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時候,即他跳窗逃跑後到自己醒來的這段空隙了。
只不過,連模樣都是一個模樣,這事情到底是怎麽發生的?而且,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姑娘不會真是他想的那樣,并不是這塊兒的人吧……
誰知道,他剛問出這麽一句話來,終蘭就又瑟瑟地向後縮了一下,帶着哭腔道:“叔叔,你好兇。”
談戈:???????
奈何,小姑娘顫顫巍巍地裹着個被子,瞪大的雙眼中還沒幹透的水澤又委屈扒拉地漫了上來,他雖然心裏苦,但還能怎麽辦?只得先盡了自己平生最大的努力,艱難地擠出了一副和藹可親的神情,同時還要謹慎地拿捏住語調,盡量讓自己的音色顯得溫善無鋒:
“小雲,叔叔沒有惡意,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看看自己是不是找錯了人。”
他頓了一下,又補充:“找錯了人,就送你回家。你想不想回家?”
終蘭聞言,目光一頓,面上的表情莫名變得無措了起來。她茫然地怔忪了片刻,忽然鼻尖一紅,豆大的淚珠猝不及防地就開始向下滾落。
女孩啞着聲音,難過道:“叔叔也要抛棄小雲了嗎?”
談戈:“……………………”
他終于領悟了。
溝通,是不可能溝通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和這丫頭正常溝通的!
第二天一早,談戈帶着終蘭去樓下吃早點。
因為囊中羞澀,他一開始只要了兩碗棒子面粥。
然而……
小姑娘絞着手指,盯着碗中的吃食看了半晌,之後頗顯委屈地擡頭望了一眼坐在她對面的男人。
男人被看得手臂上起了一圈雞皮疙瘩,給自己緊鑼密鼓地打了一陣心理建設,才勉強地做到了不為所動。
見狀,小姑娘略為失落地垂下了腦袋,恹恹地執起瓷勺,有氣無力地往嘴中送了一口粥。
她慢條斯理地将粥咽下,雖然一直乖乖地低眉伏首,并沒有再去給面前的男人什麽直接的壓力,但是眼珠往側邊一瞥,定在鄰桌兄臺碗中芳香四溢的肉包子上凝望了半晌,再轉回來時,眸底便已經帶上了晶瑩的水光。她抿了下唇,舀起瓷勺來又吃了一口,這下,一汪秋水不由自主地就晃動得更加潋滟了一些,但是面上還是隐忍地繃緊未動,最終堅強地選擇了什麽都沒有再說。
談戈:“…………”
幾個意思啊,這姑娘幾個意思啊!!
這頓早餐,終蘭最終吃了整整六個肉包子才心滿意足。
雖然不是必要的進食,但是能夠吃到……就很開心!
談戈整個人都是崩潰的,他感覺自己被坑了,而且特別想趕緊把身邊這個小祖宗給甩掉!!
☆、死遁
終蘭的惡劣行徑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到第三天頭上,談戈就真的沒有錢了。
沒辦法,他只得去十三盟裏臨時接了個懸賞令賺點散銀。
十三盟雖然是正道的盟會,不過內裏設有一處“無名寮”,是專門給非常規的邊緣人士配置的特殊部門。甭管金修銀修,只要過了考核就能在其登名錄上注冊。但寮中挂榜的懸賞令一般都是其他部門挑剩下的,內容往往比較刁鑽。
加上路費有限,談戈還只能就近着挑,可選擇項真是少得可憐。
這兩天來,終蘭也差不多把他們所處的具體方位給看得八九不離十。他們如今是在任安洲內一個名為三川鎮的小鎮子裏。三川鎮顧名思義,處于三川交彙之所。南邊的幾條大河于此彙聚,再走不遠便會歸入海中。
這裏雖然只是個小鎮子,但前後毗鄰的都是大城,對于凡人來講,算一個挺豪華的地界。然而,不巧卻是個仙靈匮乏之所,修仙者很少。是以,藏經樓下設的傳送點也沒能涵蓋到此。就連無名寮外放的懸賞榜單,都是立在鎮郊的深山老林之中,談戈找了好久才把它找到。
好在老天不薄,附近正好有一處村落在鬧禍事,看着似乎也不算大,不過大抵是此處對于修仙者來說屬于偏僻地帶,因而這令尚且還沒被人認走。
日頭猶新,談戈接下令來,便打算直接過去走上一趟。
只是……
他看了一眼身子後邊跟着的終蘭,不由得有些為難。
終蘭的內心倒是比較輕松的,見人家看了過來,立馬作出了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老老實實地低下腦袋,柔着嗓音,柳眉一鎖,愧疚道:“叔叔,對不起,都是小雲不好,小雲不知道叔叔吃不起肉,小雲以後再也不給叔叔添麻煩了。”
談戈:“………………”
誰教的,這死孩子到底是誰教出來的!!
