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莊先生一下了車,徑自進了大門,過了垂花門穿過庭院直接往客廳裏走去。
莊先生走到客廳裏,扯了扯衣領,坐在紅木椅子上這才喘了一口氣。
今天這頓飯,他吃得是筋疲力盡,他原本也不太擅常跟人打交道,一邊搜腸刮肚找話題跟寧家少爺說話,一邊還要勻出心思來注意身旁的太太和女兒,唯恐她們有失儀的地方,飯都沒顧上吃幾口。
莊先生順手拿起桌上的紫泥茶壺,眉頭一皺,扭頭喊道:“阿彩,阿彩。”
一個十五六歲、着藍色布衫的少女忙跑了進來,對着莊和成微微彎腰道:“先生。”
莊和成道:“去泡一壺茶來,要君山銀針啊,別又泡成明前龍井了。”
阿彩哎了一聲,拿起紫泥茶壺,轉身走了出去。
莊和成不放心,轉頭高聲交代:“是綠鐵盒裝的那個,別弄錯了啊。”
莊太太和莊小憐跟在後面走了進來。
莊先生拿起桌上的蒲扇搖了起來,想起剛才飯桌上的情景,看向三女兒開口道:“那寧少爺可是剛留洋回來的,見識廣學問深,你說你,一句話不說就埋頭在那吃……”
莊小憐只幹笑了笑,坐在一旁沒說話。
莊太太接過女傭拿來的茶壺,走到莊先生身旁遞給他,小聲道:“實在不行,再重新物色一個?我看三兒對那寧少爺也沒什麽表示…”
莊先生接過來,尖着嘴對着壺嘴輕輕吸了一口,有些生氣道:“她有什麽可挑剔的!人家家世好,人才好,學問也好,只怕人家看不上她呢,這樣的人家打着燈籠都難找,還想找第二個!?你當挑瓜呢…..我費了多大的勁兒才搭上這線,她也不争氣些!”
莊太太怕女兒再被數落,故意道:“吃飯的時候,我見那寧少爺看了咱家三兒好幾眼,估摸着…應該還是有希望的…”
莊先生頓時眼睛一亮,這才轉臉看向莊太太:“真的!?”
莊太太點點頭,“嗯。”
莊小憐已經悄悄溜出客廳,穿過耳房回到了後院自己的房間。
香蘭正好睡了一場午覺醒來,睜開眼睛,看向她三姐走了進來,打了個呵欠道:“這麽快就回來了!?”
莊小憐習慣睡午覺了,這會子也有些瞌睡,脫下旗袍換了短衫也爬上床,“嗯,吃了飯就回來了,你沒吃午飯啊?”
“天氣太熱了,不餓。”
莊小憐的那鋪床是臨窗這邊的,這會子太陽正大,将床鋪曬得燙呼呼的,她最怕熱,頓時哎呀一聲,“熱死了!”
“先前張媽說煮了酸梅湯,我去廚房吃一點,你來我這床睡。”香蘭的這鋪床靠牆,她下床趿上繡花鞋,穿着一身家常布裙便走了出去。
莊小憐看見香蘭蹦蹦跳跳走出去的背影,女主比女配莊憐憐小一歲,想起中對她的描述——莊香蘭,一個極其聰明美豔的優秀特工,沒有她完成不了的任務。
這個四妹此時看起來就是個比較叛逆的少女,完全無法将書中的那個香蘭和她聯系起來。
因為夏日悶熱,晚飯的時候,女傭張媽和阿彩擡着大圓桌在院子裏面,莊家六口人圍坐在桌旁吃飯。
莊先生一向崇尚節約的美德,又是夏日,一般人都吃得少,因此囑咐廚房,下午這頓一般就是五個菜,四菜一葷,有時候就是稀飯饅頭、腌魚幹和三碟素菜。
莊小憐中午吃多了,下午又沒怎麽動,也不怎麽餓,盛了半碗飯,吃了一些青菜,見坐對面的玉蘭、翠蘭兩姐妹将那一盤肉吃去了一半,旁邊的香蘭卻一筷子都沒動,不由奇怪道:“你今天怎麽不吃肉了?”這丫頭可是最愛吃肉的。
香蘭道:“我同學說我最近有點胖了,我想減減肥,你看我這臉,都肥了一圈,過段時間我們社團要演話劇,我怕我選不上女主角呢。”這六姐妹中,香蘭和憐憐兩人是長得最像的,只是香蘭兩腮要稍微寬一些,臉型看起來就要英氣硬朗些,稍微胖一點,臉就要明顯些,莊小憐覺得這是另一種豐腴健康的美,根本算不得胖。
莊太太聽見了,皺眉道:“減什麽肥!女孩子家就要胖點才好找婆家,像你三姐這樣的,我就覺得瘦了些。”
莊小憐無辜躺槍。
香蘭暗自吐了吐舌頭,還是埋頭吃了一嘴的菜葉子。
莊先生也熱得沒有多少胃口,吃了一碗飯便放下筷子,看了一眼四女兒道:“香蘭,你明年就要畢業了?”
