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莊小憐吃這兩天的中藥,口腔裏的潰瘍好了多很, 吃起東西來沒那麽疼了, 嘴巴裏又淡又苦, 她又只能喝粥, 正沒滋沒味的慢慢吃着,女傭拿了一封進來遞給她。
她一臉奇怪的接過來, 看見信封上的字跡, 不由有些詫異,是林蘊生從華亭寫來的,他不是昨日下午才去的嗎?這麽快就來信了!想來他用的是官方特權。
莊小憐擱下手中的勺子, 随手就打開一瞧。
憐憐我愛:
昨日在火車上,一直想着你, 想着你的病是否好很多?想着你是否能吃好睡好?一想到不在你身邊, 就覺得很是不安,總是疑心你, 疑心你什麽呢?其實我也說不清楚, 不過你不要誤會就是了, 這總是因為我愛你的緣故。
昨日晚上十點過才到的華亭市, 一回到華亭的林公館,也有仆人和管家, 可是總覺得好像天地之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倍覺得凄涼和冷清,許是因為你不在我身邊,晚上一直沒睡着, 只得坐起來提筆給你寫信。
…
上次陪你回娘家,無意中看到你收到的那些情書,瞞着你偷偷看了幾封,希望你不要生氣。我認為我的文筆比他們的好,你認為呢?若你覺得不甚滿意,煩請回信雅正,不勝感激。
愛你的懷信
(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夜)
身後突然傳來噗哧一聲笑,莊小憐倏地回頭,看見林太太揶揄調侃的目光,臉上轟地一熱,頓時紅得像一只煮熟的蝦子,忙收了信,不好意思低聲叫了一聲大嫂。
林太太拉開椅子坐在她身旁,面上仍帶着笑意,笑得臉頰紅撲撲的道:“不好意思啊,不小心看到你的情書了,沒想到懷信這麽會說甜言蜜語,弟妹好福氣啊。”她是真的覺得這莊憐憐好福氣,比她有福氣多了。
莊小憐忙将信塞進信封裏,一把揣進衣兜裏,嗔了她大嫂一眼,“大嫂老愛笑我。”
林太太笑道:“我這是羨慕你。”這一件件的事看來,她是真的挺羨慕莊小憐的,所以說女人嫁對人,是一輩子的幸福。
林太太看她還在喝粥,關心道:“嘴巴還疼嗎?”
莊小憐喝完擦了擦嘴巴,笑着回道:“好很多了,只有一點點了,估計過幾天就全好了。”
林太太笑道:“懷信讓我盯着你點,不許你吃辣的東西,說你這段時間病瘦了,還囑咐我多炖點補品給你吃。”
莊小憐聽後微微驚訝,而後搖頭失笑:“他這人一向細心得很,他一定跟大嫂說了很多,虧得大嫂有耐心聽。”
林太太開口道:“我倒希望你大哥像他這麽‘啰嗦’就好了,你不知道,懷信他大哥簡直就是個悶葫蘆,我跟他說幾句,他半天才嗯一聲,我多說幾句,他倒嫌我啰嗦了,我都不知道當初怎麽會嫁給他。”
莊小憐沒想到林太太會突然跟她抱怨起丈夫來,兩人雖是妯娌,平日也不太愛閑聊,她一時不知道怎麽接嘴,只得笑道:“大哥工作太忙,許是累了就不想說話了。”
林太太低聲道:“聽說現在外面很多官.員都養着姨太太呢,你大哥整日在外面,我其實是有點擔心…..”
莊小憐倒不妨林太太忽然跟她“交心”,她也不好随口敷衍,想了想,回道:“我覺得大哥不像那樣的人,大哥…畢竟位高權重,工作忙很正常,大嫂你也別想太多了。”
林太太拉起莊小憐的手,嗔了她一眼道:“你平日雖然話不多,可大嫂看得出來,你心地善良,而且很單純。你不知道,男人就沒有一個不好色的,即便他不主動,別人主動送上門的人,可是多如過江之鲫,你道他就沒有半分心動嗎?”
莊小憐:“這個…….”她倒不知道怎麽接嘴了。
林太太擡眼皮瞅着她,一雙丹鳳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低聲道:“弟妹,你太年輕了,什麽都不懂,你也不知道擔心。”
莊小憐奇怪道:“擔心什麽?”