他在終蘭身上感受不到一點靈力波動,自然是不會冒險将她也一起帶去走令的。但事情的具體情形尚且不明朗,他又不是什麽絕頂高人,根本說不準這一去會耗費多久,把小丫頭一個人鎖在房間裏好像也不太厚道。
想了想,他還是給終蘭直接下了個契,既能防止她亂跑,也可以随時保證她的安全。
那契落在終蘭的手腕上,金光閃閃一圈,仿佛是給她套了一闕纏花的手镯。
将身上僅存不多的銅板也交待在終蘭手裏以後,談戈把她送回客棧,便自己上路了。
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終蘭坐在桌子上晃了晃腿,拎起談戈剛剛給她的那個用手帕和繡繩簡單拴出的荷包,對着窗外的天光凝望了一會兒,之後啧啧兩聲,搖頭嘆氣地感慨:
“真是個好人啊。”
10086:【……】
所以您能也小小地做回人嗎?!
“不過就這麽點兒錢,拿着也沒什麽用,還是給他留着好了。”
10086:【…………】
可以換一個善良一點兒的理由麽?!
終蘭将荷包壓去了枕頭下面,趴在窗戶邊兒欣賞了欣賞風景,就打算直接跳窗跑路了。
談戈給她下的那個契,類似主仆之契,但功能比較有限,只有她遠離了一定範圍或者生命遭到威脅時才會向談戈示警。終蘭覺得,這個人不僅心好,而且也未免太單純了一些。一定範圍,那可是個圓圈呢!她就不怕在這範圍裏找不到一個藏經樓的傳送點。
終蘭現在的這具身體拜溫誦的骨骼所賜,基本的生理需求基本上等于沒有,而體力和精神頭反而還好得不行。要不是她十分會享受生活,這幾個月都不知道得過的是個什麽日子。
不過具體到當下,這明顯為她的逃跑占盡了優勢。
此地靈力微薄,小鎮子中不曾設藏經樓的傳送陣也屬正常,但附近的大都城裏總會有一個能照顧到的。畢竟也算是十三盟轄下,這點兒周全不可能沒有。
終蘭打算就沿着官道往過走,不然她可能會迷路。
她如今腳程也很快,走了沒半日就尋到了下一處鄉鎮歇腳。談戈去的那處村落本就距離不遠,終蘭又是順着他的方向走的,一路上難免會偶爾聽到有人談起相關的話題。她之前不能細問,如今就特意留意了一下,盡量避開那地方行路。
就這麽一直走了一天,日落月升,蟬輝普降,道路上的人流車馬也漸漸地稀疏下來。
終蘭倒是不害怕的,只不過她感官比較靈敏,沒一會兒功夫就察覺到天邊不遠處飛來了一群魔修。還是戾氣很重的那種,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終蘭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對他們出現的地點感到有些奇怪。但也只是一剎之念,并沒打算多管。
黑逡逡的一把影子從月亮面前刷拉拉地洶湧而過,卻不知為何,沒過一會兒,無端折回來了兩個。
終蘭只覺得一股陰風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沖着她的面門就撲了過來,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可真特麽是人在路間走,禍從天上來!
什麽情況啊這是?她最近是不是命犯太歲,怎麽一個接一個的破事兒沒個停地往她身上湧???
那兩位爺的目的性十分強烈,終蘭也不是個傻的,甫一察覺到氣息,趕忙掉頭就往一旁的小樹林裏飛奔。奈何對方也不是個傻的,一看她跑了,直接祭出了法器,一長鞭子打過來,瞬間就纏上了她的右手小臂。這一擊可是實打實地沒有留分毫情面,那鞭子上還蓄了修為,被擊之處一陣鑽心蝕骨的悶痛,終蘭仿佛在寂靜的夜空當中,聽到了自己骨頭斷裂的鳴鳴回響。
連鞭子主人的同伴驚聞此景,也十分地不太忍心,顫抖着聲音阻止道:
“活的,要的是活的!!”
