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翌日是禮拜六，家裏陡然熱鬧起來，吃過午飯，莊和成拿着芭蕉扇啪啪的在那打蚊子嘀咕着什麽，莊太太坐在一旁盤算着接下來的開支，無線電裏放着時下流行的歌曲，聲音柔美婉轉，好像連空氣裏都是甜滋滋的。
玉蘭和翠蘭在外面院子裏跳繩，頂着火辣辣的太陽，兩個人滿頭是汗水，臉蛋紅撲撲的，還跳得不亦樂乎，活力無限的模樣。
張媽和阿彩在院子裏曬一家人的衣服。
香蘭還為着昨天的事生悶氣，悶頭吃完飯就回房了。
莊小憐剛洗了頭，坐在廊檐下拿帕子擦頭發。
客廳裏電話叮鈴鈴的響了起來，家裏有電話來，大部分情況找的都是莊先生，然而莊先生自诩身份，即便手頭有空，也是傭人接聽之後喊他一聲，先生，您的電話，他才起身去接聽。
阿彩撩起圍裙擦了擦手上未幹的水漬，轉身跑進客廳裏去接電話。
莊小憐側着頭，将一把順滑的頭發捋在胸前細細擦着，嘴裏打了個呵欠，她每日午時必睡上半個鐘頭，好想念吹風機，不過天氣熱，雖然頭發又長又密，也就一會兒功夫就已經半幹了。
她站起身準備回房睡個午覺，忽然聽見阿彩從客廳裏探出頭來叫道：“三小姐，有位姓寧的少爺打電話找您。”
這話一出，莊先生頓時放下手中的《西游記》，莊太太放下記生活費的小本子，兩人不約而同的看向女傭阿彩。
阿彩被弄得一愣。
莊小憐微微一怔，起身将帕子放在板凳上，擡腳便向客廳走去。
莊先生看了一眼擱在桌面上的話筒，眼神示意阿彩走過來，然後壓低聲音興奮道：“是姓寧嗎？沒聽錯？”
阿彩疑惑的點點頭，“是啊。”
莊先生和坐在對面的莊太太對視一眼，會心一笑，莊太太斜了斜嘴角，好像在說——看，我說對了？
莊先生一想到未來跟燕城富商寧家成了親家，瞬間搖頭晃腦心情很好的哼起京劇來。
莊小憐走到電話旁坐下，拿起話筒放在耳邊：“你好，我是莊憐憐。”
林蘊生本相早上約莊憐憐的，怕人家早上有事要做，到底挨到了吃過午飯，就迫不及待打了電話來，聽到那溫軟而低淺的嗓音，他心髒不由自主的跳快了一拍，腦海瞬間勾勒出那張秀美絕倫的面龐。
莊小憐聽見電話裏瞬間便傳來一個男聲：“你好，我是林蘊生，今日天氣甚好，林某想邀請莊小姐去看電影，不知莊小姐可否賞光？”
莊小憐一驚，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一個笑容，原來是林少爺，不是寧少爺，阿彩國語不标準，将林念成了寧，在看見莊太太揶揄的目光後，她忙收斂了下去，轉了轉臉低聲道：“好的。”
電話那頭的男人明顯高興起來：“那麽——我來接你好嗎？”
莊小憐有些驚訝，這人這麽快就将莊家打探清楚了！可見昨日，他對莊憐憐是有意思的，竟是一點兒也沒看出來，然而她到底放下心來，忙開口：“不用了，我們電影院門口見。”
“好，三點鐘，光明電影院門口見。”
莊小憐放下電話，莊太太走到她身邊坐下，臉上笑眯眯道：“看電影啊？換身漂亮的衣服去，哦，對了……”伸手從包裏數出幾十個銅板塞在她手裏，“拿着備用，雖然人家不至于讓你付錢，也別讓人看扁了去……”
莊先生喝了一口阿彩新泡的茶，砸了砸嘴，發現阿彩又泡錯了茶葉，然而因為這一件“喜事”，心情還是相當愉悅的，他擡眼看了一眼三女兒笑着接口：“拿着，拿着…我是頂贊成年輕人自由戀愛的……”
莊小憐一哂，收了錢站起身來，“嗯，我回去換件衣服。”
莊太太笑眯眯的點點頭，三女兒又懂事又聽話，要是每個女兒都是這樣就好了。忽然想到什麽，朝已經走到門邊的女兒叮囑道：“換好衣服就雇黃包車去啊，別省錢，別讓人家等久了……”
莊小憐失笑，唉了一聲，回房換了一件新做的蘭紫色的短袖旗袍，旗袍長至小腿中間，上面有銀色的暗紋，這樣長度的旗袍，她覺得她們這樣的年紀穿了是最有韻味的，太長則有些古板，太短則有些輕浮。
莊小憐換好衣服，坐在鏡前，頭發還未幹透，她将兩側的頭發撩起來，用一個賽璐璐的蝴蝶結發夾別在腦後，梳了梳斜劉海，戴了兩粒小小的白珍珠耳環，這耳環還是出嫁的大姐送她的。
香蘭正在做作業，看見她三姐又是換衣服又是打扮，一下子反應過來，“那人約你了？”
莊小憐平淡的點點頭，臉上一點約會害羞的痕跡都沒有。拿上布包，挑開簾子就走了出去。
……
光明電影院有燕城第一影院的盛名，今年二月才建成，是由本地的一個商人和m國人合資建造的，流暢的圓弧曲線從大廳頂部環繞着整個影院，裝修得極具西方建築風格，裏面設有茶室、酒牌會室、咖啡廳、等候室，當然這一切都是莊小憐聽女同桌說的，她穿來這裏一年了，還是第一次來這裏看電影。
電影院門口豎着一座五彩閃爍的廣告牌，門口擺着兩盆青翠欲滴的綠葉盆栽，穿堂裏人來人往，玻璃門光可鑒人。
