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章
第 89 章
謝崇玉并沒有去看那把匕首。
他抛下了所有的僞裝, 近乎貪婪地望着顧皎,這段時日所壓抑的思念和痛楚終于再也無需壓抑掩飾,他竟開始覺得, 這樣也好。
至少這一刻, 他對她而言, 并非那個無關緊要,萍水之交的沈舟, 就連多靠近她一分都要顧慮于身份之別。
“皎皎……”他再一次喚她,仿若喟嘆。
而後,他牽起一抹柔和的笑,就像以往每一次相對時那樣,眼中皆是缱绻溫情:“我很想你。”
顧皎眸光輕斂,低聲問道:“你猜到了?”
她說的沒頭沒尾, 謝崇玉卻了然,他坦然答道:“方才到許府的, 除了徐管事,還有顧家的暗衛,是嗎?”
他對顧府的規矩并不陌生,這樣的小事,原也不該由管事親自去做,所以,徐管事定是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比如, 在他拒邀之時, 适時給暗衛下出指令——抓捕……或誅殺。
“是因為那個地栿吧。”他仿佛只是在為她解答功課一般, 耐心而又溫和:“可是你也不當心, 在那裏摔過了?”
旁人大多都習慣了注意腳下的地栿,會因為疏忽而絆倒的, 也就只有久居顧府,對府內的一草一木極為熟悉的人。
而那個人,絕不會是沈舟。
“你如此謹慎,卻也會出這樣的差錯嗎?”顧皎默許了他的話,輕聲反問道。
“是啊,謹慎……可是再謹慎,也抵不過習慣。”
就像他沒辦法在她面前維持沈舟的那層身份一樣,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卻對經年積累下來的本能無能為力。
“其實不必這樣麻煩的,”許久,謝崇玉輕輕笑開,“你知道的,我從來都沒辦法拒絕你,你要見我,所以我來了,你要謝崇玉的命,也盡管拿去。”
顧皎驚然擡眸,心口因為他這一句話而急速跳動着。
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般感到無力,因為他知道她的每一步打算,也因為,他明知如此,卻仍舊選擇踏入了這個圈套。
她的确安排了暗衛,也的确做出了不計一切代價擒住他的打算,可她也知道,即便真到了那一步,她也不會當真要他的命。
若他敢賭,并非不能全身而退,但他還是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當年伴在她身側的青衫少年,已然成了站在天煜對立面的仇人,兩兩相對,滿目蕭然。
她靜靜看着他,半晌,別開眼道:“你不該回來的。”
“謝家已經反了,你知道身份洩露,意味着什麽嗎?”
仿佛感受不到匕首的存在一般,謝崇玉向她走了一步,眸中摻着不可言說的苦澀,卻依舊低笑一聲:“我說過了,皎皎,只要你想,謝崇玉的命拱手奉上又如何呢。”
“我要你的命做什麽?”顧皎低嘲一聲,“謝崇玉,直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
“我今日之舉,只是因為,你是天煜的威脅,也是可以用來要挾謝長陵的把柄。”她直視着他,“除此之外,你謝崇玉如何,與我沒有半分幹系。”
随着話音落下,謝崇玉的臉色驟然蒼白。
他怔怔搖着頭:“不,皎皎,我——”
“這段時日,你也看到了不是嗎?”她以一種極為平淡的口吻,淡淡地說着對他而言殘忍至極的話,“我放下了,不管是那七年,還是你這個人。”
“可我沒有。”謝崇玉終于再也無法維持平和無波的假象,他雙目通紅,語調也淩亂不堪,帶着無法忽視的凄然:“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皎皎,我們之間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就這一絲念想……我只有它了。”
面對他毫不遮掩的傷痛,顧皎卻緩緩閉上了眼,就像她告訴他的那樣,關于他的所有,都已經與她再無幹系。
“皎皎,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怎麽做才是對的,到底該怎麽做,你才可以不這樣恨我?”
