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今晚,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提……
第5章 第四章 今晚,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提……
“這擺明了是沖您來的。”客房內,王朗幫林清褪下常服,小心地挂到了衣桁上,“我看那隋巡撫也不是個會體諒人的主兒,分明是有求于您,卻把您苦得跟什麽似的,連飯都沒來得及好好吃上一頓。”
王朗走到秉燭觀看朔西地形圖的林清身後,“主子乏了,小的給你捏捏肩吧。”
“不用,把我的東西給我。”
王朗連忙從胸口口袋裏拿出一個香囊,從香囊中則拎出來一根編織精巧的靛藍色八股繩圈,繩圈下墜着一方盈潤光滑的新月形玉飾。
這玉呈現出罕見的煙紫色,論品種應是上等的翡翠,質地溫潤如玻,玉面呈彎月狀,刻有波紋流雲。燭光之下,光彩流溢,通透靈動。端的是一彎皎潔新月被哪位仙人摘了下來,墜入了人間。
王朗小心翼翼地幫林清戴上,指尖輕撫玉飾,林清溫和的目光中透出暧昧的神思。
“王朗,你說,這事是真是假?”
王朗蹲下身為林清捶腿,道:‘小的不敢多說,但依隋巡撫的神色來看,這事兒他或許還是頭一遭遇見呢。”
“你倒是個眼尖的。”林清笑了。
“誰叫您對他……”王朗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收了聲,讪讪低下了頭。
林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為主子分憂。”
見林清不責備,嘴角挂着笑,顯是心情不錯,王朗便壯起膽子,繼續說道:“這隋巡撫是個好官不假,可他行事過于直白,用小的的話說,就是體了己,卻不體別人。您瞧,他是夙夜匪懈,卻不想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個精氣神兒。這回讓您只歇息了一夜就到這鬼地方來,可把小的心疼壞了。”
林清起身,王朗貼心地為他遞上茶盞。林清抿了一小口茶湯,不禁微微蹙眉。
“罷了,這地能有什麽好茶。”王朗連忙接過林清手中茶盞,林清笑道:“不過你倒是有了長進,還绉起來了。哪有什麽好官壞官,都是辦事的官而已。你以為他不知道這是高子運和那個什麽王璞真的手筆?他心裏門清,想必此刻,他也是難堪得很吧。”
王朗謙卑道:“主子說得是。”
就在這時,兩人的房門被敲響,王朗疾步去開了門。
“這是廚房送來的,說是宵夜,還請林大人好生歇息。”當差的谄媚地笑,帶上門走了。
王朗端着竹屜走進屋內,放在了桌上,林清走過來掀開了竹蓋,露出一盤,當中竟是一整只香噴噴、冒着油花兒的烤雞!
“瞧。”林清氣極反笑,“又來一個,這是不攻自破?還是嫌棄将此地虧空與貧窭的帽子扣在吳将軍頭上不夠,還想扣到我兵部侍郎的頭上來?”
長夜漫漫,衙門的另一處客房內,隋瑛面色凝重,長随給他沏的茶已然涼透。
他有個慣用的長随,時常出行時帶着,是他初來朔西偶然從北狄手下救下的少年。這少年父母雙亡,無依無靠,誓死追随隋瑛。當時他只知隋瑛是某個官人,卻不知道自己交了大運,攀上了巡撫。隋瑛向來心腸軟,見少年可憐而能幹,索性将他安置在了身邊。
這長随如今十七,名為韓楓,身材颀長,長着張農民的臉。身邊人時常打趣他,冬天也不要在府內亂晃,免得這“寒風”吹僵了這江南來的巡撫大人。韓楓卻不在意,而是身體力行地報答隋瑛對他的救命之恩,這兩年來越發體貼入微,事無巨細,将隋瑛的事務打理得甚是妥帖。
此際,見茶盞涼了,他不聲不響地換了一杯熱茶。
氤氲水汽中,隋瑛依舊沉思。他便也不做聲,安靜地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不知過了多久,隋瑛突然開口道:“去看一看那名少年,看郎中醫得如何?”
韓楓領命去了,隋瑛才注意到冒着熱氣的茶,他端起輕輕抿了一口。茶湯發苦,泛着股土腥氣。他想,真是難為素愛品茶的林清了。
想到這個人,他心中頓時化開一片柔軟,叫他好不神傷。
片刻後韓楓回來了,說是去看了那少年,傷着的額頭被郎中敷了草藥包紮了,此際在衙門後的柴房裏鋪着的軟席上和母親與老者偷偷啃吃烤雞呢。
“烤雞?”隋瑛蹙眉。
“說是林侍郎差人送去的。”韓楓答道。
隋瑛心下了然,不禁苦笑,“這些人,怕是要惹惱了他。”
“林大人麽?小的瞧他也随和,定是個心善的人。”
韓楓這個年紀和見識哪裏會識人,無非是從自家主子望向林清的目光裏瞧出的些許端倪罷了。
“是個好人,頂好的人,只是心裏藏了太多事,怕是會腳步艱難,苦了自己。”
韓楓不懂這話的意思,只好不做聲,隋瑛也知道他聽不懂,可對于林清,除卻自己信得過的人,他向來是提也不提。
今晚,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提一提他。
“他比我年輕四歲,卻心思如海,誰都難以瞧個真切。當時見他和陸師也走越近,心中也稍顯寬慰,他是個會做打算的人,不至于再度讓陸師難堪。只是,有人擔負的事情顯而易見,有人擔負的東西,卻蒙了雲霧遮蔽世人眼。”
“您是說,林大人心裏揣着事兒?”
“是啊,想當初初次見面時,一個人站在樹下流淚,怪可憐的。”
韓楓來了興趣,從未聽說這不怒自威的林大人還有這番時刻。
“怕是被人上本彈劾了罷?”
