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妻
第19章 二妻
長春宮,清晨。
衆妃照舊三三兩兩地站在長春宮廊下、庭院中閑聊。
柔惠看着娴妃身後氣色不好的秀貴人,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只要她別繼續揪着自己不放便是好事。
今日高位妃嫔們一見面便開始議論——昨日皇上給東西十二宮都賜下了禦筆親書的匾額及十二幅宮訓圖,并下旨永遠不可移動或更換,各宮主位正忙着交換各宮匾額都寫了些什麽,宮訓圖上又是些什麽內容。
這樣足以掀起後宮波瀾的大事,娴妃卻是一反常态地沒有湊熱鬧地加入讨論,反而恹恹地站在一旁。
她面無表情地聽純妃吹捧貴妃鐘粹宮的“淑慎溫和”如何符合貴妃的德行,又聽貴妃謙虛地表示純妃景仁宮的“贊德宮闱”和《聖制燕姞夢蘭贊圖》如何表達了皇上希望純妃多子多福的美好願景。
多子多福?聽到這兒,娴妃冷哼一聲。
貴妃和純妃聽見這一聲冷哼,都轉過頭來看娴妃。
一旁的嘉妃便笑道:“還不知道娴妃娘娘宮裏的匾額寫了什麽呢。”
娴妃心情不好,更是懶得應付她們:“嘉妃若想知道,一會兒給皇後娘娘請完安了不若随本宮一同去承乾宮看看?”
嘉妃不知道她又怎麽了,心思一動便猜測怕是承乾宮那塊匾額不怎麽合她心意,想到這兒,嘉妃便不與她計較了。
她大度一笑:“還是不叨擾娴妃娘娘了。”
娴妃冷哼一聲。
此時,孟春也掀了簾子出來請諸位主子入內向皇後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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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妃一進明間,看見上懸着的“敬修內則”匾額,都不怎麽意外。
意料之中,皇後的中宮之位一直都穩如泰山呢。
衆妃請安坐下後,自然又是一番對皇後宮中匾額的稱贊和對皇後的恭維。
娴妃等了好一會兒,等衆妃都各自恭維得差不多了,她才狀似不經意地開口:“聽說皇上不僅賜下了這十二幅匾額,更是下旨命人重修永壽、翊坤、儲秀等宮,皇後娘娘可知皇上這是何意?”
一聽娴妃這話,衆妃又來了精神,其他宮殿也就罷了,永壽宮可就不得了了。無他,永壽宮是東西六宮中離皇上的養心殿最近的一宮,與養心殿将将隔了一道門!誰若是住進永壽宮,不說這是何等盛寵的表現,就算不得寵,近水樓臺也不要太方便。
她們都想知道皇上修繕永壽宮到底意欲何為,自乾隆元年就荒廢空置的宮殿,如今大修到底是要賜予新寵還是舊人呢。
衆妃靜默下來,娴妃又嬌笑道:“不會是皇上悄悄藏了哪位新妹妹準備放在永壽宮吧?”
皇後端莊笑道:“娴妃說笑了,東西六宮這些宮殿空置多年,早到了該修繕的時候,更何況如今宮中姐妹又多起來了,不早日修繕這幾座宮殿,将來新入宮的妹妹們又住哪兒呢。”
“想必皇上也只是趁着賜下匾額和宮訓圖之機順便修繕這些宮殿罷了。”
聽到這話,衆妃心下松了口氣,聽皇後娘娘這話,看來永壽宮并不是為誰而修。也是,若是皇上真為了讓誰住進永壽宮而大修宮殿,那那個要住進永壽宮的女子将是何等的風光和榮寵。
未來必定是一位盛寵在握的寵妃無疑了,現下皇後娘娘這番話聽着皇上似乎沒這個意思,她們也就松了口氣。
衆妃在心裏暗暗怪自己多心,皇上是怎麽樣的人這些新入宮的新人不知道,她們這些自潛邸就跟着的皇上的人還不知道麽。
皇上啊,從來就沒有真正偏寵過誰,他對她們所有人都好,可是這也恰恰證明了他對她們所有人都不上心啊,帝王無情這句話果然自古以來都通用。
她們又想到皇後的話,皇上如今已不是王爺了,而是皇帝,他将每三年就會有一次外八旗秀女的大選,每三年就會有更年輕更貌美的女子入宮,她們心裏也不知是該可憐自己還是可憐将來要入宮的女人,皇後娘娘說的是啊,宮裏的女人只會越來越多。
不過心中複雜也就那一會兒,多數妃嫔心思再如何千回百轉不過片刻便收斂好,她們又面帶溫婉笑意地聽着皇後娘娘說話了。
她們都習慣了。
自幼接受的教育讓她們明白且接受未來的夫君不會只屬于她們一人的現實,更何況她們的夫君不是常人,是坐擁天下的帝王,更不可能只有她們一人,求帝王獨寵自己一人,那是她們想都不敢想的夢。
她們都習慣了。
宮裏的女人越來越多又如何,這宮裏大約只有新入宮的女人或是一直天真到近乎可笑的女人才會奢求皇上的愛,她們這些潛邸舊人早就不妄想這些情啊愛啊的,只要自己的日子過得好就行。
娴妃聽着皇後的話,面色也僵了一瞬,她心中不順暢,便掃視四周想找個出氣的。
她看着對面兒空着的位置,一下便笑了:“這是怎的,今日怡嫔告假了?”