林蘊生站在廣告牌旁邊徘徊，不時看向一個方向，不時低頭看手腕上的金表，兩點四十五，兩點四十八，兩點五十，兩點五十五，幾分鐘的時間，可他卻覺得等了很久似的，也許是他太想見到她了。
林蘊生又一次低頭看表，擡起頭，面前正好停了一輛黃包車，車上的少女彎腰走下來，林蘊生眼睛一亮，搶先走上去掏錢付給了車夫。
少女反應過來，嗳了一聲，急急忙忙打開包要掏錢，“還是我來，怎麽能讓你破費呢…”
“不妨事，一點小錢，本就是我約莊小姐出來的，這錢我來付是應該的。”林蘊生露出一個标準的紳士笑容，車夫早已經接過錢走了。
莊小憐便笑了笑，幾個銅板兒的事，再推脫就顯得她小家子氣了。
林蘊生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驚豔，少女顯然是特意打扮過的，整個人像是紫色瓷瓶裏的一朵玉蘭花，旗袍上的銀色花紋在陽光下閃着星星點點的光，袅袅落落的姿态，吸引了過路的男人頻頻回望。
林蘊生覺得那些目光好像亵渎了他的女神，他眯起眼，眼裏略過一絲不快，而後轉臉笑道：“我們進去，我剛才已經買好了票，快開場了。”
莊小憐笑着點點頭，“不好意思，怪我來遲了。”
“不——”林蘊生笑着截住她的話，方佛随意道：“是我來早了的緣故……”
這麽熱的天，來早了自然是對方很迫切很重視。
莊小憐方佛沒聽見，只對他露出一個禮貌的淺淺的笑容，整個人淡淡的涼涼的，方佛遺世獨立的美人不沾染塵世的紛擾。
她剛才看向他說話時，那一瞬間的近距離接觸，他發現她的眼白帶着微微的藍，藍色的中間是清亮的黑幽的眼珠，像是古時藍色湖底裏遺下的一顆寶貴的黑珠，那一瞬間，他整個人就像立在一個藍色的深潭邊，有一種微微眩暈、蕩漾的感覺，這種感覺如此陌生。
林蘊生定了定神，和莊小憐并肩走了進去。
兩人檢票徑自上了樓，林蘊生讓莊小憐坐裏面的位置，他則在她旁邊落座，周圍坐滿了男男女女。
兩人才一坐好，電影便開始放映了。影片的名字叫《鴛夢重溫》，這是一部m國的愛情片。
電影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男主角在一次戰争中失去了記憶，甚至不會說話和寫作，他在慶祝戰争結束的派對上認識了女主舞女，舞女同情男主，帶着男主去鄉下照顧和治療，兩人自然相愛了，後來男主出車禍記起了從前卻将女主忘記了，男主回到了他原本的家，女主為了接近男主，去男主家應聘當女傭，無怨無悔的照顧着男主。
看到這裏，莊小憐忍不住側頭對林蘊生爆料結局：“這男主角後面肯定記起了女主，兩人最後肯定在一起了。”
莊小憐來自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界，什麽樣的電影沒看過，在她看來，這橋段太過狗血，視覺效果也不好，實在沒什麽可吸引人的，然而這樣的劇情，對于民國時期的少女們，卻是很有吸引力的，在看見女主角帶淚呼喚，男主角終于想起一切，和女主角有情人終成眷屬時，莊小憐旁邊這位女士就哭得稀裏嘩啦的，喜極而泣，方佛身臨其境。
周圍不時傳來女士們的低泣聲，林蘊生側頭，電影忽明忽暗的燈光打在她白皙華澤的臉上，她像一尊無悲無喜的雕塑，清冷的模樣顯得得有些不近人情。
林蘊生心頭一動，呵地一笑，贊道：“莊小姐真聰明，這都能猜到。”
莊小憐下意識開口：“不是我聰明，而是大部分的愛情片都是以團圓結尾，真無——”想到什麽，頓時停住，對方請她來看電影，她這樣說，就是掃對方的面子了。
林蘊生不在意一笑，馬上接嘴道：“我也覺得無趣，看來我跟莊小姐是英雄所見略同。”
電影結束的時候從樓上下來，有一場電影房的電影也正好結束，兩班看客擠在一起下樓，兩人也沒有交談，摩肩擦踵的挨在一起随人流下了樓，剛下到樓梯腳下，身旁一個人着急出去，推了一下她，她一時站不穩，他眼疾手快的伸手扶住她，一股淡淡的香味幽幽的鑽進他鼻子裏，他有一瞬間的恍惚，反應過來後，怕唐突了對方，很快松了手。
她站穩後朝他微笑道謝，他怕她尴尬，笑着開口：“這場電影人真多。”
她點頭：“是啊，擠得真厲害。”
兩人走到了電影院的門口，林蘊生看了看懷表，“唔，快五點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莊小憐笑了笑，“是啊。”頓了頓，“我要回家了，謝謝你的電影。”
林蘊生眼裏閃過一絲不舍，他其實是想邀請對方共進晚餐的，但他很快回笑道：“我開車來的，我送莊小姐。”
林蘊生住在寧家豪家裏，今日開來的也是寧家豪的一輛藍灰色的Nash牌小轎車，車子就停在光明影院的門口。
林蘊生殷勤的替莊小憐開了車門，是副駕駛的位置，莊小憐也沒說什麽，彎腰坐了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