香蘭嗯了一聲,想了想,擡起頭笑道:“爸爸,我上次年級考試,又考了第一。”
莊先生一向覺得女孩子學得好不如嫁得好,因此只是繁衍的誇了一句:“不錯,不錯….”卻暗自在心裏琢磨,這個四女兒可是所有女兒中最調皮最不好把握的一個,這丫頭的親事還得提前、悄悄的給她定下來。想到這,又轉眼看向右邊的兩個女兒,這兩個好像還有兩年也要中學畢業了,也得及早打算了,孩子多了真不好啊,太操心了。
莊先生背着手,慢悠悠站起來,搖頭晃腦背起京劇《鬧天宮》—天産猴王變化多,偷丹偷酒樂山窩,只因攪亂蟠桃會,十萬天兵布網羅。
香蘭看了她父親一眼,又叫了一聲:“爸爸!”
莊先生背着手,漫不經心的斜眼看向香蘭。
香蘭放下筷子,咬了咬唇:“爸爸…明年畢業後,我想繼續讀下去,老師建議我考燕城大學。”
莊先生頓時皺起了眉頭,心頭徒然冒出一股怒火,方佛覺得這話太不可理喻了,“一個女孩子,多那麽多書做什麽!家中什麽情況你不知道?哪有那麽多錢供你讀下去?!我拼着老命的工作供你們姐妹讀到中學畢業已是不易,你後面還有兩個妹妹呢,你也不想想她們?想想我們這一大家子怎麽生活?!”
香蘭頓時羞紅了一張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當着一大家子被爸爸這樣數落,她不過就是想讀大學,爸爸這樣一說好像顯得她特別自私自利,拖累了大家活不下一樣,這樣大的罪一壓下來,她嘴裏剩下那句想自己打工賺錢讀書的話已經說不出來了。
莊小憐見香蘭擡袖抹了抹眼睛,放下筷子就跑了。
莊和成哼了一聲,莊小憐忍不住道:“爸爸,香蘭成績那麽好,又那麽喜歡讀書……她跟我說過,她可以在外面找兼職打工賺錢的。”
莊和成剛才的好心情瞬間沒了,“她賺錢?她以為讀個大學是那麽容易的事兒!?”