見皇後只笑不語,衆妃便放下心開始閑聊。
嘉妃笑道:“她昨兒晚上不是跪了一夜嗎,今個兒怕是起身都有些難吧。”
說來也是奇了,怡嫔近兩年也算在幾位寵妃之列,在皇上面前頗為得臉,但這陣子也不知怎的,先是被皇後罰禁足一月,這原本也是她自己嚣張跋扈肆意打壓中宮之人所致,和怡嫔有嫌隙的嫔妃們是心中大呼皇後娘娘英明,只覺暢快。
結果昨日禁足令剛解,皇上就去了怡嫔宮中,她們本還不忿皇上竟如此寵愛她,想着怡嫔或許還能因為這次禁足賺足了皇上的心疼,帝寵更濃。
沒成想皇上昨日去延禧宮的後續令衆人都驚呆了。
聽說皇上在延禧宮待了沒多久便怒氣沖沖地回了養心殿,還斥怡嫔嚣張跋扈不思悔改,罰她在延禧宮外跪上一夜,天亮方可起身。
娴妃聞言,眉眼間也帶上了舒心的笑:“本宮就說怡嫔那性子不成。”
還當皇上真真喜歡這幫漢女呢,看怡嫔現在的下場也不怎麽樣。
她掩唇一笑,幸災樂禍道:“這樣也好,想必這次有皇上親自教導,她也能好好改一改性子。”
有不矜持的嫔妃不自覺笑出聲。
她們心裏真是又暢快又……畏懼——怡嫔曾經也是皇上的寵妃,如今卻是說罰跪就罰跪,甚至在這更深露重的春夜罰跪一夜,聽說今晨怡嫔起身時那雙膝蓋都快廢了。
真是不要輕易揣測帝王心思,也不要對帝王有多大的期待。
今日是聖眷在握,誰知明日是不是打入冷宮深惡痛絕。
*
出了長春宮,嘉妃看着前面的娴妃,想起她剛到長春宮時的情态,終是耐不住性子問出來。
嘉妃拉着純妃慢步走在後面,等娴妃走得幾乎看不見人影後才和純妃說起:“娴妃今日是怎的了,皇上為東西六宮賜下匾額這樣的大事她竟也不湊熱鬧了,看起來興致不高呢。”
笑話怡嫔這事兒她們倒沒什麽感覺,娴妃不喜歡漢女是常态了,逮着機會不幸災樂禍才不是娴妃的性格。
純妃頭疼地看着她:“你啊,怎麽一天天盡關心她了,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和永珹。”
嘉妃笑了笑:“我哪兒是關心她啊,我分明是……”想看好戲。
純妃欲言又止。
嘉妃知道她又要說什麽,笑道:“你瞧你,總是這般謹慎。”
她輕哼一聲,徑直向前走了:“這次可是我不想和你一起走。”
終于讓她逮着機會還回去了。
純妃的侍女畫橋目瞪口呆地看着嘉妃朝前走去,哭笑不得:“嘉妃娘娘這性子可真是……”
純妃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娴妃回到承乾宮,走進明間看着牆上高懸的“德成柔順”,因為嘲笑怡嫔而好轉的心情瞬間低落谷底。
翡翠擔憂地看着她:“娘娘……”
娴妃眼不見為淨,走去了西暖閣的炕上坐着。
她笑了一下,說不清是苦還是恨:“德成……柔順……皇上就這麽喜歡柔順的漢女嗎?”
