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朋友
朋友
盡管下過雨,但市二院附近的夜市仍然喧嚣熱鬧,重油重鹽的爆炒翻鍋聲滋啦作響,他們從中走了一遭,周身避無可避地染上調料味道。
宋昭寧身上的最後一絲香水味終于被榨幹。
她身上披着聞也的外套。
六月的氣溫遠遠達不到要穿外套的程度,好在寬松襯衣款的衣服很薄,她低頭把紐扣扣上,遮掩肘彎和腹部的血跡,過長的下擺折了兩道,妥帖地收進長褲。
盡管這樣,她的腰還是細到不像話,仿佛一陣風就能輕易掀倒。
聞也看着她那條接近五位數的長褲,再看看自己五十九元随手買的、穿了三年多的襯衫,她就像一個誤入貧民窟的公主,高跟鞋閃閃發亮。
兩人穿過一條如果三人并行會肩撞着肩的長巷,她胃口不佳,目光沒有落在兩側煙熏火燎的夜宵攤,而是出神地盯着聞也牽着自己腕骨的手指。
他牽的位置很克制,隔着手表,握住了她靠近小臂的位置。
宋昭寧手指一動,卻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麻木地蜷縮兩下,連帶着眼睫一起垂下。
但他停住腳步。她一時不察,聞也剛好回神,便自然而然地落入他懷裏。
他的手虛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宋昭寧後退半步穩住身形,她手裏還握着七位數的包包。
對聞也來說,當然貴,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打工多少年,才能攢到一百萬,而她可以随手劃卡,甚至為了買包包配上各種各樣莫名用途的貨。
看,公主就該好好待在花團錦簇的城堡,為什麽要和他走在油膩混亂的街道,吃一碗十五元的普通菜粥。
直到宋昭寧掰開筷子,用茶水細細沖洗時,聞也仍然回不過神。
每一張桌子都用五顏六色的半透明防水布隔開。這種布很奇特,能夠看清身形卻不至于看清細節,再加上頭頂懸挂的昏黃路燈,就像老式電影中模糊不清的光影,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故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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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會為了十五元的挂號費走五十公裏的路,會為了省錢而彎腰撿拾地面上肮髒的菜葉,站着吃上一個食客留下來的、油膩而冰冷的飯菜。
她知道,這才是生活。
而不是冷冰冰的華美別墅,空蕩蕩的庭院和珍藏價值的古董鋼琴。
醫院總繞不開生死。
但這個世界,誰又能繞得開?
宋昭寧出神間隙,沒發現聞也什麽時候離開又回來。
某個裝在塑料袋裏的東西放在桌面,她遲疑地眨了眨眼,那是一雙平底鞋。
流水線複制粘貼的産品,粗糙拙劣地模仿某大牌。正牌她家裏有一鞋櫃,以精致和舒适程度聞名。
她不必到店裏親自試貨,每年的上新季,自有合作多年的品牌方送上lookbook,她只要将看得上眼的款式勾選,不出三天,印着品牌logo的廂式豪車會停到酒店門前。
宋昭寧擡起頭,難得的,目光有點空茫。
“這雙最貴,我摸過了,質量還可以,你要不要換上?”
聞也坐到她對面,他剛剛繞去露天盥洗池洗過手,指端挂着透明水珠。他自然而然地接過她燙到一半的碗筷,燈光自上而下地灑落,潦草地描摹他骨相清隽的側臉。
宋昭寧無言許久。
聞也沒有給她倒茶,而是拿了一瓶店裏面賣得最貴的礦泉水。
盡管是最貴,其實只賣3.5元一瓶。
他擰松瓶口,遞到宋昭寧手邊。
她的指尖剛撥出煙盒裏所剩無幾的細煙,玉骨質地的手指夾着煙管,久久沒有點火。
聞也便順手抽走了她的煙,折成兩半,丢在透明薄軟的一次性杯子裏。
如果說,只是如果,宋昭寧曾經有過弱勢的時刻。那麽,一定是現在了。
她抿住唇,不說話,卻彎身,低下公主高貴的鑽石王冠,手指靈巧地按住光滑的漆皮面,換上了那雙看起來落了點灰的軟底平鞋。
這副神情,竟然有點小女生的模樣。
聞也掠過她微蹙的眼角,碼數是常規尺碼,比她的尺碼略大了一些。松松地蹬着,能感覺足踝後跟絲絲縷縷的涼意。
宋昭寧試了試,幾秒鐘後,她那張臉素來淡定冷靜的臉,竟然浮現一種稱得上疑惑、迷茫的表情。
怎麽會?
地攤貨,和高級香氛展櫃中,需要專人護養的品牌,竟然差不多?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過真心實意的意外,聞也緊繃了一整晚的神情略有松動,他喉結上下滑動,滾出一聲沙啞難辨的悶笑。
她被笑得回了神,問:“你笑什麽?”