林太太搖頭嘆了嘆,低聲道:“懷信這一個人去華亭市任職,你就不擔心?華亭市那個地方可是個花花世界,有很多誘惑的,聽說很多要.員在那裏都安置有小公館。”頓了頓,又道:“嫂子多嘴一句,你別嫌嫂子啰嗦,你身子一好利索了,就趕緊跟着去華亭市。”
“嫂子關心我,我知道。”莊小憐笑道,眼珠轉了一圈,也不知在想什麽。
……
錢明誠是華亭市的市長,年後沒多久他便接到上頭來的直線電話以及委任狀,知道林部長的弟弟林蘊生要來他這裏任副市長,當時心裏就打了個激靈,口上不停點頭應承,放下電話後卻坐在辦公室裏琢磨了老半天。
林老與王總統的關系,會內很多要員都知道,林派是王總統的嫡系,這個林蘊生…聽說才接管情.報處沒多久便破了一樁大案,沒多久就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抓住了很多梅花社的暴.動分子,聽說其手段殘忍,狠厲無比,那地方基本是豎着進去橫着出來,只要有嫌疑,他連一些要員的親戚也敢動的,王總統對于這位的所作所為也是十分支持,這樣一位太子似的人物派來他這裏任副職,那他這個正職還有何立足之地?上頭派他過來…到底有何深意?
今天是林蘊生第一天上班報道,下班後,錢市長、市長秘書周仁美以及幾個市府要員給新上任的林處長接風洗塵,一夥人在國際飯店吃飯打牌,玩了幾圈後,男人們吃飽喝足,按着老規矩,帶林蘊生來到了風月場所。
有人說,華亭市,是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
這裏有全國最富有的人,也有最貧困的人,有最幸福的人,也有最痛苦的人,這裏是極光之地,也是極暗之地。
華亭市是全國聞名的繁華大都市,十裏洋場,魚龍混雜,乃是紙醉金迷之花都,風月場所也分為好幾等,最高級的叫書寓,其次是長三,下面還有麽二、花煙間、淌排、鹹肉等。
錢市長等人帶着林蘊生開車來到深巷一所門牌號标着蕙仙書寓的房子。
屋子裏是全是中式的布置,古香古色的家具,紅木榻床,湘妃竹燈架,素色燈紗繪着花枝圖案,綢緞紅帳前垂着水晶珠簾。一個穿着戲服挽着發髻的女子,站在地毯上翹着蘭花指唱着昆曲。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钿,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咿咿呀呀,軟軟糯糯,無限的幽怨和深情的唱腔回蕩在這個旖旎昏暗的屋子裏,更顯出一種別樣的暧昧和豔麗。
錢市長坐在榻上,轉頭對旁邊的林蘊生笑道:“蕙仙先生這曲《游園》可真是絕了,不知道林市長覺得怎麽樣?”
林蘊生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淡淡一笑:“很不錯,錢市長似乎很懂昆曲。”
錢市長說到自己的愛好,眼睛頓時一亮,點頭哈哈笑道:“懂一點點,沒事兒的時候打發時間而已。”
有兩個穿着綠色夾襖的少女進來添茶倒水,其中一個拎着茶壺來到上座給林蘊生添茶水。
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的模樣,齊劉海,兩條長辮子垂在胸前,斂眉垂首,清嫩嫩的模樣。
林蘊生因這個少女垂眸的模樣有幾分像他太太,便不由多看了一眼,對方一擡頭,發現林蘊生在看她,見是這樣一樣斯文俊俏貴公子模樣,瞬間紅了臉,林蘊生卻不感興趣的移開了視線,和旁邊的錢市長交談起來。
和你把領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揾着牙兒沾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
林蘊生回到林公館已經是淩晨了,一進家中,管家便将一封信交給他,他之前交代過,若有從建寧來的信,必須盡早親手交在他手中。他看見是太太寫來的回信,臉上不由露出個笑容來,忙拆開來一瞧。
懷信親啓:
近幾日身體已大好,勿念,望夫保重身體!
妻憐憐
(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林蘊生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短短一行字,不禁有些失望,來到書房前,擰開臺燈,将信折好放進抽屜裏,自己又拿起鋼筆寫了起來。
莊小憐翌日又收到林蘊生的回信,不禁有些詫異,也不好意思像昨日那樣當着人面前看,回到房間了才拆開信封,一眼看到擡頭那行——親愛的憐,不禁暗罵此人肉麻,喝了一口茶。又接着看下去,後面密密麻麻寫了好幾行都是他在那邊的日常,點點滴滴寫得非常詳細,跟莊太太的文風差不多。
……今晚同事邀我看了一出昆曲《牡丹亭》,甚覺得昆曲腔調優美,唱腔如絲滑般細膩柔美,水潤、清透和綿軟,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你坐在鏡前梳頭的模樣,其溫婉可人更甚杜麗娘。原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并不是一句空話。寫此信的時候,我正看着窗外的月亮一邊想着你,一邊給你寫信,不過你不看月亮的時候,我也在想你,想你千遍。