翡翠和翡青都是滿洲女子,都不通漢文,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娴妃。
翡青忙奉了奶茶上來,試圖寬慰娴妃:“娘娘快喝些奶茶吧,皇上或許不是這個意思呢,說不定這是贊揚娘娘德行出衆和善柔順呢。”
聽到後半句“和善柔順”,娴妃驀地看向翡青,眸色如刀,隐隐帶着狠意。
翡青被吓了一跳,再一看,娴妃方才那般狠厲的模樣仿佛是她的錯覺。
娴妃無言片刻,又幽幽嘆氣道:“本宮知道你是好意安慰,但是本宮到底是個什麽性子你們不知道嗎?我們滿洲女子從來都是率真坦蕩的……”
翡青心下松了口氣,後背竟已是冷汗涔涔。
是了是她忘了,娘娘曾經是什麽模樣,如今因為柔順二字又吃了多少苦頭,和善柔順于她怎麽會是誇獎呢。好在娘娘是滿洲格格,性子直,什麽事說出來就好。
“皇上就這麽喜歡漢女嗎?給高思姌蘇沅蘭的匾額都是贊美都是願景,怎麽到本宮這兒就是這樣呢!我們滿洲格格又哪兒差了!”,娴妃還是很不滿。
翡翠安慰道:“娘娘別難受了,漢女柔順又如何,能做皇後的不也是咱們滿洲格格嗎?”
話說完翡翠才意識到這話不能說,她忙低下頭。
娴妃的心果然更堵了,她突然覺得皇上喜歡漢女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聽聽人家說話多婉轉多好聽,她這兩個滿洲出身的婢女和她一樣耿直慣了,說話直往人心上紮。
想到皇後二字,她面露苦澀之意,有些恍惚道:“皇後……”
“漢人說什麽三妻四妾,其實真正三妻四妾的是咱們滿人,從前在關外的時候,王公貴胄們都有好幾個大福晉,二妻、三妻,大家都是正妻,平起平坐,甚至在王府時我雖是側福晉但也是王爺的二妻,王爺的妻子!我可以與福晉平起平坐,怎麽王爺成了皇帝就不一樣了呢!”
娴妃揪緊手中的繡帕,心中壓抑許久的不甘和委屈在這一瞬傾吐出一些:“為什麽王爺成了皇上就不一樣了呢……富察福晉成了皇後,好,為了遵循漢人的傳統,只有一位皇後我認了,可是皇貴妃不也是二妻嗎!皇上為什麽……”
提到皇貴妃,娴妃倒是稍稍冷靜了些,本朝傳統只有在待立皇後或是皇後嚴重失德時才會冊立皇貴妃,再有便是為病重的嫔妃封個皇貴妃的名頭沖喜。
一般來說,皇後還在時是不可能有皇貴妃存在的,這是對皇後地位的挑釁和貶斥。自入關以來,二妻之說在王公貴胄之家可能還成立,但在後宮,基本就是句笑話。
想到這兒,娴妃隐隐覺得頭有些疼了:“皇貴妃也就罷了,可為什麽連高思姌那個從使女超拔成側福晉的漢女格格都封了貴妃,而本宮卻還要屈居她之下!”
“甚至,甚至蘇沅蘭、金善貞那些卑賤的格格都封了妃和本宮平起平坐!”
她越說越怒,拿起幾上的茶碗就想砸,翡翠連忙上前去攔住她。
娴妃被她一攔反而怔住了。
翡翠心疼地看着她,但還是提醒地搖搖頭。
娴妃怔怔地看着她。
她想起這是在承乾宮,想起她是直率爽朗不愛計較的娴妃,想起她還只是……娴妃。
娴妃放下茶碗,心裏是又氣又難受,她這個從來張揚坦率的滿洲格格怎麽就成了如今這幅憋屈的模樣呢。
想到這兒,娴妃忍不住哽咽:“皇上,他就這麽不喜歡我嗎?”
若不是因為皇上,她又怎會是如今這幅模樣。
“娘娘,不是的,皇上沒有不喜歡您,皇上待後宮向來不會偏頗,他從來沒有特別優待過哪位娘娘啊。”,翡翠安慰着她,她又咬牙道:“若……若有偏寵都是因為那幫漢女!”
翡翠心疼地安撫娴妃:“不怪娘娘,要怪就怪那幫漢女!都怪她們狐媚勾了皇上去!”
娴妃擦拭着眼淚,不住地哽咽道:“對!都怪她們!漢女狐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