“沒什麽。”
聞也搖頭,她點的蔬菜粥已經端上來,小砂鍋滾着沸騰白煙,她本來不餓,食管被這鮮香四溢的氣味一勾,還真有些意動。
兩人就點一碗粥,和兩道下飯涼菜。聞也用勺子分了,她吃飯時很秀氣,不說話,鼻尖滲着一層薄薄的,晶瑩的細汗。
沿着碗沿舀了小半碗,沒吃完,她隔了勺子,拿着礦泉水抿了一小口。吞咽時,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瘦了很多,簡直是到了有些脫相的地步。側臉有種明晰利落卻又挺拔的骨感,不顯得狼狽。
想到了什麽,宋昭寧放下水瓶時開口:“你還在夜色上班嗎?”
聞也不擡頭,沉聲應:“嗯。”
有人急匆匆地擦過這桌,腳步帶起透明雨簾,宋昭寧看着她左手端菜,右手提拎一打啤酒,放下時不僅沒有手抖,就連盤中裝放的烤串動也不動,只有亮晶晶的油光在她眼底交錯着閃爍。
宋昭寧看着他額前黑發,真是奇怪。
這人幾乎從不好好地收拾自己,但是連鎖商店裏随手購買的定型發膠随手一噴,再随手一抓,驚豔效果堪比港影靓男,有型到好沒有道理。
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說:“我的酒吧快要開業了。”
是的,盡管宋昭寧日理萬機,但她沒忘記迷境的事情,前幾天最後一道工序完成,一直建工的助理打來電話,只說“黃道吉日”。
萬事俱備,只欠魚。
原本是要自己挑選,消息卻不知被誰走漏,和宋家交好的生意夥伴将自己養了小十年的紅龍空運過來,說這魚養得久了,有靈氣。能鎮得住夜場裏的妖魔鬼怪。害得宋昭寧莫名其妙笑了好久。
聞也呼嚕完最後一口粥,他真是餓得狠了,餓到過勁以後胃部泛酸,本來只想墊一墊肚子,不料卻把宋昭寧碗裏的也撥了過來,吃得一幹二淨。
宋昭寧的注意力卻沒在這上面,她的手包墊在桌上,不到萬元的手機正擱着上百萬元的小鱷魚皮,本末倒置到令人側目。
“你應該不缺酒保。”
宋昭寧看着他突兀骨感的喉結,說:“萬一我缺一個頭牌?”
幸虧他齒關閉合得夠快,否則桌面該一片狼藉了。
聞也荒唐地看着她,宋昭寧是會開玩笑的,偶爾的,無傷大雅的,冷笑話。
但說得很爛。
他皺眉,搖了搖頭,表情卻在時不時晃悠的燈影中變得複雜而微妙。
半晌,他含混着問:“頭牌不是你嗎?”
畢竟護城誰人不知,宋大小姐為迷境造勢,天崩地裂來形容也不為過。
宋昭寧微笑:“不,我沒那麽張揚。你所看見的,包括但不限于時代廣場的大屏、地鐵廣告和本地公車背屏,以及護城本地頻道時不時插播的宣傳片,這一切,都和我本人沒關系。”
聞也擡手摁了下額角,想起她那神經病一樣的未婚夫。
宋昭寧到底什麽眼光?!
“你到底為什麽……”
“如果我們不是……”
今晚第二次的異口同聲,卻是截然不同的對象。
宋昭寧從身側收回目光,剛剛走過一對小情侶,模樣都很年輕,看起來還像在校大學生。女生挽着男朋友的手臂,盯着她用來墊放手機的手包很久。
嘀嘀咕咕的,大概猜是不是真貨。
如果不是,這未免也仿得太好。
如果是,這更加暴殄天物。
宋昭寧沒有奢侈品應該按時養護的概念,在她看來,一雙不防水的水鞋根本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哪怕它出自國際知名設計師。
“你先說。”聞也側頭,因為消瘦,下颌線更加清晰。
宋昭寧沒有續上自己的話:“你的問題,我現在回答不了。我在審視這段利益的同時,其實也在被很多事情捆綁着、束縛着、窺視着。”
“就像深淵裏的惡龍?”他下意識接話,半秒後反應過來,這是不合時宜的說法,不禁咬住了唇角。
懊惱的神情很動人。宋昭寧覺得熟悉,她曾經在很多個面目模糊的年輕男孩子身上見識過。
但原來,他做起來最好看。
她又掐出一支煙,這回沒再被他淩空截走。
宋昭寧點起火,辛辣冷冽的尼古丁強勢過肺,她呼出彌白煙氣,眉眼松懶地笑了。
“沒有你想得那麽誇張。聯姻,聽起來像舊時代的封建糟粕,可你看護城有頭有臉的人家,還不是墨守成規地沿用了下來。身不由己是有,卻也沒普羅大衆認為傷筋動骨的程度,但任性的代價,不能絕對地說很重,但也不輕。”
她點着奶油白的煙管,煙蒂纏着一圈兒細細的粉金,像一泓碎鑽。
不欲多說,索性岔開話題,宋昭寧把瓶蓋當做臨時別煙灰的地方,她手指輕動,抖落一截灰色燼光。
“我剛剛想說,如果我們不是這樣認識的話,或許會成為不錯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