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林清,從來都不需要他的歉疚……
第6章 第五章 可林清,從來都不需要他的歉疚……
王璞真收了吳邯等人,下在臬司衙門的監獄裏,吳将軍聽到消息已經從前線趕來,約莫午後到達羅遠縣。在這段時間,林清在李縣令的帶領下繼續體察民情,隋瑛則在縣衙的簽押房裏召見了高子運。
高子運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心知這事定是瞞不住隋瑛,便幹脆将此事全盤托出。
“這是我的主意,心知叫您知道定是做不成,便就瞞了您這一回。話說這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總該有個叫人知道的理兒。不把矛盾架起來,不把困難擺在明面兒上,事情就得不到解決。”
“您倒是一箭雙雕。”隋瑛本想說“三雕”,但決定先按下不表,“既讓林侍郎看到了百姓的苦,也看到了軍隊的苦。”
“要不是上面不把我們當人,我理學士出身,何至于此?”高子運痛心道。
隋瑛露出一道意味深長的微笑,“您倒是費心,犧牲了自己成全了朔西的百姓和将士,就是您讓林侍郎如何做人?”
“哼!”高子運拂袖道:“不瞞您說,他是哪號子人物?雖說受了吏部堂官青睐,但若非張黨一派,能在如此年紀就做上正三品?我就是不信他,這救濟糧和軍草從順天城出來,經過寧中、隴州,層層盤剝,落到我們手裏竟所剩無幾,我就不相信這一路上沒個人察覺到不對勁!”
見隋瑛不說話,高子運繼續道:“我們的奏疏遞不上,去了內閣皆如石沉大海,雖說肩負皇命,他無非是過來做做樣子罷了,結果只會如出一轍!真不明白,張首輔和郦尚書究竟是針對您,還是針對吳将軍,或是針對我這個小小的布政使?”
高子運眯起眼睛,有些話他沒有明說,然而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張黨等人針對的是吏部堂官陸淵,以至于其學生被下放到朔西也不放過。
“從二品,您這個布政使不算小了。品階與我相同。”隋瑛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麽不愉快。
“明面上罷了,我只是地方官員。”
“是,您是地方官員,所以不清楚順天城內的事。要是我現在告訴您,陸次輔的學生不止我一個,您做如何想?”
“陸次輔通曉經綸學問,桃李遍天下也不足為奇。”
“此話不假,可這桃李朔西就有兩株。”
高子運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隋瑛。
“你是說?”高子運眼珠一轉,心下頓時了然,不禁暗嘆自己遠離朝堂中心太久,吃了消息閉塞的虧。
“事是真事,人也是是真人,可惜演錯了對象。”隋瑛搖頭道:“只可憐那鞋匠周老一家,遭了無妄之災。”
高子運踱步至窗前,外面竟又簌簌落下了雪。
“要做事,就得有犧牲,可這一次……罷了,本官自會做好撫恤事宜。”
“不必。”隋瑛起身,同樣站到了窗前,狂風呼嘯卷起漫天飛雪,叫他思量起在外的林清來。
“林侍郎昨日夜裏就差人做了安撫,想必一家人已經平平和和地回家去了。”沉默片刻,隋瑛對高子運道:“隋瑛并非黨争之人,但也不懼黨争。來到朔西做封疆大吏,是心之所向。為國為民,絕非紙上談兵。我也曾于朝堂中心,但比起權力斡旋,卻更願意做些實事。所謂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勝私複理,致知而意誠。高大人,隋瑛不才,但還算知道怎麽看人。”
說罷,隋瑛便轉身披上大氅,打開簽押房的大門,快步走了出去。高子運依舊伫立在窗前,直到隋瑛漸遠的背影被風雪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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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朗一路小跑着,手裏揣着剛裝了炭火的暖手爐,遠遠地林清身披朱紅披風,立在一方古樸的亭子下,身邊則站着微微躬身的李縣令。方從王朗手裏接過暖手爐,一陣狂風便肆虐而來,吹得林清頭上的烏紗帽都簌簌作響。
“今日風雪甚大,還請林大人今早回府罷。”李縣令低聲道。
而在兩人前方的一處空地上,霧氣缭繞,稀粥從鍋裏舀起,盛在一個接一個遞過來的碗碟裏。百姓們排起的長隊,蜿蜒在風雪當中,好似天泣淚痕。林清默然伫立,睫翼在風中顫動,其下流淌出絲縷分明的憂心。
天氣愈發寒冷,只是這些稀粥,何以叫人度過這苦寒而漫長的冬日?林清垂眉,對李縣令勸他歸回的聲音置若罔聞。不知何時,這惱人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竹香,一道天青色的身影。
