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鋼琴
鋼琴
這樣是哪樣?
不錯又有多不錯?
宋昭寧好整以暇地看着聞也又咽下一口茶水。本就不是多好的茶,唯一的作用大概是解膩。茶葉不知被沖泡了幾回,有種怪異的滞澀感。
她吃飯時确實不用聽小提琴,但也不至于強迫自己喝下這壺茶。
用PV塑料板壓着的賬單放在手邊,他起來掃一眼,這回的茶水免費供應,人均三十出頭。
宋昭寧按掉來電,沒過幾秒,屏幕又亮,進來的是唐悅嘉的微信。
【唐悅嘉:昭昭姐,我到家了。】
聞也看着她垂下的眼睫,睫尖烏黑濃密,像輕顫的蝶翼。
宋昭寧一擡眼,就聽聞也說:“如果不是那些意外,我們不會認識。”
宋昭寧似乎笑了一下,眼尾漂亮地彎起來。
“你怎麽确定?凡事無絕對。”
聞也反問她:“那你怎麽能确定?凡事無絕對。”
“因為——”
宋昭寧手指撥了下長發,她這一路都很急,仿佛被時間推着走,臉頰兩側垂墜柔軟蓬盈的細發,被她挂到白皙耳骨,借着這個姿勢單手支颌,挑眉笑起來。
“懷願和夜色老板認識。你知道懷願嗎?我以為她還挺有名。只要存在這個因素,那麽總有一天,我會跟着懷願到夜色,接下來交過命運,我們或許會擦肩而過,或許我在看臺,你在賽臺。總之,我們一定會再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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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用語言矯飾美化過的說法,太過宿命和浪漫。
現實生活中,聞也從沒有奢望過走到她身邊。
他長久沒有說話。
呼吸和心跳被周圍桌子高聲的議論和談笑掩蓋,盛放蔬菜粥的小砂鍋已經冷卻,昏黃暧昧的燈光下,他們隔着一張方桌的咫尺之距,彼此注視着彼此。
“你好像很篤定某些事情。”
半晌,聞也低聲,眼神已經先一步地錯開她。
“我篤定,是我有篤定的原因。”她推開椅子,起身,手機塞入手包,自上而下地往賬單睇了眼:“上回我請你,這次你請我,可以嗎?”
離開簡陋搭建的路邊小攤時,她擡起頭,意味不明地看着頭頂縱橫往來的電線杆。
厚重烏雲濃上頭頂,氣溫很低地壓過來,就像一場欲言又止的雨。有幾只撲扇翅膀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鬧個不停。
重新回到醫院,宋昭寧讓聞也拿住她的包,徑直到盡頭拐角的衛生間洗手。
她把袖口挽了兩道,冰冷透明的水流濺到手腕表盤,她沒理,一直到洗幹淨最後一根手指,這才甩了甩手,借用烘幹機吹了小幾秒。
聞也看着她由遠到近。頭發重新挽了,一貫是成熟利落的形象,可能熬了一夜,或許不止一夜,眼睑帶過一筆青色的疲倦。
他吞咽了下,把包還給她:“你手機一直響。”
宋昭寧沒有接電話,聞也說:“如果你有事,先去忙。”
“我也得下班吧。”她好笑地問:“現在幾點了?一點二十八分,我好歹也坐到了這個位置,再要緊不能明天說嗎。”