莊小憐伸手捂了捂微微發燙的臉頰,這人真是…也太會說情話了,膩死人不償命嗎。
林蘊生翌日早上正吃早餐,門口門鈴便響了起來,女傭開了門。
錢市長的親信帶着一個少女走了進來,看見他忙恭敬的彎了彎腰,谄媚的笑道:“林市長,錢市長怕您剛過來這邊,家裏女傭不夠,讓我給您送一個過來。”說完示意旁邊一直低着頭的少女。
少女有些局促的擡頭走上來,朝林蘊生彎腰叫了一聲林老爺。
林蘊生瞧出來了,這個少女是昨晚在蕙仙書寓添茶的那個丫鬟,估計因為他昨晚多看了一眼,便被錢市長看在眼裏,以為他對這丫頭有意思,所以今日才特地把人送給他。
林蘊生搖頭笑道:“你們錢市長的好意我心領了,至于人…我就不要了,從哪裏來送回哪裏去。”
“這……”事兒沒辦成,男人害怕回去會被錢市長罵。
少女忽然一把跪下來,雙手伏地,不停磕頭道:“林老爺,求求您行行好,我不想回那個地方去了,求求您把我留下,我什麽都會做的,我什麽都可以做。”少女一口吳侬軟語,十分輕軟動聽。
林蘊生在白色的手帕上,擦了擦手指上的面包屑,面無表情的淡淡開口:“出去。”
男人一向很會看眼色,不然也不會成為錢市長面前第一親信,他一把攥着少女的衣領将她拉了起來,點頭哈腰的笑道:“林市長您慢慢吃,我們不打擾您了。”
這邊莊小憐還沒寫回信,又收到從華亭市寄過來的第三封信。
憐憐寶貝:
每天想着你睡覺,醒來覺得甚是愛你。不知道你是否同我想你一般想我呢?有一件我有些擔憂你,我見你飲食雖節制,然有時卻有些放縱自己,辛辣和酒千萬勿食,于你的胃有害無益,不要因一時貪嘴害了自己,此番叮囑,亦是為你好。
還沒有收到你的回信,難道是我說話啰嗦,又帶了一點俏皮話,使你反感不成?我想應該不至于,只你為人向來淡漠,必看得不大仔細,所以一封封寄來,不敢斷了音信。
今日在街上看到有人在賣字畫,頓時後悔自己為何沒去學工筆畫,這樣我想你的時候,可以一筆一畫的在紙上将你臨摹出來,如果早遇見你,我想我會是個優秀的畫家,你信不信呢?
永遠愛你的懷信
(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莊小憐每天看他的信就像讀情書似的,又覺得肉麻又覺得有趣,他還每封信對她的稱呼還不一樣。慢慢的,每天接到他的來信心中也是歡喜的。
我的憐寶:
你的回信都不說想我,不過你的身體好了,你就可以盡快來華亭了,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很是快活,你不知道,我獨自待在華亭市的這一個禮拜,是怎麽度過每一個凄涼的夜的。不知你可否聽過吳越王錢缪和他王妃的故事呢,那是個很美的故事,若你沒聽過,我可說給你聽,只盼你盡快來華亭。吻你千萬遍。
無限愛你的丈夫
(一九二九年三月三日夜晚)
莊小憐當初聽到他要獨自一人先去華亭市的時候,其實是暗暗松了一口氣的,她真是…一天…比一天害怕,她怕終有一天會變成這裏一只做夢的蝴蝶,停在這裏永遠忘記飛出去了。所以…兩個人分開一段時間,對于她來說,也許…是極好的。
莊小憐并沒有動身去華亭,因為她一直在猶豫中,每天仍舊收到林蘊生的來信,她也每次都回一封,卻閉口不談去華亭的事。
小親親寶貝:
春天來了,萬物複蘇,一切都在生長,連我對你的思念也在生長。幸好近日工作繁忙,想你的時間沒那麽瘋狂,希望你不要生氣。
你還記得起我們初見的時候嗎?我在想,也許我和你的緣分,一面就夠了,因為你就是我的前世,愛你就是愛我自己。
昨晚做夢又夢見你,希望你不要出現在我夢中,而是實實在在的在我身邊。
愛你的人
(一九二九年三月四日夜晚)
他一直在催她過去,這一封封的來信直接的或間接的字字在催她,莊小憐坐在陽臺上發了很久的呆,暗嘆了一口氣,聽見門口傳來敲門聲,忙應了一聲請進,林太太推門走了進來。
莊小憐忙站起身笑着叫了一聲大嫂。
林太太看見桌上放着的信,抿唇笑道:“懷信又來信了?”
莊小憐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林太太笑着打趣道:“他對你呀,真真是一如不見如隔三秋呢,你還是趕緊去華亭,不然他若是得了相思病可怎麽好。”
莊小憐咬唇害羞道:“大嫂……”
林太太拍了拍她的胳膊,搖頭無奈道:“好了,你也真是心大。懷信都已經催到我這裏來了,讓我來勸你去華亭,他車票都給你買好了,明天早上的火車。”
莊小憐頓時驚訝:“車票都買好了!?”
林太太嘆了一口氣,“大嫂也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但你要懂一點,能找到一個疼愛你的丈夫,是我們女人最大的福氣,別把這福氣蹉跎掉了,以免後悔終生。”
林太太看見弟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暗嘆了一口氣,悄悄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