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慢,踉跄一下,低呼了一聲,倒不曾摔倒。只是腳腕上莫名勒得生疼。
有什麽東西握住了她的腳踝,把她給箍在了原地。
終蘭茫然地低了低頭,提起裙子來往下看了一眼。
是一只從土裏鑽出來的人手。
☆、危紹
寬大又修長的男人的手。沾了滿滿的泥土,顯得有些髒,但偶爾裸露出來的部分白皙如月,紋理細膩,指甲修剪得平整又幹淨,一看就知道保養得不錯。
這下終蘭連尖叫都忘了,渾身一僵,眼眶中直接盈滿了淚珠。
偏偏那只手還是個活的。
以他的皓腕為中心,周圍本就蓬松的土地像是陷入了一輪漩渦之內,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下旋動。而那手松開終蘭的腳腕,卻往上生長了起來,漸漸地露出了同樣沾滿污泥的小臂,被向上卷了一圈的藍色廣袖,用紅繩綁着個馬尾辮的腦袋……
一雙平絮眉,兩闕桃花眼,鼻梁弧度微翹,等到那兩片不薄不厚的嘴唇也脫離了土壤的束縛,少年終于放開了氣息,伸在外間的胳膊有氣無力地往地上一撐,如釋重負地猛烈咳嗽了幾聲,把嘴裏嗆的土都吐了個幹淨,然後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轉目四顧,轉到終蘭的方向時驟然一停,擡起頭來,也顧不得嗓中沙啞,便驚喜地喚了一聲:
“誦誦!!”
語中滿是少年人的稚氣。
然而,他這個角度取得實在是太過糟糕了。溫吟看着臉就是一黑,上前幾步,兩指在空中做了一個向下按壓的動作,土裏那人才鑽出來的腦袋,就轉眼之間又被漩渦給吞了下去。
“……”
終蘭還處在一片震驚之中沒有反應過來。
錢雯钰似乎也被吓到了,她輕輕攬了下終蘭的手臂,把她護到了自己的懷中,素手掩住終蘭的雙眸,一邊撫着她的肩膀,一邊緩聲寬慰道:
“別怕,沒有,什麽都沒發生過,什麽土裏冒出來人了,不存在的,咱們接着往前走。”
她說着就将終蘭給轉了個方向,然而終蘭默默地向後瞥了一眼,就見那人已經又從土裏鑽了出來,一身廣袖對襟,織錦如碧,以天蠶絲為紋,即便渾身都是土塊,也擋不住這身衣服一針一線裏都散發着的豪貴之氣。
少年腰間挂了個白玉羅盤,背上還背了一把寬劍。此劍無鞘,劍身似萬丈橫崖,色如九天寒冰,波光無影,輾轉流動,如困于冰層下的利齒白鯊,直将烈焰暖陽都削去了半分顏色。
他是被土托上的地表,剛剛抵達的那一個瞬間,尚且還能站住,然而等到雙腳一觸及到地面上的真實土壤,卻又穩不了了。四肢酸軟,才一用力,就左右一晃,直直地向前倒去,摔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狗啃泥。少年反複試了好幾次,也撐不起身子,不過一只手臂還不言棄地向終蘭的方向夠了夠。他擡起腦袋來,配合着自己的動作,再一次凄厲地喊了一聲:
“誦誦!!”
這個角度依舊很糟糕,溫吟手指一壓,又将他的腦袋“咚”地一下給按進了土裏。
這下,少年終于忍不了了,仰起臉來怒氣沖沖地瞪了溫吟一眼:“草,幹嘛呀?!什麽意思溫吟,整天插足我對誦誦的正常情感表達,你他媽是不是暗戀我?!!”
溫吟:“……”
終蘭:“……”
錢雯钰:“……嗯?”