“你有病吧?”甩鞭子的人嫌棄地冷嗤了一聲,“斷兩根骨頭而已,還能就這麽一命嗚呼了?”
終蘭:“…………”
這特麽都是些啥人吶!!
那人說着話,将鞭子一收,便把終蘭往空中拽了過去。終蘭覺得自己的右手都要被齊肩扯斷了,她一點自保的法子都沒有,崩潰得只能在內心朝10086大吼:
您有什麽建設性的意見嗎?!
10086平靜地答:【你可以選擇死亡。】
終蘭:“………………”
她真的很想罵人,然而卻氣憤地發現這破系統說的居然是一個事實!
這還不算,10086似乎對于這一幕期待已久,一說還來勁兒了,興致勃勃地開始了它慷慨激昂的動員:【你自己掂量掂量吧,這一被抓過去,肯定就是一番嚴刑逼供。先不說他們問的事兒你知不知道,即便那地方給你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機會讓你出逃,你這一番動作還得費多少腦子?如果說指望着談戈或者溫吟能把你找到,你自己又得煎熬多久?即便他們來了,又能不能打敗人家?】
它頓了一下,話至興頭,連文字都被加上了彩虹的特效:
【但是!死了就不一樣了!兩眼一抹黑,萬事不關己!想想吧,只要忍過一時之痛,再睜眼的時候,就是家中溫暖的床鋪,桂花軒芳香可口的糕點,師兄關懷備至的眼神……】
終蘭:“………………”
這玩意兒是特麽傳銷組織過來的吧!
最悲催的是,她竟然還被它給說動心了!!
10086語重心長:【相信我,只要死過一次,你就會愛上這種感覺。這是老天對你的恩賜,別人享不來的福分。你們那裏不是有一句老話,叫做逃避可恥,卻有用嗎?】
終蘭:“…………”
老個鬼啊!
情形并未給她太多思考的時間,一轉眼,她就已經能把天上那倆人的形容全部看清。拿鞭子的那位一襲妖媚的紫衣,周身上下處處都閃爍着邪惡的幽光。他的同伴娃娃臉黑金服,純良無辜的面上蔓延着一種天然黑的标準氣質……
終蘭:“…………”
算了,她還是死吧!
她伸手拔出發上的金簪,雙目一閉,在10086的指揮之下,狠狠地對準自己的心髒就刺了進去!
☆、還牙
終蘭并沒有體驗過死亡。
她穿越是睡過來的,雖然在溫吟的描述裏,自己出現在這邊時的情形十分詭異,但終蘭本身并沒有當時的記憶。這回,是她第一次感受死亡的降臨……
但似乎還是有哪裏不太對勁。
事情和她想象中的有些微妙的差別。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金皮的細簪穿透了三層衣襟直入胸膛,終蘭本來還怕自己拿捏不準力度,但這具身體似乎比她自己還要熟悉這個動作,明明用的是并不習慣的左手,但指間卻連一絲顫抖都沒有發出,精準而有力地把利器送入了它需要去的地方。左胸上是一陣難以言喻的痛苦,終蘭本能地想要張開嘴去汲取空氣,然而每一次呼吸卻又都是一遭令人想要逃離的磨難。這種感覺确實很讓人絕望,但……
也僅僅只有一瞬。
她甚至連煎熬都不曾經歷,這一擊刻骨銘心的疼痛宛若一片一閃即逝的幻影,頃刻之間,她知覺全失,便已經是跌入了舒适而綿長的夢裏。
飄在雲端的兩位魔修見到這種情景,都是目瞪口呆。
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有人會連溝通也不溝通一下,一點兒求生欲都沒有地就直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殺了。
娃娃臉的青年一言難盡地看了同伴一眼。
“我就說吧,你太粗暴了!”
紫衣人臉沉如墨,聽到這話,面上籠罩的黑雲更是又重了一層:“這姑娘有病吧?”
娃娃臉都聽不下去了:“你有沒有點兒人性啊!”