許久許久,謝崇玉看着她,近乎茫然地問道,吐出的每一個字仿佛都釘在了心上,連帶着很久之前潰爛在心底的傷痕一起,帶出撕裂般的疼。
曾經他總是極力勸服自己,再多走一步,興許便能走出這個困局,所以即便再苦再疼,他也撐了下來,等着那個渺茫的轉機。
直到如今,他才恍然發覺,原來他所走的每一步,不過是飲鸠止渴,他仍困于原地,她卻早已抽身而去。
他疼得幾乎站立不穩,卻還是固執地朝她伸出了手,仿佛只要觸碰到她,便可以抹去所有的不堪和絕望,将他的姑娘重新擁入懷中。
就在指尖即将相觸的時候,顧皎倏然睜開眼,躲開了他。
她的目光自他的肩頭越過,落在一處虛無的空處,垂于身側的左手輕輕顫抖着,拿着匕首的右手卻紋絲不動,牢牢地貼着他的脖頸,劃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謝崇玉,謝崇玉……
“謝崇玉,”她開口,語氣是自己都沒預想到的平靜,“承熙三年的上元節,已經過去太久了。”
“你有你不得不做的事,我也有我必須要保護的人。”
——
帝京城外,驿站,謝九已與前來接應的人彙合。
動身之前,他頻頻回首望向城口,期待下一瞬那裏便能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可是直到翻身上馬,都沒能等來要等的那個人。
“九哥,主公如今就在江城,你不是有急事要回禀嗎,我們在這裏等二公子就好。”謝十七将缰繩遞給他,再一次勸道。
謝九也知道他說的有理,但是不知為何,臨走時,主子那比往日溫煦了許多的神情,總在他腦海中徘徊不去,就好似……
呸呸呸!他迅速搖了搖頭,将那個不好的念頭甩開,坐直身子準備離去,卻連着幾次踏空腳镫,他終于按捺不住心底的慌亂,從包袱中将謝崇玉交給他的木盒翻了出來。
主子叮囑過他,一定要交由大公子親手打開,但是……
謝九咬了咬牙,左不過是受罰而已,只要能換一個心安,他也認了。
在謝十七勸阻之前,他果斷将鎖捏碎,迅速打開了盒蓋,然後,他和謝十七一起愣住了。
“九哥!這、怎麽會是空的?”
謝九呆呆地看着空無一物的木盒,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完了,他又被主子算計了。
——
謝氏叛賊被擒,對于此刻的天煜而言,無異于絕渡逢舟,但一手把持了此事的顧府之中,卻是一片沉寂。
顧青行看着低頭練字的顧皎,遲疑半晌,開口道:“我已經讓人将……他關押在了大理寺,至于之後要怎麽做,我即刻便會入宮,将此事秉明陛下。”
“知道了。”顧皎淡淡應道。
“我會奏谏陛下,以此來換謝長陵退兵歸順,”顧青行頓了頓,“大理寺也有足夠的兵衛守着,除我以外,沒人知道裏面關押之人的身份,你也不必憂心。”
他擔心的并不只是謝崇玉會被人營救脫身,而是會有不詭之人,悄無聲息地要他死在牢中,從而逼謝家魚死網破。
顧皎做此事時并沒有事先告知他,他回府後才從徐管事的口中得知,心中除開驚撼,更多的,是悵然。
謝崇玉畢竟是他一手教養,他又何曾會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親手将視若親子之人送入牢獄,連他都難掩酸澀,那皎皎……她又該是如何滋味。
他微微擡手放在她肩側,安慰之語還未出口,便聽到她冷靜出聲:“把他送去給阿晚。”
“她會知道怎麽借此讓謝長陵亂了陣腳,除非,謝長陵根本不想保下他的命。”
筆端長久地凝滞在紙面上,濃墨染透宣紙,在原本整齊的字上留下了一團暈開的墨痕。
顧皎眼眸低斂,慢慢松開手,任由手中的筆落下,徹底毀去了那一副字。
“若當真那樣……便由阿晚處置吧。”
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後,顧青行皺了眉:“皎皎,你恨他嗎?”
倘若不恨,又怎會這樣無謂地論斷他的生死。
似是過了許久,顧皎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緩緩地背過了身,依靠在窗畔,就在顧青行想要悄然離去時,才低聲答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他當初也只是沈舟,該有多好。”
可惜,他不是。
顧青行沉默許久,一道轉瞬即逝的水痕在眼中浮起,又很快消去,他微微使力在她肩頭按了按,溫聲道:“爹會一直在你身後,不論何時。”
顧皎擡眼看着他,半晌牽起一抹淡淡的笑:“我知道。”
……
月光從狹小的天窗灑下,在昏暗的石壁間映出斑斓的光影,裏側的草席雖陳舊,其上卻鋪了層幹淨陳舊的墊子,謝崇玉靜靜地望着那個墊子,眼中明暗交錯,交織出一抹複雜的色彩。
大理寺慣來苛厲,又怎會将囚牢收拾得這樣整齊,想來,是有人特意吩咐過的。
左相嗎……想起那個在他最孤苦之時,給了他從不敢奢想的一段時日的人,只覺得心頭的酸澀愈發濃重。
顧青行待他恩重如山,他的一身才學皆是由他賜予,他卻背叛了他,還傷了他最在乎的人。
不管是謝崇玉還是沈舟,都有負于他的栽培,而今他想怎樣處置他,他都無怨。
只是對不住小九,還有……謝長陵。
他終究是沒能達成他們的期望,也希望他們可以明白他的意思,不要再耗費心力搭救他這般無用之人,他知道這樣懦弱至極,可他太累了,已經無力再繼續走下去。
也沒辦法繼續承受她的恨意。
哐啷一聲響,在靜谧的暗道之中各外清晰,也立時驚醒了謝崇玉,熟悉的氣息聲讓他滿懷欣喜地擡起頭,那個曾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身影,便出現在了視線之內。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眸光緊緊鎖着她,在她停在他面前後,緩緩綻出了一抹輕柔的笑容,為他憔悴的面色染上了幾分血色:“我以為,你不會再願意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