溫吟提着他的領子就把他給拎起來了,他将這人的腦袋往終蘭那邊轉了一下,冷靜地道:“看清楚了,這是我師父新收來的師妹,叫做終蘭,不是小誦。”
“……”
少年目光一愣,沉默了一刻。天地也随着他的這個動作,忽然靜谧了下來。
終蘭眼中驚恐未去,還留着幾滴淚珠,而少年如今臉上滿是黑土。兩人相顧無言地對視了一會兒,少年伸了伸手,無力地抹了一把臉,眼底漸漸湧出了一股無名的情緒,看着仿佛是要落下淚來了。他帶着不可置信的語調開了開口,聲音因為委屈而顯得更加沙啞:
“誦誦屍骨未寒,你們、你們居然就這麽背着她另尋新歡?!!”
控訴之聲凄涼哀婉,連周遭的樹枝都為此垂了垂腦袋。
然而溫吟眉毛一抖,忍了一瞬,沒有忍住,還是直接松手将這人給扔回了地上。
終蘭也受不了了,她躲在錢雯钰的身後,楚楚可憐地向溫吟看去:“師兄……這,這是誰啊?”
溫吟低頭撣了撣衣服上落着的灰土,一本正經地拒絕:“不認識。”
“……”
終蘭抿了下唇,只好又看向了身旁的錢雯钰。
錢雯钰接收到她的目光,瞳孔一縮,趕緊連着擺了好幾下手,着急忙慌地撇清關系:“不知道,不認識,沒見過,這一看就不是我們一風園的弟子!”
終蘭端詳了端詳兩人除了顏色以外款式極其相近的服飾,以及衣擺上天蠶絲繡着的那如出一轍的花紋,不禁有點無言。
地上的少年聽到這話,自然也感到了背叛。他艱難地撐起了半拉身子,怨憤地向錢雯钰看了過去:
“錢師姐,我都在這兒躺了快一個月了,你們竟然都沒有一個人來找過我!雖然我平時确實不思進取了一些,但是沒了我,問章峰上可就只剩下義父他一個人了啊!你們難道就是這麽對待自己的掌門的嗎?每到夜深人靜,他孤單寂寞之時,誰,去為他添茶,誰,為他倒水,誰,為他加衣,誰,為他暖床……”
“咚”。他又被溫吟給按下去了。
錢雯钰的眉頭也開始抖。她揉了揉眉心,默默地從袖子裏掏出來了一張撕了一半的宣紙,心平氣和地将它展開,然後上前幾步,蹲下身子,用手指捏着,往前一伸,直接遞到了少年的眼前:
“那這上頭的話都是誰寫的?”
終蘭從後面探了探頭,就見着那半拉白紙上面,滿滿當當,列着一串大小不一,狗爬似的朱字,氣勢強硬地在向所有面對之人宣稱:
“情傷是酒,只能遠走,天涯如煙,浩瀚無邊,不要問我去了哪裏,不要試圖尋找我的蹤跡,雲朵就是我的影子,大海記錄着我的樣子,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我可以自己處理好我自己!”
終蘭:“…………”
少年的頭還挨在地上,他分出眼珠來向上偷偷地瞄了一眼,然後果斷閉上了眼簾,耍賴道:
“說不讓找就真的不找了嗎!錢師姐,你這個人真的是太不解風情了!”
錢雯钰:“……”
這回不用溫吟動手,她就親自把少年的腦袋又往土裏鑿了三分。
溫吟忍無可忍,扶着太陽穴問:“你到底跑來這裏做什麽?”
提起這事,少年就有點激動了,他驕傲地挺了挺胸:“你懂什麽!”