然而,局勢也沒能給他們太多時間在這個小問題上争論。他們甚至連終蘭的屍首都沒能給及時收回,因為終蘭一死,她手腕上與談戈結下的金契就驟然迸開了刺眼的白光。紫衣人緊接着就感到自己握住長鞭的手腕被狠狠地震了一下,再轉眼,這條陪了他也有二三十年的法器,就已經在一夕之間斷成了兩半。
女孩的屍身被突然自空中閃現出來的布衣男人攬入了懷中。談戈現在整個人都是懵的,他不知道為什麽會被金契拉來這麽一個上下不挨的地方,也不知道這姑娘怎麽莫名奇妙地就這麽死了。
他低頭一看,正看到終蘭握住金簪将其插入自己胸膛、如今溢滿了鮮血的左手。
還、還特麽是自殺?!
談戈的內心十分茫然,有點兒無措,還有點兒發酸……
他這時候才想起要擡起眼睛,去看一眼把終蘭逼死的這兩位兄臺。
而另一邊,娃娃臉和紫衣人倒是已然觀察了談戈半晌。談戈剛一擡眸,正好就趕上娃娃臉一手捂嘴,雙目圓瞪,驚異地向他這邊顫抖着一指:
“那玩意兒,是問天玉嗎?!”
紫衣人順着同伴的示意向談戈的腰間望了過來,之後眉頭也跟着狠狠一擰。談戈眼皮一跳,暗叫不好。他側了下腰,低頭一瞅,就看到他平常挂在腰帶上的那塊紫色的龍頭玉佩,不知何時,幽幽一亮,在安寧的月光之下泛出了淡黃色的朦胧暖光。
終蘭胸前的熱液還在汩汩地向外湧出,衣襟承不住這龐大的血流,滲出的血珠順着她身體的輪廓細細向下,最終跌落雲端。偶爾有幾滴角度碰巧,落入這只龍頭玉佩之中,卻仿佛墨入淵海,眨眼間便被吞噬得無影無蹤。而玉佩上散發出的微弱光暈,卻因為這一小點變故,而幾不可察地又明亮了一些。
紫衣人眼睛一眯,神色有些玩味:“……混沌果?”
他話音剛落,夜幕上忽然蕩起了層層水波。
天地仿佛被沉入了一汪靜湖之內,乾坤相連,攏成一處月牙似的弧弦。只餘下他們三人,立于這首尾相接的水面之上。然而那波瀾深處,并非清冽無垢的一盤明鏡,反而幽谧如淵,像是一池倒入琉璃瓶的濃墨。星河與山川都退去了遙不可及的彼端,如同大漠孤煙裏,被風沙吹出的海市蜃樓。
水下孤零零地倒立着三個因他們而成的虛像,但同一時刻,還詭異地映照出了一株無所憑依的幻影。
是一棵晶透瑩白的仙樹。
主幹粗壯,枝丫虬結,蟬翼似的花葉茂密而蓬勃。其質如玉,但表皮又覆了一層绫羅似的紗,缥缈的綢帶吊着銀鈴,自枝杈之間參差垂下。它的樹根緊貼着談戈腳底,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向着同一個方向望過來,神色各異。
他們認得這棵樹……
然而,來不及過多思考,異變就已經陡然發生。談戈感到懷裏的重量驀地一輕,他一低頭,眼睜睜地看着臂間的小姑娘一身血肉如同被風撩散了一般,頃刻間便化入了虛無。餘下的骨骼也不是正常來講的暗白,反而似是含了月光,與水中那株巨木的幽光交相輝映。
談戈整個身軀當即僵在了原地,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動作。終蘭的一身骨架失去了連結,須臾就散落進了他們腳下的那汪池水當中。卻又能夠互相感應到似的,于老樹的根處重新聚攏,合而為一。
它們仿佛一棵種子,沒一會兒便沿着那水中仙樹的枝幹攀爬生長——或者說,更像是神祇執起的畫筆,一絲不茍地将那片幻影仔細描摹,最終,與原有的軀幹枝蔓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為虛像覆上了一層剔透的實質。
也就是在這最後一個筆觸完成的瞬間,這棵本來靜止不動的樹影忽然活了起來,幾枝半垂不垂的虬枝齊齊調轉了葉尖的朝向,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疾沖着不遠處的紫衣人就飛馳而去!
