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朋友的傷心事
小朋友的傷心事
蔣承易坐在湖邊的長凳上一口一口舔冰淇淋,齊正則擔心地瞧了他一眼,又有些生氣地轉過頭去看人來人往。
許靈均暈頭轉向,但也明白自己現在最好不要說話。他看着低着頭吃東西的蔣承易,要不是正巧目睹一顆豆大的淚珠掉在了紅色的長凳上染開了一個深紅色的圓點,蔣小朋友一副若無其事的平靜神情差點讓他以為剛才什麽也沒發生。
蔣小朋友解決這只甜筒冰淇淋沒有以往進食的速戰速決,他足足啃了十分鐘才吃掉了最後一塊脆皮。
“我想回家了。”他說。
蔣承易一個人走在前面,許靈均不太放心,加快步伐想追上去。結果蔣小朋友察覺到後,也加快了腳步,鐵了心不肯讓許老師跟上來。
他低垂着頭走在前面,連路經他心心念念絮絮叨叨一上午的過山車和海盜船都沒有擡頭瞧一眼。
那個小朋友行走在由高處傳來的尖叫歡呼聲編織而成的巨大籠罩中,窄窄的肩膀被形形色色逆行的人碰撞。他有些孤獨地走着,卻倔強地始終與身後的許靈均和齊正則保持着三米的距離。
他低頭踩着地板磚的縫隙,隔一條,踩一下,隔一條,踩一下,仿佛從游樂園走出來,也是具有無上儀式感的聖神藝術。
一個小時後,蔣承易回了家。
堅持把蔣承易送到家的許靈均剛準備乘電梯離開,看到已經進了家門的蔣承易探出腦袋,對正要上樓梯的齊正則說,“齊哥哥,你不用保密了。”
那之後,許靈均坐在齊正則家的地毯上,擡頭盯着牆上的分鐘在秒針的催促下不斷逼近下午三點,手邊是乖乖趴地上的拉三。
昨天也是這個時間。他到齊正則家,想交流關于蔣承易的一些事情,結果和氣沖沖追上樓的蔣承易碰了一鼻子灰。
但今天,那個鼓鼓的皮球被紮孔洩氣,說,願意許靈均也知道他的“秘密”。
齊正則從冰箱裏拿出兩罐冰鎮汽水,冒着冷氣的易拉罐,遞給許靈均一罐。
他坐下,從他和蔣承易認識的那一天開始講。
大概是兩年前的一個周末,拉三來齊正則家的第一天,齊正則被它拖着在小區裏遛了一圈。
當時他生拉硬拽才把拉三扯回家時,看到有一個小孩坐在樓下哭。
那小孩看着六七歲的樣子,但哭起來卻像十六七的人,二十六七的人。
像十六七的人經歷着一場心酸的暗戀,日記本上的墨水字被一滴一滴的淚珠暈成沒有邊界深深淺淺的暗灰色;像二十六七的人醉醺醺地從應酬裏出來,回到狹小的出租屋看着黑黝黝的空無一人,抱着馬桶吐得天暈地暗眼角緩緩滑落淚水。
在齊正則的印象裏,六七歲的孩子傷心起來應該是哭天嗆地嚎啕不止,但卻他哭得很克制,抽抽噎噎也要努力平複的樣子像個大人。
齊正則當時就心疼了,牽着拉三走上前,蹲下和小朋友打招呼。
小朋友擡起紅腫的眼睛看了看齊正則又看了看齊正則的狗,問,“我可以摸一摸你的狗嗎?”