說着舒展開四肢,作出了一個擁抱大地的姿勢,末了,還餍足地拿臉頰蹭了蹭地面上的泥土:
“沒辦法和誦誦一起呼吸同一片空氣了,只好與她共眠在同一片土壤裏……”
溫吟:“……”
錢雯钰:“……”
終蘭:“……”
就連向來少話的10086都忍不住了,頭一次在終蘭沒有呼喚它的時候就自己蹦了出來,只為抒發一下內心不吐不快的直觀感受:【他好惡心。】
“……”
少年名叫危紹,乃是一風園掌門柏盛從的義子。他母親是柏盛從的師姐,喚作危樓月,不過在他幼時便失蹤了。很多人都說她是飛升了,只是一直不曾找見仙體。具體如何,危紹本人似乎都不是特別在意,所以旁人也就沒有太過深究。
柏盛從并未收過徒弟,加之膝下無子,統共就養了這麽一個孩子,故而向來秉承的辦法就是有求必應,寵溺無度,活生生把他給養成了一個仙界的正統纨绔。
終蘭想起之前錢雯钰所言,深刻地認識到她當時說下任掌門不是她就是她師父,大概真的不是在說笑……
危紹把自己埋土裏埋了快一個月,如今渾身無力,根本爬不起來。錢雯钰給他使了個淨身咒,先清掃了一下周身的泥土,然後便祭出了自己的那把細劍,把危紹給扔了上去。
少年蔫頭耷腦地盤腿坐在劍上,無聲地飄在三個人的身後。
那身本來還算端正的門派制服被他一穿,變得松松垮垮。衣領開在胸前,還挂了好些個墜子裝點,怎麽看都不是什麽正經人家。
長劍以錢雯钰為主,自是随她而動,也不由危紹控制。他坐在那裏無所事事,一會兒揪着紅繩轉一轉他腰間的那塊玉羅盤,一會兒把羅盤舉起,擱在太陽底下欣賞,到最後實在沒什麽意思,還放到嘴裏啃了一會兒……
終蘭:“……”
饒是這麽個人,她卻能從他的身上感到一股意外深厚的靈力。
只不過,明明應該是冰刀寒斧般淩厲的勢氣,可不知為何,就莫名有些……虛軟。
這種截然相反的矛盾兩面同時出現,實在奇怪,終蘭走路的時候忍不住偷偷地又回頭瞅了這人幾下。結果,無一例外地都收到了對方怨念滿懷的控訴目光。
她還是有點心虛的,畢竟确實是占着溫誦的骨骼,因此也就沒有反瞪回去。
而錢雯钰挨在終蘭旁邊,也在暗暗地瞥着危紹。但她是徹頭徹尾的嫌棄,一邊瞥,一邊還要憂心忡忡地向終蘭念叨:
“蘭蘭,你可千萬不要誤會。我們一風園向來秉持的門風都是霞姿月韻,鶴骨松形,他這種純屬意外,其實我們平常都不太認識他的……”
終蘭:“……”
就這樣又走了一段距離,幾個人終于看到了金線的盡頭。
幽谧的樹林較之方才更加濃密,松軟的土地上散落着石塊與植物的屍首。深深淺淺的陰影交彙之處,聚出了一塊絢爛的光斑。細如發絲的金線從終蘭手中的葉脈上出發,筆直而下,融進那抹明亮之中,直接透入了土壤。
被埋起來了。
……該誰下去取呢?
這個認知一經産生,走在前頭的三個人便齊齊地回了下頭,深沉的目光不約而同,紛紛落去了危紹的身上。
危紹:“……”
???
☆、沒找到
危紹盤腿坐于光斑正中,陽光在他的周身鍍了一層暖昧的金光。他背上背的那把寬劍已經半截端首都嵌入了土裏,少年手上捧着那片流轉着淡淡旭光的金葉,半擡着一側的眉毛,眼神狐疑地依次審視過面前三個人的面容。
終蘭心虛,不敢和他對視,是以默默地躲去了溫吟的身後。溫吟面無表情,輕輕擡了下手,冷漠地回望了過去:“要我幫你?”
