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什麽點火不點火的,事在人為……
第4章 第三章 “什麽點火不點火的,事在人為……
被雪覆蓋的原野中官道筆直向西,車隊中間第二輛馬車上,布政使高子運打起了瞌睡,一旁的按察使王璞真卻不住撩起馬車的幔子,朝前方那架馬車張望。一陣冷風湧入,高子運受了涼,打了個噴嚏。
“王大人,您可是不怕冷,在下可受不了您這番折騰。”高子運不住攏緊狐裘披風和他的兔毛圍脖,吸着通紅的鼻子。
王璞真回首看他,悻悻地放下幔子。
“他是當朝的紅人,卻不知道是誰的人,這把火點得好,便燒到了地方。點得不好,怕是要引火自焚!”
王璞真操着一口西北口音,他是朔西南邊的奉山縣人,在此地當官已經數十餘載。北方人性格直爽,王璞真自是想到什麽說什麽。
“哎喲,我的祖宗,您可小點聲兒!”高子運連忙去捂王璞真的嘴,“什麽點火不點火的,事在人為!”
王璞真撇開高子運的手,讪讪地放低了聲音,“你不讓我說我也得說,我看,這事兒咱們做得沒錯,就是不該瞞着巡撫!”
“不瞞他還能做,你瞧不出來他是什麽性子?”
“我看是讀聖賢書給讀颟顸了!”
“王大人!”高子運兩撇胡子一抖,正色道,“巡撫大人清廉剛正,走的是坦途大道,年紀雖輕,能力和膽識卻遠在你我之上。有些事他不想做,也不能做,不說為他,就說為這朔西的百姓和前線的将士,咱倆也得豁出去一回!”
王璞真冷冷地笑了,“這本身也不是件大事,穩住巡撫就好,你可是打過包票。”
“哎!王大人。”高子運嘆息一聲,“事在人為,事在人為嘛。”
言罷,兩人也不再争執,馬車內再度歸于寂靜。而在前方的那輛馬車內,寂靜卻從未被打破。
林清偶爾掀開馬車車窗的棉布幔子,隔着層薄紗欣賞朔西一望無際的雪原,窗外空氣冰冷,雪天一色,萬物都似在岑寂中歇息。
大多時刻,林清都閉目養神。而在他斜對面,正對車門方向的隋瑛則是一刻也不停地閱讀軍報和省內各州縣遞交的表章,這些都是他前幾日出行遺留下來的公務。林清也不打擾他,車內搖晃,他困倦得很。這一路上沒有驿站,只是路過一座飯莊做了簡單的休整,夜裏繼續趕路,衆人便和衣睡在馬車內。
直到第二日下午,官道盡頭才出現羅遠縣的縣碑。縣令和縣丞早就在那裏候着了。
車馬一停,王朗便從車隊最後方的一輛簡陋馬車上跳了下來,小跑着朝最前方跑去,好讓幔子一掀開,主子便瞧見自己已經在等着了。
先下來的是隋瑛,他的長随已經去了縣衙內打點事宜,王朗行了個禮,連忙上前去扶車內的林清。
“你倒是個伶俐的。”隋瑛笑道。
“主子這月有小半月都在車上,小的實在不敢怠慢。”王朗應聲答道。
“倒是我招待不周了。”隋瑛回頭朝林清看了一眼,“見善莫怪我。”
“哪裏的話。”
林清将手遞給王朗,王朗扶着他下了車。後面的高子運和王璞真也上前來,羅遠縣那姓李的縣官便領着縣丞拱手向衆人面前行禮,接着便是寒暄和一些精致漂亮的谀詞,個個兒地都在往林清臉上貼金,叫站在林清身後的王朗聽得都不禁咋舌。
話雖說得動聽,但事情還是得辦。衆人啓程去縣衙,一路上,林清仔細瞧着那破敗房屋和杳無人煙的街道,陷入沉思。
這羅遠縣雖然地處偏僻,但自古以來就是邊塞重鎮,也是關內外商品的重要集散地。來自西域和北方的特産,如寶石、香料和馬匹等,都在這裏經過精挑細選後轉賣進入關內。而關內的絲綢、茶葉和珍珠等貨物,則通過這裏銷往北方和西域。往年,這座縣城雖然未達到富庶程度,但生活依然宜居。而如今這裏卻荒涼凋敝,宛如一座廢城。
“自從北狄內部雅巒部落奪了權,野心勃勃的兀山齊三番五次地南下,洗劫我大寧國的邊疆城鎮,若非吳憲中大将軍和隋撫臺的鎮守,這幾座城鎮怕是守不住。”高子運憂心道。
這些情況林清是一早就知曉的,他是兵部侍郎,熟知全國各地的軍務和戰況,尤其是北方邊疆。
“怎麽不見一個人影?”林清問。
“看時間已經到了晚時,流民們怕是去縣衙口領救濟糧了。”一邊的縣令答道。
“還能支撐幾天?”隋瑛問。
林清蹙眉,隋瑛話裏有話。
縣令拱手道:“回巡撫大人,難啊,最多不過五天了!”