拉三很喜歡小孩,小朋友把肉乎乎的小手往他頭上放的時候,它搖頭晃腦笑眯眯的。
這樣,齊正則和蔣承易就認識了。
後來,蔣承易告訴齊正則,那次是他第一次離家出走。
他從稍微記事起,也就是四五歲的時候,家裏也有一只狗。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就是一只普通的串串,但蔣承易真的特別特別喜歡它。
那只小狗剛抱回家的時候是一只小奶狗,蔣承易也是懵懂快樂的小屁孩;兩年後,小奶狗已經是正常成年犬的體型,蔣承易卻還是一個懵懂快樂的小屁孩。
二年級的暑假,八月末,爸爸媽媽開車帶着蔣承易和串串狗一起回鄉下老家避暑。那一個星期,他和串串在鄉下的田間溪澗嬉戲打鬧無比輕松快活。
一天晚上,他給自己和窩在自己旁邊的串串搖蒲扇,結果搖着搖着就睡着了。
當他再睜開眼時,卻是天蒙蒙亮的清晨,坐在私家車的後座。駕駛位的爸爸告訴自己,今天要回家,看自己睡得香,不忍心打擾,就直接抱上了後車座位。
蔣承易點點頭,手往旁邊一摸,一滞,他什麽都沒有碰到。他趕緊環顧後座,突然就明白了爸爸媽媽為什麽沒有把自己喊起床。因為他們要把串串狗丢在鄉下,因為要趁蔣承易不注意。
其實是有預兆的。
蔣承易不想寫作業時小狗陪着他,爸媽說,“你再不好好學習這狗就扔了。”
蔣承易成績不理想時小狗陪着他,爸媽說,“你下次再考這麽差這狗就扔了。”
那天,蔣承易直接在車裏放聲嚎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自己的耳膜都要吼破了。
爸爸靠邊停車,從駕駛位和副駕駛的空隙探出身子直接一把揪過他的衣領往前一拉,給了蔣承易一個響亮的耳光,“你哭什麽哭?!有什麽好哭的?!”
媽媽也沒有阻止,她說,“不準哭。你爸爸在開車,等下分了心容易出交通事故。”
不敢哭得大聲的蔣承易坐在後座,看着車窗外來來往往的車輛。
他當時像是懂了語文老師教的新詞“悲痛欲絕”,描述的心情大概是怎麽樣的。
可能就是現在的自己,看着一輛對面行駛而來的大卡車,心裏竟然長出個懷揣恨意邪惡透頂的念頭,“大卡車,你幹脆撞過來吧,你把這一車的人都撞死吧。”
回到家,蔣承易問爸爸媽媽自己要怎樣做才能讓小狗回家,他希望還有回旋的餘地。
爸媽說,要是你下次考試能考全班前五就考慮一下。
蔣承易把他們的承諾牢牢記在了心裏,他有了上進的動力。
半學期後,當他把自己的期中試卷交給爸媽,看到了他們臉上露出笑意,聽到了他們開始誇獎自己。
好巧不巧,向來倒數第五的蔣承易期中考了正數第五。
“我們這個周末去把串串接回來好嗎?”蔣承易說。
“然後呢?”許靈均問。
“然後…”齊正則把手裏的空易拉罐捏癟,不過瘾,又搶了許靈均的去捏,“承易告訴我那個時候串串已經死了。”
原來,鄉下人養狗可不是當寵物的。
重陽節的時候,蔣承易放在心尖尖上的那只串串已經被下鄉親戚們宰了炖了一口狗肉湯。
蔣承易聽着父母面無表情沒有絲毫愧疚地說出這個事實時崩潰了。那個周末,那個蔣承易第一次考進全班前五的周末,他決定離家出走。
可六七歲的蔣承易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裏去,只能一個人坐在小區的長凳上哭。
他小心地抽噎着,突然發現自己再也學不會嚎啕大哭了。
那之後,蔣承易遇到了齊正則和拉三。
許靈均說不出話。
但他能解釋清所有了。
解釋得清為什麽蔣承易小小年紀脾氣差,為什麽不願意好好學習,為什麽被父母誇獎後卻更加抵觸。
因為好好學習,承諾也不會兌現;因為被父母誇獎,只會讓他想起聽到那個噩耗的可怕瞬間。
那個小朋友等了好久好久,還是沒等來他的串串狗,還是沒有等到一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