錢雯钰倒是連廢話都沒說了,直接踢了踢腳下的泥土,在危紹的身下重新開出了一輪漩渦。
區域雖不大,不過旋轉得很深。危紹猝不及防,眼珠一瞪,怨憤的目光還沒來得及攢出氣勢來,他就整個身子向下一沉,咕嚕嚕地被這圈渦旋給吞了進去。
錢雯钰悠然目送着他慢慢下陷,直到這人腦頂的最後一根紅繩也被吞沒不見,她才心滿意足地呼出一口氣來,撣了撣袖子,不失優雅地向着溫吟微微一笑:
“溫師兄,你還是太過心軟了。”
溫吟:“……”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
這個地方處于群山正中,前不挨後不靠,從哪邊入山的人都很少會走到這裏來。因而相對的,野獸就有點兒多。之前一直在行進當中,倒不覺得如何,如今靜下來了,那些個野狼野兔野熊野豬,就總往三個人眼皮子底下跑。
有溫吟和錢雯钰在,危險倒是不存在的。只不過,終蘭本來是啃着溫吟給她帶出來的糕點在聽他們聊天,糕點雖好,然而吃得多了,難免有點膩味。她的兩抹小眼神不住地在那些個野狼和野豬身上打轉,它們來得越勤,她心裏就越癢。
等到不知道第幾只野豬又跑來她的身後,拱着鼻子沖她哼哼唧唧地晃悠了半天,終蘭終于有點兒忍不住了。她眼中閃起了灼灼浩瀚的深切波光,殷殷期期地向着溫吟望了過去。
皓齒輕輕一咬下唇,喉間滾動,抵着鼻音,可憐巴巴地吐出了一聲:
“餓。”
溫吟:“……”
一盞茶的功夫以後,那只野豬就被烤上了火架。
終蘭發現,溫吟的乾坤袋裏居然還有調料罐,鹽塊孜然胡椒面,想啥來啥。
她用樹枝挑着溫吟拿小刀幫她割下來的肥肉,外焦裏嫩,酥脆飄香,一口下去,滿嘴的油汁……
終蘭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一邊嚼着肉塊,一邊笑盈盈地誇了溫吟一句:“師兄真好。”
溫吟被她這聲甜滋滋的調子一激,雙耳又染上了幾朵彤雲,不由自主地便前後晃了一下。錢雯钰在旁邊看着,眼都紅了,憤憤地瞪着溫吟,斥了一聲:“心機。”
說罷也撿了根樹枝,一起把肉給分了。
吃了一只野豬以後,以三個人為圓心的一丈半徑以內,就再也沒有來過野獸了。
終蘭填滿了肚子,便有些困倦。午後的陽光最為昏昧,危紹一去小半個時辰,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她上下眼皮打了會兒架,撐不太住,索性先挨着一旁的樹幹寐了過去——起碼意識尚存之時,終蘭确實是打算挨着樹幹的。然而等真入了夢,本能地就想要往更加舒坦一些的地方靠攏。錢雯钰見狀,兩眼一亮,趕忙暗搓搓地坐去了她的身邊,貼心地将肩膀給遞了過去。
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來想要的負重。扭頭一瞅,終蘭的身子向另一側歪着,直接靠去了溫吟的身上。溫吟側首垂眸,眼含笑意,還幫她調整了調整姿勢。
錢雯钰:“……”
心機,太心機了!
失了先手,沒能如願以償地讓終蘭靠到自己的肩膀上,錢雯钰只好妥協一步,自己靠去了終蘭的肩膀上。素手悄無聲息地從她手臂底下一探而過,默默地搭上了姑娘的腰肢。
等到危紹終于捧着金葉子被漩渦從地底托上地面的時候,他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副景象。
密林融翠,金絮飄煙,一株寬碩的古木根底,緊挨着坐了三個人影。春日柔暖的陽光淅淅瀝瀝澆灑而下,落在溫吟的衣擺,終蘭的長睫,以及錢雯钰墜着流蘇的鞶帶上,流轉出耀耀灼輝。三個人貼得很近,終蘭枕在溫吟的肩頭,雙臂緊緊地扒着人家的胳膊。而錢雯钰則睡在終蘭的兩股之間,一只手還依依不舍地拽着她的衣袖。
危紹:“……”
他深吸一口氣,趕緊騰出一只手來把自己的眼睛給捂上了。
“淫|亂,太淫|亂了溫吟!”少年滿腔悲痛,“你都讓純潔的我看見了些什麽啊!!”