此刻,車隊到了縣衙門口,官兵們開始驅散嚷聲要糧的民衆們。在如此苦寒的天氣裏,百姓們都穿着破爛棉衣,踩着污雪淤泥,捧着空陶碗,眼巴巴地等着一碗清湯粥。冷風凜冽,夾雜着零星的雪花,刺骨寒意讓人寒顫不止。
見幾位官老爺下車,百姓便個個跪下大拜,連連哀嚎叫苦。
“北邊的土地流失了大半,流民們都聚到了縣內這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生意做不成了,能幹的還去參了軍,日子過不下去,只能淪為災民。”
李縣令一邊解釋,一邊領衆人進了衙門落座,沏了熱茶水。此時,天已經黑透了。
林清小口喝着茶水,耳朵聽着,心裏卻思量着。來時戶部給出的清單早就指示了救濟糧要優先給到北方這幾座遭受北狄洗劫的城鎮,重點安撫流民,阻止其往南遷徙。吳将軍在前面打,搶回來的土地也得有人才行。
是以在京城內,派往朔西的救濟一直是充裕的。用戶部尚書程菽的話說,傾舉國之力也要保住朔西。這次的救災糧,甚至有從東邊富庶的江寧省專程調過來的。怎地到了這地廣人稀的朔西省,就不足夠了?
林清心下思索,擡頭時便對上了隋瑛望向他的目光。他微微颔首,表示心下有所了然。
日光之下無新事罷了。
眼見到了飯點,衙門後的小廚房差人到縣令耳邊道了幾句,縣令當即做出一副怪罪的苦相,背過衆人拉着小厮在屏房後悄聲罵道:“狗日的你們想害死老子?把烤雞都端進去,沒見着這回來的有巡撫大人?”
“那,那兵部侍郎怎麽辦?”小厮問道。
“晚上差人送到他房裏去,說是夜宵。”
小厮領命匆匆走了,縣令便又笑嘻嘻地走了出來,繼續和衆人議事,不過片時,就在他預備招呼衆人去三堂用餐時,突然有衙役來報。
“報,縣令大人——外面鬧起來了!他們要反!”衙役喘着粗氣,滿臉慌張。
“放肆!沒看到巡撫大人在這裏?”李縣令甩袖,轉身向林隋高王四人拱手道歉,“讓諸位大人見笑了,下面當差的人總是一驚一乍的。諸位舟車勞頓,還請移步到三堂,先用了晚膳罷。”
“都要反了,李大人不好奇外邊是何情況?”隋瑛問。
“嗨,僧多粥少,定是又因為分配不均鬧起來了。常有的事,常有的事。”李縣令低聲下氣地笑着。
“巡撫大人既然發話了,定是要去看一看,百姓無糧可吃,我們吃得又如何安心?”高子運說,暗瞥了一眼王璞真。王璞真連聲附和,“就是,《孟子》曰,‘百姓苦,則不可不救也。’為官要為民。”
“兩位大人說得好,既然外邊鬧起事來了,我們耽擱些又有何妨?”隋瑛遂望向林清,“林大人還受得住罷?”