紫衣人本以為他們這是被圈入了一方幻境之中,但細細一察卻又并不盡然。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見勢不好,提氣便躲,卻愕然地發現自己宛若被一只無形的巨爪扼住了身形,既無法動作,也使不出修為。水中的玉枝轉眼就竄到了他的身前,二話不說纏住了他在水中的幻影。
于此同時,他腳腕與衣袖之上也呼應地憑空掐出了幾抹勒痕。藤蔓越收越緊,悶鈍的疼痛如循序而起的海潮,一波比一波激烈鑽心。這個過程仿佛只有一瞬,但卻又漫長得讓他得以習以為常。直至積累到了一個頂端,在猝不及防的瞬間,忽然狠狠地再次收緊!
咔嚓。
這回,紫衣人在一片寂靜之中,聽到了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
他雙腳一軟,直接跪趴在了水面上。這水之于他們仿佛隔了一層薄膜,雖則不會将他們吞沒,然而卸開了自身聊以把持身形的靈澤以後,便再也沒有一絲可着力處能循。紫衣人有氣無力地趴于其上,随着水流的晃動而輕輕漂浮。他額上滲出了虛汗,強撐着意識盯向河淵深處,卻在不期然間,看到鏡面彼端的自己身後,又伸出來了一根新的藤蔓。
男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注視着它悠悠哉哉探下頭去,悄然無聲下,一擊刺穿了水中自己的胸膛。
沒有沾染一絲污垢的枝葉直伸到前,那纖細曼妙的銀色脈絡纖毫可見,就停在他的鼻尖。
鮮血滾落進淵流,攪碎了這煞人的波光,但也僅僅一息。
下一刻,彌散開來的血色便被無垠的黑暗吸入肺腑,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紫衣人感到自己的神識開始慢慢渙散,他的脖頸上泛起了潮濕的涼意,耳畔有蛇類吐信的嘶嘶低吟。
“嗒、嗒……”
他聽到了踏水而來的腳步聲。
金紋錦靴就停在他的眼前半步之遙。
他努力地想要仰起頭來,卻只能夠達到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好在,還有淵水的反光。波紋之下,倒映出了來人清晰的身影。然而,這方幻影較之水中的其他虛像,卻又顯得有些過于真實。錦羅玄衫,金雲牡丹,仔細瞧去,甚至能将其上繡工都看得一清二楚。相比之下,仿佛這人立于水面之上的這段身軀,才是被水鏡折射出的一闕蜃樓。
紫衣人的目光漸漸虛化。
朦胧之中,他聽到了被雲霧缭繞起來的幽語。獨屬于少年的清冽音色,裹着一縷青煙自天邊飄下,卻又好像近在咫尺,就響在他的耳蝸。漫不經心的語調,淡漠得沒有一絲起伏,是在命令他——
“你什麽都沒看見。”
這廂,紫衣人徹底暈死在了自己沒有血色的血泊之中。另一邊,他的同伴娃娃臉也沒有好到哪兒去,如今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水面之上,随着水波不時地來回晃動幾下。雖然瞳孔大張,但雙目無神,早就已經不省人事。
他的腰間還纏着一只蟒蛇大小的巨螣,通體銀白,只一雙眼睛顯出琥珀的色澤。
它如今盤在娃娃臉的身上,正一副惬意的模樣,開開心心地在沖着娃娃臉嘶拉嘶拉地吐信,頗有些耀武揚威的得瑟意味。然而,站在一旁的溫吟可就沒有這麽好心情了,他摩挲着手上的小銀箭,粗糙地那麽感受了一下,臉色就不由得又向下沉了一階。
果不其然,這玩意兒又雙叒叕不聽話地直接把人家的修為給吸光了!!
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談戈:“………………”
如果不是這處被水圍起來的弧面根本沒有出口,他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
他現在只覺得自己的未來一片愁雲慘淡,偏巧這個時候,溫吟像是終于想起來還有這麽個人一樣,忽然分過神來看了他一眼。
談戈:“……”
他背上都驚出了一身冷汗。結果,對方只是打開了自己的乾坤袋,從裏面掏出了一支斑駁的竹簡,擡起手來向他揚了一下。
“你留的?”
那片竹簡之上并沒有署名,只寫了四個大字:
小心謝渠。
談戈:“……”
他微妙地皺了一下眉毛,怎麽也沒有想到溫吟要問的是這個東西。當下的情況,撒謊明顯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再者說,談戈本來也并不覺得這有什麽需要隐瞞的地方,因此,就老老實實地點了一下腦袋。
溫吟回應般颔了颔首,便将竹簡收了回去。
半晌,又問:“找我師妹做什麽?”