溫吟原本也在閉目養神,聽到這聲動靜,眉毛一抖,恹恹地睜開了雙眸。
他上下審視了一遍和方才下去之時基本上沒什麽差別的危紹,并沒跟他過多廢話,直接問道:“書呢?”
“這不是嘛。”
危紹擡了擡他捧着金葉子的那只手。
“……”
溫吟皺了下眉頭,凝神又将其仔細觀察了一遍。
剛剛陽光太過炙烈了,導致他第一眼望過去都沒能看清,原來這金葉子上面,還另搭了一層金箔。陰刻的小楷,錄着樓層與格架,可不就是他們藏經樓裏用來标記書籍的箔片。這金箔算是一本書的身份标識,修士們向外借書時,在金葉上錄信息,也是以此為媒,因而金線引路引到了它的身上,倒不奇怪。
只不過……
“書呢?”
溫吟又問了一次。這回話中的含義自與上次不太一樣,危紹兩手攤開,一聳肩膀:“沒有,就找到了這個。”
他們兩個說話之間,終蘭與錢雯钰也陸續醒轉了過來。
終蘭這一覺是真的睡得昏沉,剛回過神識來,腦子還有點不清醒,看着眼前的一片金光茫然地搜尋着自己的記憶。而錢雯钰不過一次小寐,睜開眼看到盤腿坐在她對面,手裏端着金葉子的危紹,下意識就驚訝地感慨了一聲:
“沒死啊。”
危紹:“……”
終蘭身上有些酸軟,同一個姿勢呆得久了,四肢也在發麻。她有氣無力地揉了揉眼睛,維持着倚靠在溫吟肩前的姿勢,眯着眼睛往危紹的手上凝望了一會兒。
自然就也認出來了那片金箔。
姑娘渾身一個激靈,靈臺瞬間一清。
這金箔是書籍的标識,由松盈親自給封邊加固,足足套了三層靈鎖,可以說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就是怕有什麽意外情況不慎掉落。然而如今,卻書箔分離。斷裂的靈鎖盡端,切口平整,看情形,大抵并非什麽無意遺漏,而是蓄意而為。
……這就是偷啊!
終蘭小心翼翼地向上瞄了一眼,果然看到溫吟的神色有些不愉。
錢雯钰自然也瞧出來了這點,畢竟是本門弟子,即便英勇就義了,但生前做的錯事也還是錯事。她咳了一聲,歉疚道:“若是沒有藏經樓的金箔,又非錄在書閣之內,大抵是當作私人之物給一并下葬了,要不然……”
“先不說這個。”
危紹忽然伸手一擋,嚴肅地打斷了錢雯钰。他面色凝重地從懷中取出了一面桃木作框的小銅鏡,将其懸在了半空之中。鏡面似水,指尖一觸便入。危紹将一只手伸進了鏡子裏面,一邊摸索着,一邊一本正經地和對面的三個人道:“你們挑的這個地方,很邪門啊。”
他說着,就從鏡子裏掏出來了一個小光球。這個光球起初脫離鏡面之時,也不過他的手心大小。然而甫一接觸到外間的空氣,就迅速膨大開來。球壁化開,歸于托在底端的一方圓盤,露出其中包裹着的——
一具枯骨。
四腳向下,并不是人的骨骼。看那大小形态,似乎是狼。
山間多獸,若只是普通的野獸遺骸,倒沒什麽稀奇。只不過,這具枯骨的色澤詭谲,滲着青黑,而且上上下下,有多處斷裂與損壞。想來原本應是零碎不堪的狀态,如今大概是被危紹給拼起來了。
終蘭眉心微微皺起,她能從這具骨頭上面感受到一種奇怪的氣息殘餘。
按理說,萬物有靈,靈具其态,因而各成所屬。然而這些骸骨上面的氣息,卻無态可循,無屬能依。仿佛雜七雜八的一堆東西亂炖在一處,明明無法相融,卻又被強硬捆綁,發出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之氣。
這下,錢雯钰的神色是徹底嚴肅了下來。她先是帶了點詢問意味地瞅了溫吟一眼,見對方臉也很黑,便放心大膽地繼續開口了:“這不會是……”
“別急,還有呢。”
危紹再次把她給打斷了。錢雯钰眉頭一跳,就見着危紹接連又從那面鏡子當中,掏出了豬、狗、貓、熊、狐貍……等等一系列同樣泛着青黑之色的動物骨骸。
形态如出一撤,均有多處折損。只不過程度多少有點不同,有慘不忍睹的,甚至之前似乎已經碎成了齑粉,也不知危紹是怎麽把它給拼出來的。
他将這些東西拿出來以後,按着順序依次排開。排着排着,忽然看到不遠處的地面上堆了個熄滅了的火架,架子下方散落着些被烤得烏黑的焦骨……
危紹:“……”
他手上一頓,茫茫然地和這堆骨頭大眼瞪着小眼,對視了半天。
然後詫然驚異道:“你們這裏也有?”