“君使臣以事上,臣使民以事下。聖上英明,差了我來就是要體恤民情。"林清颔首。
“那好。”隋瑛便對李縣令說:“打開衙門大門,我們來看看究竟是為何而反!”
高子運和王璞真相望一眼,跟着隋瑛出了大門。
——
衙門口的火把照映在衆百姓臉上,明滅之下張張都是面色蠟黃,骨瘦如柴。圍在中間的幾名跪在地上的三倆百姓正哀嚎大哭,連連叫冤。其中有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還捂額頭,似是破了在淌血。
“是誰反了?誰敢叫反?”李縣令好不憤慨。
“縣令大人,諸位大人,小的們沒有反,小的們是冤枉啊!”其中一名老者說。
“為何叫冤?”李縣令揚聲道,“當着巡撫大人和侍郎大人以及諸位大人的面兒,你們可得說清楚了!有半點虛言,定是饒不了你們!”
那老者在少年和身旁婦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起身,拱手道:“鄙人姓周,本是羅遠縣黃漠村的鞋匠,這些年為來往經商的商人們修訂鞋履,賺了幾分薄錢。小兒年近不惑,入伍參了軍,在北邊兒和那北狄牲口作戰。鄙人便帶着兒媳和孫兒在家勉強生活。”
老者望了一眼諸官,繼續說:“心知北邊的百姓們苦,流落至縣內,讨得災糧過活,不想給朝廷添麻煩,鄙人便和兒媳孫兒靠着往年積攢的一點餘糧勉強維生。可就在今日午後,來了群兵營的,硬是要和鄙人借糧,說是借糧,卻直接上手搶,鄙人來不及推辭,他們便動了手,端了谷倉搶了糧,還打傷了鄙人孫兒。”
說罷。老者已是老淚縱橫。
隋瑛的神色在夜色的襯托下愈發冰冷,就連林清的眸子裏也閃過一抹陰鸷。
“大膽!怎可如此胡言亂語,你确定是兵營的?或許是那北狄!”李縣令話剛出口,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北狄要使能越過前線到了後方,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禍事。
“個個都身穿盔甲,披着黑紅披風,軍帽印有虎獸紋飾,腰間還別着火铳,不是我朝軍兵還能有誰?”老者啞聲喊道。
“我都看清楚了!就是他們!”頭破血流的少年也縱聲哭着。
這時,百姓們似是爆發了怨氣,說自家人竟和北狄沒有什麽區別,朔西不是個人活的地方。
民怨沸騰,喊聲震天,諸官臉都黑了。高子運連忙拉了隋瑛,說:“先進去罷!”
“哦?為何要進?你們怕了?”隋瑛撇開高子運,向前一步,對湧動的群衆說道,“在下乃朔西省巡撫隋瑛,今日之事,定當給大家一個交代。”
“找個郎中給這位少年小心照看着,李縣令,吩咐幾名衙役即刻将那搶糧的軍人捉拿歸案!”
李縣令打起了哆嗦,指着自己:“我?”
“怎麽?不願?”隋瑛冷眼問。
撲通一聲李縣令就跪了下來,“巡撫大人,您就體諒一下卑職罷!那可是吳将軍的人,哪有我這個小小縣令差人去拿的理兒?”
“我是提督軍務,有我的吩咐還不足夠?”向來好脾氣的隋瑛也不禁愠怒。
“可,可是……”李縣令的臉都白了。
“那麽就奉我的命令。”這時,一直在旁不言一語的林清突然發了話,“想必有我這個兵部侍郎的吩咐加成,李縣令也毋需害怕了罷。”
李縣令啞然,呆呆地看向林清,猛地磕了幾個頭,領着縣丞去安排了。高子運和王璞真面色凝重,互相看了一眼,不再說話。
隋瑛則是盯着林清,只見他神色自若,拂袖轉身,便進了縣衙大門。
“本官乏了,今日晚膳就不和諸位同用,先回去歇着了。”
“恭送林大人。”
嘈雜聲中,隋瑛的目光跟着林清走了很遠,直到他消失在大廳後的回廊深處。隋瑛轉過頭,看向被縣衙官兵團團圍住領救濟的百姓們,只覺得心裏湧上了陣陣苦楚,卻難以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