談戈:“…………”
他腦筋飛動,艱難地思索着一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
哪裏想到,這話居然是一個設問句。對方也就只給了他一息喘口氣的時間,便已經自行将回答給續了出來:
“因為她不該在此?”
談戈:“…………”
這已經是他這幾天裏不知道第多少次整個人都不好了。
什麽情況啊,這特麽是個什麽情況啊?藏經樓這陣子是發生了什麽?怎麽來了個奇奇怪怪的小丫頭不說,連本來正常的人腦子裏都不知道進了什麽東西了!!
根本不用談戈答話,光是從他面上一言難盡的表情裏,溫吟就已經确認了自己所需的答案。他挑了一下眉毛,這下心情倒是變得有點美好了起來,唇畔不鹹不淡地勾出了一抹笑意,懶懶洋洋地道:
“很巧,你有些事想知道,我也有些事想知道。”
他眯了眯眼睛。
“不如,做個交易?”
☆、生氣
終蘭醒過來的時候,身下是柔軟溫暖的床鋪,鼻端漂浮着糕點甜膩誘人的芳香,睜開眼,溫吟合衣斜倚在床尾,抱臂睡得正沉。她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一下四肢,打算活絡活絡自己僵硬的肌肉,然後,就悲催地發現——
又動不了了!
她怒目望向10086:你騙我!
10086:【???你有點兒良心好吧,我跟你說的東西哪個現在沒有兌現?!】
終蘭白眼一翻,信口就來:師兄關懷備至的眼神!
她本來只是擡杠一講,畢竟溫吟如今就守在她的床邊,只不過是睡着了而已。卻沒想到,提起這事,10086果斷呵呵了兩聲,冷漠地道:
【這個你就別想有了!】
終蘭:???
不過,終蘭很快便明白了10086這話是個什麽含義。
溫吟他……生氣了。
想當初,終蘭剛穿越來的時候,行動不便,茫然無措地躺在床上,溫吟會每天跑一次桂花軒,為她帶來酥香可口的糕點,然後溫柔體貼地親自動手喂她服下。
而現在……
他只會端着一盤子軟糕坐在床頭,讓她眼睜睜地看着他慢條斯理地全部吃完!
想當初,終蘭剛穿越來的時候,面對陌生的環境,孤單又無助,但只要一個楚楚動人的眼神,溫吟便會趕過來,和風細雨地對她噓寒問暖。
而現在……
無論她使出何種淚水攻勢,得到的卻都只有他的冷笑!
有事兒沒事兒,還要一臉幽怨地瞪她。
瞪她!!
終蘭的一顆玻璃心都碎成了泡沫,她不可置信地揪着10086質問:我不相信,這不是我的師兄,你把我暖心可愛的親親好師兄弄到哪裏去了?!
然而,10086最近的心情也不怎麽樣,聽她這麽一講,更是怒發沖冠,立時就給怼了回來:
【暖心可愛?你瞎咯?我跟你說,你這還算好的,你沒看到你們屋子外面那圈樹。】
終蘭:樹??
10086:【那裏已經沒有樹了,只有槁木,枯枝,和死去的烏鴉。】
終蘭:……
10086:【你也沒看到屋子東邊兒那座山。】
終蘭:……山?
10086:【那裏已經沒有山了,只有灰土,荒丘,和蟲蛇的幹殼。】
終蘭:……
她不禁有些茫然了:什……什麽意思……
10086發了一個大大的翻白眼表情:【沒什麽意思,魔氣給煞的而已。】
魔氣?!
10086:【你不知道啊?溫吟他修魔的。】
終蘭:???
這下,她是真的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之前只以為這人是在練什麽邪法,哪裏想到居然邪得這麽徹底!
況且,這不是她知不知道的問題,關鍵她根本在人家身上感受不到一點兒能辨別的氣息好嗎?!