“那時他還未步入仕途,我亦然。說起來,那時他比你也大不了一兩歲,孤零零的一個人……”隋瑛臉上露出悵然,思緒萬千。
“罷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麽,倒是向他人交了他的底兒,不厚道了。”隋瑛便看了一眼垂眉傾聽的韓楓,“你今天也累了,快去歇息吧,我這邊不需要侍候了。”
韓楓行揖禮便離開,隋瑛瞧見門被關上,周遭湧上他所熟悉的岑寂,便将茶盞裏的茶一飲而盡,和衣躺到了床上。
他已經幾天幾夜未曾入眠了,朔西正在消耗他的心血,真不知還能堅持到何時。他是一個不會退縮之人,少時就立下志向,願做百姓之奴,願為天下人死。如今步履維艱,一天難過一天。想到明日即将迎來的鬧劇,他連憤怒的力氣都失喪了,只剩下無奈。
到了睡意朦胧時刻,所有別的都疏忽散去,混沌的思緒裏只留下了一張他眷戀多年卻不敢言說的面孔。那張面孔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捉摸不透,總讓他隐隐作痛。
——
翌日清晨,衙門裏就跪着幾名怨氣沖天的士兵。在老者等人的指證下,李縣令向隋瑛和林清打包票,的确是這幾人不假。他小心翼翼地讨好道,消息想必已經傳到了吳将軍耳裏,若是追究起來,還請兩位大人幫他好言幾句。
隋瑛并不和他多言,而是親自審起了跪在堂下的五名軍兵。一旁的王璞真拼命給高子運使眼色,高子運悄聲在隋瑛耳邊說道:“叫林大人一同來審罷。”
隋瑛瞧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點了頭,卻在林清到來後并不讓出審訊主位,只是讓他坐在副審的位置。林清無任何異議,審訊開始。
當問起是由時,為首的絡腮胡軍兵氣憤道:“小的乃是吳憲中将軍帳下百夫長吳邯,沒錯,借糧的就是老子!”
“大膽狂徒!竟敢在公堂上大放厥詞!”王璞真在一旁怒道,“你那叫借嗎?”
“怎麽不叫借?老子說的是借,就是借!”
“借糧還打人!我看你是反了天!”
王璞真這個文人顯然是被吳邯這等粗人給嗆到了,對方一口一個老子,他卻得顧及着自己的儒士風雅,吃了悶虧。
隋瑛輕輕擡了手,制止了王璞真,道:“還請細說緣由。”
“緣由?”吳邯沖隋瑛等人怒目而視,顯然是個久經沙場不畏生死的戰士,憤慨道:“還能有什麽緣由,無非是吃不飽,穿不暖,別談打仗,餓都要給餓死了!”
“吳将軍手下數萬将士,就算糧草緊缺,也未曾見過有軍兵搶奪自家百姓的糧食。”隋瑛沉聲,不怒自威。
“都說是借!老子會還的,為了手下這百來號人,這個罪名老子背了,等仗一打完,老子一一歸還!”吳邯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們是腦子不開竅,餓着肚子跟那些牲口拼命,拼得過麽?拼不過,所有的糧倉,就算是官家的都得落在那些牲口手裏!老子不過是審時度勢,做了萬不得已的事情罷了!你們要安罪名就安,別說些有的沒的,另外,這事兒跟吳将軍沒關系,是老子幾個兄弟自己所為!”
吳邯怒氣沖沖,隋瑛卻也不動聲色,這些情況他心裏清楚得很。他看向林清,林清朝他颔首,便看向了吳邯等人,不緊不慢地道:“無論如何,你是吳将軍的士兵,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是他的管教不力,吳将軍難辭其咎,我自會告知他你們幾人的所為,也會向聖上禀明情況。”
“你是誰?”吳邯瞧着眼前的秀氣文官,疑惑不已。方才那人他知道,衙役已經告訴他了是巡撫。可對于這人,他一無所知。
“我乃大寧朝兵部左侍郎,林清。”林清答得肅冷而铿锵。
“侍郎?”吳晗擰了眉頭,片刻後反應過來再度怒氣沖沖:“我管你是狼是狗!既然你是兵部的,你還有臉說了!你們就是這麽對吳将軍的?就是這麽對保家衛國的将士們的?我看我們不是被北狄人殺死的,是被你們這些貪官給拖死的!”吳邯發了狂地喊道,目眦欲裂,聲音裏滿是對林清的恨惡。
可惜林清絲毫不為所動,依舊進行自己的判詞。
“只是,念在你們在前線殺敵,保衛國家,這一次便留住你等的性命,只是死罪已免,活罪難逃,我想吳将軍有的是法子對你們。不知巡撫大人,在下這等安排如何?”
隋瑛點頭,“林大人寬宏大量,來人,将這幾人帶去臬司衙門。”
吳邯等人被押起身,卻無半點脫死之喜,在衙役手裏奮力掙紮着,大聲嚷道:“送老子們去衙門受刑,還不如把我們放到戰場上去多殺幾個牲口!”
隋瑛揮了揮手,這幾人的聲音便遠去了。高子運和王璞真心下暗喜,看來這把火已經成功燒到了兵部。想必為了遮蓋此等醜事,這個林侍郎多多少少會想辦法堵住衆人的嘴,最重要的是,他應該明曉了吳将軍部隊缺糧的嚴重性。如若再不解決,此等事情恐是攔都攔不住。屆時,民怨沸騰,官逼民反,兵部怕是給不了朝廷和天天下一個滿意的交代了。
高子運心忖,這次放出周鞋匠家裏有糧的消息給這幾名臭名昭著的匪兵,還真是幹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