她伸手揉了下後脖頸,還是累,往最靠近觀察室的長廊一靠,伸手就想摸煙。
但煙盒是空的,而且醫院不允許抽煙。她咬了兩回牙,食指別着金屬卡扣,往掌心倒了一粒薄荷糖。
冰涼刺激的氣味沖上鼻息,引起短暫的神思清醒。
她坐着,他站着,宋昭寧看了好幾眼,忽然伸手拉住他。
或許是剛剛洗過手的緣故,她的指間泛着微微涼意,乍碰一下,冷得驚心。
拆封的薄荷糖塞到他手心,宋昭寧微微颔首,右手不動聲色地蓋在左手虎口,拇指在掌心的遮擋下刻板地按壓:“和我坐一會兒吧,聞也,我很累的。”
分不清是真心話還是玩笑話,但她說得很輕巧,眼裏也确實存在明亮溫柔的笑意。
他感覺有一陣風從他的靈魂上刮過,一直刮一直刮,從熱浪掀天的爆炸,到更久、更久的以前。
那是某天傍晚,下着小雨。
顧正清在三樓教聞希彈鋼琴,琴音斷斷續續,磕磕碰碰,不流暢,但是很悠揚輕緩的曲調,混合着淅淅瀝瀝的冷雨,竟然意外的動聽。
大小姐不在,夫人也不在,不知去了哪裏。管家林叔勸他往回站一點,小心淋了雨着了風,容易生病。
才說兩句,宋昭寧回來了。
遠遠地瞧見她,有半分鐘的時間不敢認。大小姐向來金尊玉貴,眼高于頂,吃穿用度一應最佳,何曾穿過這樣不倫不類的衣服。
但近了看,原來是沖鋒衣。暗紅色的,帽沿拉得很緊,完全裹住一張蒼白而倔強的臉。
林叔駭了一跳,匆匆折回華麗空曠的大廳,取了一把聞也覺得那應該是收藏品的雨傘出來。
狼狽。
那是聞也從未見過的,屬于宋昭寧的另一面。
但很奇怪。她渾身都濕透了,頭發也亂,上衣、褲腿各有各的泥濘和枯葉,一雙登山鞋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
偏偏那張臉,在灰色背調的雨幕之中,清晰到發亮。
她把壓得雙肩淤血的雙肩包甩到地上,三兩下脫了沖鋒衣。內搭的裏衣完完全全濕透,聞也目光一凝,下意識避開,結果沒兩三秒,又轉回來。
她把長發松了,固定過的黑發勾勾纏纏,仿佛是天然卷曲的弧度。
用來梳理長發的手指全是血痕,其中一道最深,食指根部切到虎口,血已經不流了,她用過止血噴霧,但看着格外悚目驚心。
他是見過宋昭寧的手。十指如玉,嫩如春水。她的家人讓她養尊處優,她的家庭亦是如此。
她全無在意之色,從聞也身邊路過時,甚至分得他一個眼神,說:“晚上好——你在這裏做什麽?”
聞也一時啞口,目光還死死地盯着她受傷的那只手。宋昭寧順着視線,狀若閑散道:“哦,沒事。我要上去找爸爸,聞希的鋼琴彈得真爛,我打算給他換一位鋼琴教師。”
她說完,也不等聞也反應,那只傷手按着旋轉扶手,一步一個腳印地踩上去。
本家有電梯,她平時倒不怎麽喜歡用,常是捧着一本書邊讀邊走,每一個腳步丈量精準,眉梢擡也不擡。
她上到三樓,不知道和顧正清說了什麽,琴音有一瞬間變得好聽。
如果聞也在場,就能看見,宋昭寧用她那只受了傷的手,行雲流水地奏出音符,她說:“爸爸不要誤人子弟,本來小希沒什麽天賦,這下要被你帶偏了。”
顧正清好脾氣地欠手,讓了位:“你來教?”
她睨他一眼,似乎在想一個成年男人,為什麽會給自己女兒提出這種無語至極的要求。
“我太忙了,要學習的課程很多。”
顧正清拉過她的手,語氣中沒有責怪:“你登上山頂,看到星星了嗎?”