莊小憐知道,其實莊家的條件根本也沒那麽拮據,家裏還經營着一家綢緞莊,生意不算差,嫁出去的大姐手頭寬裕,也時不時接濟一下娘家,盤一個大學生不至于盤不起,當然經濟上是要緊張一些,主要是莊先生一向吝啬,舍不得花這個錢,而且他骨子裏有着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送各個女兒去讀書,不過是時下男子喜歡娶讀過書的女孩。
夏日晝長夜短,吃飯完七點過了天還亮着,莊小憐站在院子裏散步消食,她外公是個老中醫,她跟着外公學了很多養生的方法,比如飯後要站立半個小時,她媽媽也是個養生狂熱者,經常看《養生堂》《我的健康我作主》等養生保健的節目,她耳濡目染也知道了很多保健知識,好友蘇穎經常笑話她提前進入了老年期。
其實…她在這裏不過就是個過客,老老實實的走完莊憐憐幾十年的生命,就可以穿回去了,養不養生根本就沒什麽意義,不過這些已經養成了生活習慣。
院子的兩側種了兩株八棱海棠,春可賞妖嬈花姿,秋可觀累累碩果,夏天來了就只能避暑。
莊小憐在樹下站了一會兒,五妹玉蘭和六妹翠蘭拿着數學書來問她題目,兩個人是雙胞胎,外貌性子都很像,就是經常吵架,大概太相似的兩個人總是不合的。
海棠樹下置了一張小圓桌,三個人坐在桌旁的板凳上,莊小憐看了一眼題目跟她們講解起來。
阿彩端了三碗酸梅湯過來,莊小憐講得有些口幹舌燥,忙伸手要拿,阿彩放下托盤,拿了左邊的一碗忙遞過去,“三小姐,這碗不是冰的。”
玉蘭、翠蘭看見有酸梅湯喝,早放下手中的筆,各自端着喝了起來,翠蘭嘟囔:“三姐真奇怪,天氣這麽熱,冰的酸梅湯多好喝啊。”
夏季一味“貪涼”會導致寒氣入體,累積新疾,人生病,就是由于身體裏面有寒氣和濕氣,特別這三伏天,最是排除寒氣的好時候,中醫有冬病夏治這一說就是這個道理。
莊小憐勸過她們幾次,自然勸不住別人不吃涼的東西,其實她自己也有管不住嘴的時候。
莊小憐洗簌好回房後,見屋子裏黑漆漆的,也沒點燈,爸爸為了節約電費,後院沒安點燈,香蘭整個人蒙在被子裏,細細的嗚咽聲從裏面傳出來。
莊小憐嘆了一口氣,走到她床邊坐下,低聲道:“香蘭,你別難過了,到時候我幫你勸勸爸爸,不行,就叫大姐來勸勸,你知道的,大姐的話,爸爸總是聽得進去一些的。”
香蘭一把掀開被子,露出一張臉,滿臉通紅,額前的碎發淩亂的貼在淚濕的臉上,眼皮紅腫,顯然是哭了很久,打嗝道:“爸爸只要涉及到錢的事兒,就不是那麽輕易能說動的,可是我好想讀大學,我不想像大姐那樣那麽早的就嫁人…這都什麽社會了,早就不實行那一套買賣婚姻了,我不甘心,我不想就那樣相夫教子平平淡淡的過一生,我也想學邱先生那樣做一個女中豪傑…”
邱女士是這個社會第一個女權和女學的倡導者,可惜當初不幸犧牲,時下很多進步女學生都以邱女士為偶像。
莊小憐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淚痕,揶揄道:“邱先生遇到困難可不是像你這樣哭鼻子呢。”
香蘭臉上一熱,搶過帕子,側過臉自己擦起來,過來一會兒,低聲道:“三姐,你當初成績也那麽好,你就沒想過上大學嗎?”
“不想。”莊小憐才大學畢業一年,來這裏,又體驗了一年的民國女學生的生活,她上了二十多年的學她才不想再去找虐呢。
香蘭心煩意亂的嘆了一口氣,“可是我好想……”
莊小憐安慰她:“你也別急,還有一年的時間呢,咱們慢慢想辦法…..”
香蘭低低嗯了一聲。
莊小憐上了床躺下,腦海裏想着白天相親的事兒,那個相親對象寧家豪還時不時眼神火熱的偷看她幾眼,而那個林蘊生看起來對莊憐憐好像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呢……
“三姐,你今天相親相得怎麽樣了?”香蘭的聲音突然傳過來。
莊小憐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三姐……”香蘭遲疑着開口:“大姐夫…在外面有人,還整天對大姐大呼小叫的,挑三揀四的,我前幾天去大姐家,見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我、我不希望你也和大姐那樣過得不幸福,那個寧家少爺若真不行,就別勉強自己啊……”
莊小憐心中一熱,知道這個妹妹擔心自己,便開口道:“你別擔心,我心中自有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