10086對于這個情況了如指掌:【你感受不到也很正常,因為他平時都用千金難給鎖起來了。】
終蘭:……
揭起人家的老底,10086突然變得興致勃勃,一發不可收拾:【你看到他的那把銀色小箭矢了吧?那就是他用自己的神魂煉出來的周轉法寶,可以将魔澤轉成仙靈以後再行激發。不信你看他是不是每次施法作招的時候都得賴着那把破箭不能離手。】
終蘭:……
它這幾句話信息量太大,她得好好地消化一下。
然而10086還沒有說夠:【這幾天他被你氣得怒火攻心,功法一亂,千金難漏了風,就把魔氣給瀉出去了。要不是你師父神通廣大幫忙給蓋了一下,你以為他還能有這神仙功夫在這兒跟你耍小脾氣?】
終蘭頓時十分冤枉:我怎麽了我?他生的什麽氣?
【你沒怎麽,他有病。】
10086意猶未盡地又發了好幾個姿态各異的白眼表情。
終蘭:……
一定是她的錯覺,她為什麽感覺這位系統好像也在跟溫吟置氣?!
稍稍冷靜下來以後,終蘭才遲遲地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等會兒,他還好嗎?不會走火入魔吧?
【……】
10086匪夷所思:【你在關心他嗎?!終蘭,醒醒,你別真瞎了啊!!】
終蘭:……
這話怎麽聽着那麽耳熟呢!!
詭異的狀況直到終蘭恢複了知覺以後,也沒有好轉。
師兄不理她。
不理她……
不理她!
如果不是松盈每天還殷勤地給她送吃送喝,終蘭都不知道自己這些天得過的是個什麽日子!
在她又能夠走動以後,之前被暫時擱置的一些事情也接踵而來。
不過……并不是她的事情。
汪洋火有幸被溫吟撿到,如今就擱在她的桌案上面。紅玉戒指……雖然自她醒來以後,溫吟都沒有正經和她講過一句話,但是這東西卻莫名其妙地就已經又重新拴了個繩挂到終蘭的脖子上了。
本來,她以為這次的事件應該能算作是完美解決……
如果柏盛從沒有在她恢複知覺的第一時間就登門拜訪的話。
當然,不止他一個,還有游不信……的人偶。
據說,在她被綁架的那天晚上,崇玉島上尚清閣的主閣之內,丢了一件東西。
丢得神不知鬼不覺,愣是沒人發現。要不是那東西被看得很緊,隔幾個時辰就要核檢一番,這事情還不知道得拖到猴年馬月才會被人覺察。
島上島下裏裏外外排查一遍,游不信沒多久就把焦點鎖定到了差不多時間裏,和終蘭打過兩次照面的那位疑似甘笙的姑娘身上。
畢竟,他那個時候話雖然說得确實有點兒滿,但道理還是沒有錯的。尚清閣中并無平庸之輩,想偷東西,連第一道門檻都不一定邁得進去,全身而退簡直天方夜譚,更何況是連察覺都不曾讓人家察覺一下?這盜竊之人絕非泛泛之輩。
而那位姑娘……不巧行跡還十分可疑。
不過,姑娘是游不信跟終蘭兩個人見着的——當然,其實基本上等于什麽都沒有見着——按理說,這事不用過終蘭這一道也可以繼續解決,但終蘭畢竟還比游不信得了個額外的信息,便是姑娘放在她手中的那管浮金的小器皿。
可惜……死過一次,她死後又歷了幾道波折她自己也不了解,反正那玩意兒已經在她不知道的某個時候飛去了不知道的什麽地方,她仔細查過自己死時穿的那件衣裳,除了滿胸口的血污以外什麽都沒有留下。好在那東西她收了兩次,因着事情詭異,故而特別留意過,如今便把裏面浮着的那七個字給人家完完整整寫了一遍。
游不信還挺關心她的,這事一了,又多問了她幾句傷情——她能死而複生的事情自然不可外言,是以他們都只當她是被人給重傷了。終蘭乖巧地有問必答,游不信确認她并無大礙以後,才安心地感慨了一句:
“可吓死我了,上回溫誦出事,這次你又被人給綁了,要是再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這群英會估摸着是開不下去了。”
畢竟是不能被預料的事故,終蘭見他這樣講,自然是寬慰道:“這事與您無咎。”
誰知道,面前的人偶毫不客氣地就緊點了兩下腦袋:“可不是麽,唉,當松盈的徒弟就是這麽不安穩,丫頭現在一定特別後悔吧。”
終蘭:“……”
雖然情感上很想要反駁,但是這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