“下雨,什麽都看不見,設備也被淋壞了。”宋昭寧的聲音聽不出生氣或埋怨,她抽回自己的手,垂在腿側,歪頭打量剛剛被她彈過的鋼琴,幾秒後,淺色瞳孔溢出微妙的憐惜:“這琴挺貴的,當年爺爺送我的禮物。沾上血,廢了。”
顧正清忍俊不禁,聞希坐立難安,小小聲說:“都是我的錯……”
她點頭:“如果你能彈得更好一點,就不是你的錯。爸爸,我先去換身衣服。”
等她再出來,聞也還站在庭院廊檐,她沒有完全烘幹的長發垂在後腰,定定地看了兩秒,向他走過來。
她手中捧着一本讀到了三分之二的德文詩集,反手扣在凍琉璃似的春枝綠的桌面。
姚媽泡了祛濕保暖的花茶,古方紅糖的味道很嗆,宋昭寧抿了一口就放下杯耳,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雨,轉過頭,眸光平靜:“我有點累,陪我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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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端畫面在虛無中碰撞交錯,聞也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因為外面下雨了。
斷續沙啞的雨聲錘打着玻璃,風聲如泣如訴地嗚咽,像一種心碎的吟哼。
宋昭寧靠着他,就像那個琴音難聽的傍晚,她靠着自己睡着了。
她睡着時也不安穩,眉心蹙着折痕,睫尖時不時輕顫,仿佛掙紮在一個将醒未醒的夢。
馮院是在這時來的。
打不通宋昭寧的電話,他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打給了聞也。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他們果然在一起。
馮院頓住腳步,先是瞥了眼蓋着聞也黑色工裝外套的宋昭寧,他放輕聲音,幾乎是用氣音問:“寧寧睡着啦?”
聞也點頭。
“也好。”他微微笑了下,坐在他身邊:“你不知道吧,她為了能趕回來,将行程硬生生地壓縮到昨天,就為了實現自己諾言。”
馮院似無奈似遺憾地搖了下頭:“要我說,手術出來還有一段時間的觀察期,她原本不用那麽趕時間,你瞧瞧,人都熬瘦了一圈。”
他仰起頭,呼出一口氣,又低頭,轉眼去看這兩個孩子。
都年輕,二十出頭,對他來說還是小孩子。想到很多年前,他眼睛短暫地彎了一下,接着想起從火海中救出來的少女,唇邊的笑頃刻間散了。
聞也看着他,側頭時讓出清瘦的下颌線,聲音幾乎傳不過來:“您等等吧,我想讓她多睡一會兒。”
馮院頓時失笑:“我找你。之前寧寧已經跟二院的團隊打過招呼,只要一出特護病房,就轉到宜睦。宜睦擁有更好的療養系統,至少,在康複環境上,要遠勝于市二院。”
聞也沉默一瞬,後槽牙卻咬得骨骼輕動。
馮院看他表情,也不意外:“你好像不驚訝。”
聞也低下頭,眸光落進鼻骨折出來的陰影,“上次不小心聽到你們談話的內容,對不起。”
馮院揉了揉手指指節,他剛下手術,十指讓醫用手套裹得發白泛皲裂,聽完他的話,點了下頭,旋即微微一笑:“你不應該為這件事情道歉,而是想一想,為什麽寧寧要幫你?在你們見面第一次,還是第二次?”
電光火石,聞也在腦海裏用一根看不見的線串聯前因後果,登時擡眼,愕然、懷疑、難以置信地瞪着馮院。
馮院打開随身攜帶的保溫杯,微笑着低頭抿了一口,說:“寧寧那孩子,心思深,所以也不容易高興。這幾年宋家交到她手上的壓力不小,我也不是她名正言順的長輩,不好插手管什麽。”
聞也擦着手心薄汗,他攥住手指,喉嚨仿佛灌了一把碎玻璃,沙啞得厲害。
“您想說什麽,可以直接告訴我。”
馮院長長地“嗯”了聲:“我是外人,說與不說,都不重要。但,痛苦是很私人的感情,我私心地希望,寧寧能從那場噩夢中走出來。”
馮院說:“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會無條件地和她站在一起,我希望是你。因為她在很早以前、在還沒有想起你的時候,就已經這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