一旁三人:“…………”
天地有一瞬間的寧靜。終蘭眼神默默一飄,錢雯钰摸了摸鼻子,好在溫吟比較鎮定,面不改色地直接跳過了這個問題:“你繼續說你的。”
“……哦。”
危紹把骨頭掏完了以後,又拿出了一個刻着花紋的青銅鼎。鼎身不大,一人便能夠抱攏。他将其放在了自己的正前方。
“除了這些已經完全沒救的,我還找到了一個有肉的……”
說着,他就從青銅鼎裏抱出來了一只黑貓——說是黑貓,也只是體形比較像而已。耳朵尖尖,跟只狐貍似的,尾巴圓圓一團,又像兔子。
它的雙眼如今安詳地閉合着,瞧着還挺乖巧。
大概也是因此,危紹的語中多了一抹憐愛之意:“一開始還以為也是死的,結果摸了摸發現還挺熱乎。”他托着這只不明生物的兩只前爪,将它搭在了青銅鼎的邊緣之上,正好面沖着終蘭他們三人的方向,“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怎麽叫都叫不醒——”
話音剛落,仿佛是感應似的,這只本來軟軟塌塌任人擺布的黑色小獸,就驀地晃動了一下它那兩只修長又尖細的狐貍耳朵。緊接着,它全身微微一舒,眼簾開開合合,幾下過後,便無聲無息地完全睜開了。
危紹:“……”
而他對面那三人的神色都不是很好。
那兩只眼睛雖然睜開了,卻跟沒睜開一樣——整雙眼瞳漆黑一片,根本沒有眼白。
隐隐的,還順着眼角,向外冒出了幾縷青黑的煙。
☆、看我的
危紹雖然看不見它的眼睛,但是他能看到那些煙。
“……”
少年的表情瞬間變得可憐了起來,兩手一僵,身上一動也不敢再動了。只一雙泛着熱淚的桃花眼,巴巴地向着對面三人投去了弱小又無助的目光。
錢雯钰反應最快,當機立斷,并指在三人面前畫了條銀線,與危紹對視上的雙目中滿是悲壯:
“小紹,一風園會永遠銘記你的!師姐跟你保證,每年今天,一定想着給你燒點風水羅盤作伴,你在下面,依然可以繼續你未竟的尋泉大業……不過玉的不太好燒,就用木頭的湊合了,冥府定然要比一風園艱辛些,你就将就着點,安心地去吧!”
