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恒?
蘇恒?
往後幾年,大旱大澇相繼而現,冬日氣溫年低一年。
西北遠域,寒風侵肌,風霜似箭,傳統甲胄單薄,難以抵抗極端天氣,若添置厚衣,又不便行動,冰天雪地中極不易取火,軍中人口驟減。
“這均是各地緊急抽調來的兵,東北來的還好些,南島的哪經歷過這種天氣,怕是撐不住咯。”帳內的軍師呼着氣,邊搓手邊搖頭道。
只聽外面傳來沉悶的倒地聲,夾雜着“哐當、乓、砰”甲胄與兵器的撞擊聲。
胥玄眉頭一緊沖出營帳,“醒醒,醒醒,不能睡啊!快,快來人!趕緊擡到帳內去!”
三兩小兵聞聲趕來,架起雪中凍餒的人便要往遠處的士兵營房方向運。
胥玄白眼一翻,怒斥道:“往哪搬去!還不直接送進帳子裏來!”
“這... ...”幾個小兵支支吾吾不敢向前,亦不敢進身後的軍帳。
軍中等級制度一向分明,領将的軍帳普通士兵是不可以随意進出的,更別提還要将一個沒有知覺的低階士兵擡進去。
此時,軍師走到帳前對他說:“胥參将,這恐怕不合規矩。”
“人都快沒了,顧得什麽規矩!士卒的命就不是命嗎?”話音剛落便将那士兵從別人手中多了過來,橫跨着沖進帳內。
他将爐子拉近許多,扯下腰間的烈酒給士兵灌下,又尋來厚實的棉衣蓋上,用手不停地給這僵硬的四肢回溫。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躺着的那雙直瞪瞪的眼睛終于有了神色,那雙眼睛先是迷迷糊糊地一眨,又是一愣,急忙從榻上滾了下來。
胥玄看人醒了,便大步走到統将面前猛地跪了下來:“将軍,如今寒潮顯至,重做甲衣乃當務之急。”
片刻過去,他見将軍尚未做出任何回應,急得淚水都要被逼了出來:“我們等不到天曉的定奪了!”
旁邊的副将一看情勢不對,想要制止他:“這事你提了多少回了!都說了私造甲胄是要判謀逆重罪的,你怎麽老是不聽勸,你是想要整個軍隊為你受到牽連嗎?”
“未戰沙場而身先死,橫豎都是死,怎能不搏一搏?”胥玄思索片刻道:“對外只說是改良軍甲即可,談不上制造的,出了事我擔着!”
“你有幾個腦袋你擔着... ...”副将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讓他去做吧。”
“将軍... ...”副将還想說些什麽,只見将軍轉過身去咳了幾聲後将手一擡,便止住了。
胥玄躬身退下,将掉落地上的棉衣披回跪在一旁瑟瑟發抖的士兵身上,扶着他走出了軍帳。
往士兵營房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漆黑夜色下的雪地裏,兩人吱呀吱呀的腳步聲顯得未免有些詭異和突兀。
“我剛剛看你腰間的玉墜,磨得只能看清一個恒字,是你的名字嗎?”胥玄輕聲問道。
“嗯,蘇恒。”那士兵答着。
“蘇恒?這名字倒給人一種熟悉的感覺。你以後要是短缺什麽,盡管來找我。”
見蘇恒沒有回應,他又堅定地說:“別怕,很快就會有保暖得盔甲了,你一定要相信我!”
蘇恒擡頭看了看他,正巧撞上胥玄篤定的雙眸,那雙仿佛有團團火焰在燃燒的眼睛,堅定得讓人無法抗拒。
“我相信你。”蘇恒應道。
但并非凡事總與願成,夜間的雪由柳絮般的細散驟轉為棉花似的粗密,啞喀爾趁漓軍懈怠之際在夜裏突然發起進攻,兩人還未走到營房,號角便在軍中響了起來。胥玄和蘇恒神色緊張的相看一眼後,一個往回向主帳奔去,一個加入了從營房方向沖出來的集合隊伍。
這一場仗雖然勝利,卻打得極為慘烈,胥玄眼睜睜地看着己方将軍與戰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潔白的雪地被刺目的血液浸染,濃重的夜色下,漫地的屍骨和稀零幾個整拾戰場的将士,他不敢去分別誰或是誰。
之後的幾天,胥玄将自己關在營帳內,半步都不曾離開過。他将棉襖拆了縫、縫了拆,一會兒把柳釘安在上面,一會兒又将皮革扣在原來的盔甲之下。
這樣來來回回折騰了兩日,一款将皮革與鐵網縫制于棉襖下的新型甲胄倒是做成了。
雖道棉甲,實為約有幾餘斤的重甲,軟硬結合,金屬鏈接處隐藏于布襖之下,無法被敵方探知,又經特殊處理,遇水不沉,不易生黴,同時可緩火铳。
有了這款保暖的盔甲,兵力迅速得到了恢複,士氣大漲,數戰連勝,直逼啞喀爾退至西北邊境。
只見漫天大雪紛飛日,萬軍之中有一玄甲戰士駕于黑馬之上,他頭頂禦賜金珠紅纓帽兒盔,汗水浸透鬓角結成片片白色冰霜,一團團霧氣籠罩于面,濺起的鮮血染紅了肩頭繡着的怒目醒雄獅,所欲遇者皆畏之懼之,四處流竄大呼:“玄甲将軍!玄甲将軍!”