“我對不住你。”他聽見隋瑛的聲音,“也對不住這裏的百姓。”
“對不住這裏百姓的,另有其人。至于對不住我的,并無其人。“林清轉身,面向隋瑛,“他們不信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苦了他人。”
“見善,朔西很重要,這并非于我,而是對大寧朝而言。如今烏巒部落勢力不斷壯大,兀山齊已經沒了對手,若是他徹底統一了北狄八大部落,力量将前所未有地強大。若是守不住朔西,隴州、寧中也遲早是囊中之物。屆時,我大寧朝的氣數也就盡了。”
“在山……”
“這并非洩氣話,我對黨争向來避而遠之,可如今太子專權,和張黨同流合污,導致貪腐橫行,連前線的糧草都無法供給,更何況這些流民……他們眼中只有權力,卻沒有百姓,更沒有未來。”隋瑛看了一眼林清,繼續道:“更令人擔憂的是,做實事的人心裏也充滿了猜忌,總覺得事情沒個底兒,使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招數,想将所有人都拖下水,把責任能攤出去就攤出去。”
“你倒是看得真切,可你現下需要他們。”
“是,很需要,所以對有些事情必須得暫時視而不見。我們這些流官,哪裏有土官對本地熟份?只是貪腐從來不僅之在于上面,有些時刻下面的貪更難以察覺,也更讓人瞠目。等事情過後,我定會叫他們吃了多少,便吐出多少。”
“我時常欽佩你的信念,在山,可你就半點不怕麽?在這裏樹了敵,回去便是更加渺茫了。”林清目光湧動,看向隋瑛,這雙黛色眼眸裏盛滿了期盼,就差說出心裏話,叫眼前這人同他一同回京了。
可隋瑛卻含笑搖頭,“別人不知我,你還不知?見善,在順天城你我距離遙遠,可這幾日也是敞開了心扉說話,朔西于我,是立身、立命之地。”
“可是……”
話到嘴邊,林清卻說不出口了。他理解隋瑛,竟也羨慕隋瑛。低下頭,他的喉間不禁哽咽,眼眶不知怎的也發了紅。許是風吹的罷,他連忙轉身,怕被身邊人瞧見。亭內再度歸于沉寂,雪花湧入,繞在兩人身周。羅遠縣遠處的隘口模糊在風雪裏,隐約傳來百裏外的鐵騎聲,近處的房屋則吱呀作響,搖搖欲墜。
有些事,他們心照不宣。可眼下,怎樣把北狄攔在關外,是最為要緊的事情。
收束情緒,林清最終開了口。
“在山,等後日回了巡撫衙門,我便啓程回京。看這些事情,何須要半月?高大人做得也不錯,短短幾日,叫我該看的看了,該聽的也聽了。招數雖不精,效果卻是好的。只是我林見善,不是白長了雙眼睛,心思不算玲珑,也不至叫風雪迷眼,連事情都看不真切了。”
聽林清說要回去,隋瑛心中泛起苦楚,這麽多日的舟車勞頓,他身體如何受得住。可他需要林清回去,這樣才能為朔西帶來一線生機。當初說要留他半月,無非是出于些許私心。看着亭下空地裏切切盼望一碗薄粥度日的百姓們,再也不舍便也要舍了。
“那我就,謝過見善了。”
隋瑛躬身向林清行了個揖禮,林清見狀連忙制止了他,道:“可別折煞了我。”
言罷,兩人趁風雪而歸,剛回縣衙,就聽到衙內深處傳來憤怒的罵聲以及鞭聲。這聲音隋瑛再熟悉不過,看來是鎮守邊關的吳憲中将軍已經趕了過來。
吳憲中已經五十有三,身量魁梧,面目兇悍,是大寧不可多得的一員猛将。其與北狄交手不下百次,勝數過半,最遠将其驅逐于陰山之外。只是如今朝內争鬥不斷,朔西淪為犧牲品,吳憲中的日子自然也好過不到哪裏去。然而北狄一日不滅,軍隊便一日不退。在糧草早已不足的艱苦條件下,吳憲中硬是堅守了大半年。
“隋巡撫,林侍郎!”吳憲中朝兩人行禮,手裏還拿着鞭子。在他腳下,吳邯等人負手跪地,身上早已血痕累累。
“是我管教不力,出了這等惡兵!我吳憲中定将給衆人一個交代!”
林隋相望一眼,還是隋瑛作為此地的軍務統領表了态,“吳将軍莫要生氣,林侍郎已經發了話,這幾人還算是殺敵有功,以後也有将功補過的機會。”
吳憲中和隋瑛熟份,倒是和林清這個上任不過三月的兵部侍郎交集不多,他面向林清,無半分好氣地道:“林大人寬宏大量,倒是體恤我們這些前線的将士。只是這善心發到這裏未免也太過小氣,倒是去我們前線軍隊發上一遭便再好不過!”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就差說林清屍位素餐,不辦實事了。換做別人怕是要翻臉,可是林清神色不變,依舊含笑道:“那就請吳将軍仔細等着,不出一月,我林見善的善心,怕是發在了您的部隊不夠,還将發在整個朔西!見善說到做到。”
說罷,林清朝面色驚詫的吳憲中行禮,徑直離去。他并不懼這武将慣有的粗魯,只是不想讓隋瑛為難。這人,聞此言語臉上的笑容都已經勉強了。再聽上幾句,定是叫他心中愧疚難當,又得說上什麽對不住的抱歉話。
可林清,從來都不需要他的歉疚。
他要的……罷了,自己這號人物,又有什麽資格去求那飄渺之物。路遠且艱,他的心上,再難以擔負起什麽別的情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