說着祭出佩劍,拉起終蘭,便打算直接跑路了。
危紹:“……”
他整個人都不好了,偏偏這個時候,那只小獸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心境,體貼地又有了進一步的動作。繼将眼睛睜大了以後,它又把嘴巴給張開了。尖銳的喉頭滾動出喑啞的聲調,綿長的氣音越扯越高,最後彙聚成一色刁鑽的長嘯。
其音凄涼曲折,像是壓抑了許久以後的一個徹然的釋放。伴随着這聲悲吼,林間密葉簌簌翻起波濤,掀向天空一群接一群的飛鳥。重山也仿佛被這片情緒所感染,回應似的震顫起身軀,悶悶地發出了晦澀的低吟。
同樣被引起了共鳴的,還有危紹腰間挂着的那個白玉做的風水盤。
這方羅盤以白玉為體,不過內裏的劃度刻字與外圈蓮花瓣上繪的佛八寶都填着金色。中央用塗了金漆的鐵釘拴着一枚金針,如今,正是這枚金針跟随着山林中喧嚣的狂風,在赫赫起舞。招搖撞碰之間,發出了嗡嗡的清響。
錢雯钰見狀,心昭澎湃地一捂胸口,目光悠遠地望向天空,用誇張的語氣捧讀道:“三鳴鳳唳,瑞霄虹霓,天門雲階八千裏,盤龍一怒攜風語。小紹,這大概,就是你一直要找的靈犀之泉了吧!”
她說着,斂首回眸,又灼灼地望去了危紹的面上,語中含着無限感動:“你終于……可以死而無憾了。”
危紹:“……”
少年對于自己不堪一擊的同門情誼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直接把殷切的目光轉而投向了溫吟身上,哭喪着臉道:“溫吟,我可是一直把你當成大舅子來仰慕的!你不能就這麽抛棄我——”
幽怨的語聲無限拉長,然而還沒來得及轉個彎,就忽然變成了一聲深呼了一口氣的尖叫。
他剛剛注意力在對面,根本沒看見手中的那只小獸平息下嗓音後,立馬伸出了利爪,狠狠向托着自己腋下的那兩只大白手上撓了一道。殷紅的血痕漫開,危紹吃痛卸力,那小獸就趁着這個功夫,三兩下掙脫了束縛,從青銅鼎內跳了出來。
前方有錢雯钰畫下的結界,它過不去,只好轉了個彎,向着密林深處繼續逃竄。
威脅一朝走遠,危紹脫力似的向後方一癱,直接躺倒在了柔軟的土地上。他撫着自己的胸口,粗喘了幾下,原本變得蒼白的臉頰,總算是回過了一點血色。
大概是現下暫時安全了,他緩過勁兒來的同時,膽子也大了。用來儲物的桃木鏡還懸在一旁,沒來得及收回。危紹在地上躺了沒一會兒,就又忽然騰地重新坐起了身子。
不同于方才小獸在手時的一臉驚慌失措,少年如今滿腔鬥志,目色凜然地投向了那只妖獸逃跑的方向,大拳一攥,擲地有聲地道:
“不行,男子漢大丈夫,自己惹出來的事,自己解決!”
他豪邁地講出了這麽一句,本來還期待着周圍那三人能有個什麽反應。然而事實是,并沒有人理他。終蘭被錢雯钰扶着爬上了她祭在空中的長劍,溫吟一手指間來回把玩着他的那把小銀箭,雖然有點不舍,但還是大局為重地向錢雯钰叮囑了一聲:“你先帶她回去。”
危紹:“……”
少年有點不開心,打算給無視他的人一點顏色看看。他不服氣地哼了一聲,直接伸手到了鏡子裏面,掏出了一把雙刃斧來。
斧柄纏花,斧面雕龍,銀刃如月,晦澀的光澤随着斧身的轉動而溯洄流韻。
危紹一手握住柄尾金托,大臂向一側一揮。
浩瀚的靈力渦流般順着他的手臂纏繞向玄鐵做的斧柄,慢慢在兩側銀刃上繞成環環相扣的結印。終蘭之前的感覺并沒有錯,這人的一身修為确實深厚。靈力波動之間,帶起周遭風卷殘雲,沙土翻飛。層疊的枝葉嗡嗡鼓起,愈擊愈密,如猛浪拍石,瑤臺碎玉,氣弦入耳,攪肺動心,勢不可擋。
終蘭跪坐在長劍上面,見狀神色一怔。
她還以為這人可能只是看着不太正經,其實還是有點實力在的呢。
結果——
危紹攢足了氣勢,手臂揚起。
“九月斧!”
