾下,林清只能紅着臉道:“你,你弄痛我了。”
“抱歉。”隋瑛當即松手,什麽都未做,只在林清手腕上留下些許紅痕。他端起湯藥,一飲而盡。
“謝過見善了。”這短短五字,竟叫人聽出些許憤懑來。
林清揉着手腕,背過身去:“不要你謝,午後不是說去長則廟口看災情麽?時候已到,還是走罷。”
隋瑛起身,道:“我在馬車上等你。”
——
長則縣土地廟前是一片空地,官兵們搭了救災的棚屋,煮起了稀粥。百姓們挨個兒地領了,一邊喝粥,一邊嘴裏咂吧不停,喝着喝着就覺不對,吐了幾口,發現粥裏有沙,雖不礙喝下,但百姓們一紮堆兒,便悄聲罵起娘來。
“定是上面不幹人事!”
“這是生怕我們吃到好的了!”
“把咱朔西不當人……哎……”
“有的吃就行!哪兒來那麽多廢話!”
……
各種聲音不絕于耳,隋瑛和林清的車隊行至此,百姓們瞧見隋瑛,忙收了聲,他們自是認得這個三番兩次親臨慰問的巡撫的。再看看隋瑛身旁的那位三品官員,心想這就該是傳說中在羅遠縣衙門放話運糧來的那個兵部侍郎。瞧那白嫩的模樣,不知在路上吃了多少珍馐,竟叫咱朔西百姓吃摻了沙的糧,還真是沒良心的一個主兒。
林清哪裏知道百姓心中所想,他只見隋瑛走到燒粥的官兵旁邊,對管事的叮囑道:“糧裏有沙,燒之前先篩一篩,此外,粥別燒太稀,要筷立不倒,如今已是隆冬,百姓至少得吃到個半分飽。”
“下官知道了。”
隋瑛颔首,方回首看向立在棚外的林清,還未來得及喚他一聲,雙眸倏而睜大!
“見善,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隋瑛三兩跨步就奔至林清面前,伸手一撈一抱,轉身就将其護在懷裏,一柄亮着寒光的匕首堪堪擦過了林清肩膀,猛地劃過隋瑛的右臂!
“在山!”
隋瑛身子一軟,直直朝前栽去,林清連忙摟住了他,團團官兵一擁而上,霎時就将那歹徒就地捉拿!
“韓楓,快去叫郎中,快!”林清說完,被吓呆了的韓楓還算機靈,反應過來便一溜煙兒地跑了。林清連忙卸下自己的兔毛圍脖,摁在隋瑛滲血的胳膊上,又覺不夠,迅速拆了腰帶,給他牢牢綁住。
“不礙事。”隋瑛站穩身形,喘着粗氣:“皮肉傷而已,你還好嗎?”
他看向林清的肩膀,只見官服破了一道,裏面的內衫也是有些許染紅。
“還是傷到你了。”隋瑛臉色現出難過,擰着眉頭,已是痛上加痛。
“我沒事。”林清搖頭,眼眶已是發紅。
“大膽狂徒!竟敢刺殺侍郎大人!說,你是何人!”官兵頭子一腳踢在那歹徒膝彎,叫他跪倒在地,幾巴掌扇上去後,嘴角已是滲出血絲。
“我是何人?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之人!我無心傷害巡撫,可我對這姓林的狗官恨惡至極!要不是他晚了這兩天,我的婆娘和孩子還有救!”
說罷,這名農民模樣的男人便撕心裂肺地嚎啕起來,“我那命薄的婆娘,就在糧送到的前一天給生生餓死了!還有我那十歲小兒,死前都還惦記着一碗薄粥!是你自己在羅遠縣放的話,整個朔西的百姓都知曉,你說好的一月,我那婆娘和小兒就眼巴巴地守了一月!終是沒能等到,沒能等到啊!”
“林侍郎已經是風雪兼程地趕來了,你又何必怪罪到他身上來!”官兵發了話。
“我不活了,那姓林的狗官也別想活!只是我……我對不起巡撫大人,我給您磕頭了!”男人一下一下猛磕頭,片時腦前已是一片通紅。圍觀的百姓們皆是又憐又怒,心知這男人喪妻喪子之痛,卻難免怨恨其刺傷為百姓四處奔破的隋巡撫。
不過這姓林的狗官嘛,要其命不至于,但挨上一刀子也是好的。
隋瑛坐在一張木椅上,林清不顧身份,為他摁着傷口,對那些話充耳不聞,只是瞧着隋瑛劇痛之下慘白的面龐,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隋瑛疼出了一層薄汗,他揚了揚另一只手,道:“林侍郎已是盡了最大努力,不求你感念他,竟不知曉你還會恨惡他。”
“何止是我恨!糧裏有沙,是什麽孬貨,都不把咱朔西當人!”男人恨道,這時,百姓也附和起來。
“可你們何曾想過,若這糧裏不摻些許黃沙,能到你們口裏嗎?”隋瑛無奈一笑,“罷了,你們現在有力氣讨伐,也是吃得有幾分飽了。我和林侍郎的使命也算是完成大半了。”
隋瑛轉頭看向林清,林清朝他搖了搖頭,已是淚眼朦胧,“何必說這些話,回馬車上罷。”
“好,我聽你的。”隋瑛朝官兵們揚了揚頭,道:“那歹徒先下到臬司衙門裏,不管又何苦情,刺殺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是!”官兵們領命,一部分則護送隋瑛和林清回到了馬車上。這時,韓楓叫的醫官也到了。
隋瑛胳膊上皮開肉綻,寸深的傷口令人心驚,官服大袖都被染紅。
“這可怎麽辦,從疫區趕來,哪裏準備了麻沸散喲!”醫官苦惱道,拍着大腿不知該如何是好。
“無妨,就這樣處理。”隋瑛淡道。
“不,不要…… ”林清蹲在隋瑛面前,難過地直搖頭,顧不得身份,連眼淚都淌了下來。隋瑛溫和一笑,用拇指抹掉他眼角的淚水,說:“再這樣下去,可是叫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人。”
林清紅着眼角,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
“先出去罷,叫人也給你敷點藥,我瞧了,不深,但還是叫我心疼。”隋瑛撫住林清的臉,那樣冰,濕淋淋的,叫人心動,也叫人懷念。
“在山……”
隋瑛搖了搖頭,示意不必多言。林清只好掀開馬車幔子先退了出去,把位置留給醫官。醫官拎着黃花梨藥箱進去了,林清便站在馬車前向內望了又望。韓楓在一旁想扶他又不敢,最後還是小心地攙起了他的胳膊。
“林大人,還是去敷點金創藥罷,主子受得住自己痛,卻受不住您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