這十年一仗,啞喀爾族以失敗告終。
漓朝大勝,胥玄聽令收兵,整裝歸朝。
天曉之都,卻是他第一次來。
雖一路武舉奪魁,哪怕是得到禦賜的玄甲将軍名號,都只是隔山望水的一旨宣讀,這座城池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他一進城門便生出了厭惡,不知是師父的經歷在他的腦海裏為他預先埋下了不喜歡這座城市的設定,還是周圍人的只言碎語攪得他覺得厭煩,總之,他就是對這裏産生不了好感。
與南方坊市沿着河流的蜿蜒分布有所不同,天曉的街巷幾近筆直,區域與區域劃分得方整規則。
進城的這一條道路,只需前行就可以直達宮門。
“這位将軍好面容。”
“據說單掌便可屠人,啞喀爾就是給他趕跑的。”
“噫!原來他就是那位帝君贊不絕口的武舉人啊!”
“那他回來,是拉陳太後下臺的?”
“噓... ...這話你也敢議論,不要命啦。”
城中百姓對黑馬上的冷面将軍有着諸多遐想,恐怕今後天曉都中,又會多出一位供每家每戶茶餘飯後談論的風雲人物了。
當下朝堂分化兩極,陳太後掌控的高明中勢力,與明宗帝朱祤的擁護勢力不分軒轾。胥玄從軍雖一路得到祤帝的數次賞識與提拔,但因其久居西北遠地,不涉天曉之争,所以朝中并無敵對,反而是衆臣極力想要拉攏的對象。此次入朝,他的站位自然尤關重要。
“此次西北戰役大獲全勝,朕甚感欣慰,胥卿可想到要讨個怎樣的封賞?”
“守護國土乃臣分內之責,臣今日得以站在這裏,乃千萬将士用血肉之軀相抵而來。臣懇請陛下為衆将士加封,并犒勞他們的家人。”
“允。”祤帝應了他。
“既然天下現已太平,不如... ...”
“陛下... ...”胥玄砰地把頭磕在了地上,從懷裏掏出虎符,雙手奉了上去。
“胥卿這事何意?”殿中高座着的祤帝向前傾了傾身體,激動地差點沒站起來。
“臣沙場十載,身負頑疾,傷痛反複,每況愈下,行将就木。今日,懷寄故裏,未盡孝道,未報養恩,無仁無德,有愧天恩。唯求辭官,解甲歸田,以安餘年。”
這一長溜的請辭,是胥玄還在西北時就早早籌備好的,他不願意再走一遍師父的道路,他要像他年少時說過的那樣,趕在別人辜負自己之前就離開他們。
祤帝走下龍椅,親自将胥玄扶起身來,口中的挽留之詞剛要說出口,便瞥見了胥玄腰間的一塊白玉墜子。
他怎麽會不認識那塊玉墜,那還是父皇在時,多萊國進貢上來的純白玉石,本來是要給皇後,也就是今日的陳太後用作皇後玉玺的,他覺得好看便讨了過來,讓匠人去打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玉墜子,他和張路恒各一個,上面的字還是他們互相為對方刻上去的。
他閉上眼睛,試圖将眼角那一陣陣無法控制的微弱抖動隐藏住。
“朕... ...朕允了你的忠孝之心。”
随後,祤帝命人擡來禦案,用蒼勁的筆力寫下“胥州”二字贈予胥玄。就此,胥玄故裏,這一南方城鎮被提拔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