他大吼一聲,卯足了勁,腕間一個用力,狠狠地将手裏的東西毫無章法地就給扔了出去。
別說,準頭還是不錯的,便聽悶悶一聲鈍響,鐵斧落地之時,緊接着便傳來了那妖獸的一聲熟悉的長嘯,直将整座山林又給震得抖了三抖。
不過,看情形,也只是擋住了它的一條去路而已。終蘭覺得,雖然剛剛那一扔确實随便了一些,但,如此威勢,應該還有什麽後招的吧。
果然,她便看見危紹一不做二不休,又從他的那面桃木鏡裏——拿出了一把長劍。
“垂天劍!”
他又扔了一次。
然後接着往鏡子裏掏。
“攬星杖!”
“化金碗!”
“穿雲槍!”
“回仙弓!”
“朝林鞭!”
……
本來,終蘭只能憑借自己的感知能力,探出那只小獸的大致方位與模糊狀态。但漸漸的,就能看到東南方向摞起了一座比林子還要高出一個尖頂的武器堆,可憐的小獸就被它們層層地困在中央,胡亂地掙紮着。
面對如此奇景,錢雯钰已經崩潰了。她掩面哀泣,緊緊地拉着終蘭的手,絕望地挽留道:
“蘭蘭,你聽我解釋,我們一風園向來勤儉節約,清正廉明,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終蘭:“……”
一開始危紹每扔一次,那只小獸都要嗷嗷地尖叫一聲,帶起天地一震。如今不介了,就見那座有小山高的武器堆縫隙間,一會兒冒出火光,一會兒滲開水露,一會兒狂風暴起,一會兒電閃雷鳴。
一件件武器被它慢慢地崩開,危紹再往鏡中一掏,發現他的存貨用完了。
“……”
少年眨了眨眼睛,望着遠處那座正在逐漸向下坍塌的小山,剛剛壯起的氣勢又默默地縮了回去。
他目光一飄,額上滲出了三滴冷汗。還好離小獸逃出來還有段時間,危紹輕咳了一聲,臨危不亂地把身前的青銅鼎和那些個骸骨往桃木鏡裏一收,然後将鏡子揣進了懷中,仰了仰頭,一邊感受着因小獸作亂而不斷震顫的山體,一邊欣賞着枝葉掩映裏偶爾露出的萬裏無雲的碧空,一只手撫上胸口,另一只手則握緊了腰間那方金針還在不斷轉動的羅盤,深情地朗誦道:
“三鳴鳳唳,瑞霄虹霓,天門雲階八千裏,盤龍一怒攜風語。誦誦真的沒有騙我,這大概,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靈犀之泉了吧!”
說罷,神色肅穆地向着一旁已經在看熱鬧的三個人擡掌抱了抱拳,鄭重道:
“本想并肩同戈,奈何紅塵纏身。對不住了各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接下來,只能拜托你們了。諸位,告辭——”
語落,身下土壤一瞬酥軟,适時地出現了一汪渦流,穩穩地卷着他向下陷了進去。
溫吟翻了翻白眼,掌心向上一托,直接把這人給拎到了空中。
面上還維持着依依惜別的神色雙目含光的危紹:“……”
他表情一僵,一張臉直接垮了,凄慘道:“我還是個寶寶,你不能這麽對我溫吟!”
溫吟抽了抽嘴角,瞥了一眼他腰間的那輪羅盤:“靈犀針轉得這麽厲害,大抵是山體內層脈受損,暗河崩流,不知亂成了個什麽樣子。你現在下去,是去尋泉,還是去尋死?”
“……”
危紹本來還哭喪着皺在一起的五官頓了一刻,陡轉殷切,兩眼中都簇起了感動的淚水:“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