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章
第 88 章
今日的謝九, 歡悅之意溢于言表。
他興沖沖地收拾着衣物,只要是看得順眼的都往包袱裏面裝,最後實在是放不下了, 撐着下巴艱難地在一件淺色藍緞對襟長袍和縷金褂子裏做着取舍。
一旁整理着筆墨的謝崇玉擡眸看了他一眼, 淡淡道:“那袍子不好使劍, 上次你穿着還差點割了袍角。”
謝九一拍掌:“對哦!那便還是褂子好了。”
謝崇玉沒有擡頭,手上動作不停:“如果我沒記錯, 褂子的袖口去年就破了,因為這個,你才一直沒有穿過。”
謝九:還有這事兒?
他翻開褂子,果不其然發現袖口磨了個大洞,當即崇拜地看向了謝崇玉。
看他家主子!什麽叫心細如發!再加上他不出破綻的武功,豈不是無人可敵了?
對了, 還得再加上大公子,說起來, 大公子之前迎娶晉陽王的女兒,他都沒能回去道賀,這次回了南寧後,一定得瞧瞧那位溫鳶郡主是個什麽樣的女子,與大公子相不相配才是。
不過……想來大公子也不會在意這些,畢竟當時若非主子執意相拒,溫鳶郡主要嫁的人本該是主子的, 這樣一想, 那郡主也不過是晉陽王的一枚棋子而已。
可如果郡主是棋子, 那與她成親的大公子呢?
謝九的雀躍漸漸低了下去, 只覺得心裏似乎堵了些什麽,但又說不上來是何種滋味, 默默地将包袱打了個結,抱着自己的劍發起了呆。
對于謝九時不時的神游天際,謝崇玉已習以為常,他将書桌上的東西收好,而後燃起一支長燭,一一燒去了留有字跡的紙頁,這才停了手。
“小九,事情都準備好了嗎?”
聞言,謝九回了神,點頭答道:“衙門偷來的死屍已經放在後院了,只等我們一走,再放上一把火,沈舟這個人就算是已經死了。”
說着,他還得意地昂了昂頭:“那影衛的劍招我學了九成,用在那屍體上,打探出消息的大臣都會以為,是承熙帝命人對你下了殺手。”
至于原因……沈舟因為時疫的事,在民間積攢了不少的聲望,他的死,甚至不用過多引導,那些朝臣都會想到功高震主的一層,從而兔死狐悲,從朝堂內部先一步亂起來。
這樣一來,主子脫身的同時又攪混了君臣之心,與大公子的布局外合裏應,帝京的這一趟便不算白待。
相比于謝九的振奮,謝崇玉卻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情緒,眸光平靜無波地望着桌上擺着的沈舟的官印出神,半晌,擡手将其握在了手中。
也是在這時,屋外傳來了仆從的問詢之聲:“沈大人,府外有人求見。”
聞言,謝九訝異地看了眼窗外,揚聲問道:“是什麽人?”
“他自己說是左相府上的管事,還遞了拜帖來,似乎是邀大人去一趟左相府。”那仆從知道沈舟一向不喜旁人随意進屋,而今沒得應允,便只是在屋外答話。
左相府三個字一出,謝崇玉驟然擡眼,不期然掌心一空,官印掉落在地面,發出一聲悶響。
屋內一片沉寂,謝九清楚地聽到了自家主子不穩的呼吸聲,下意識望去,只見謝崇玉眉眼間漸漸湧起了濃墨般洶湧的情緒,他極力去分辨,卻始終看不透那是因何而起。
但他仍舊覺出了不對勁,不自覺壓低聲音道:“主子,既然我們都要走了,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不如稱病推脫了?”
況且,抛開這個原因不談,他也着實對顧府有些發怵,生怕謝崇玉去了一遭就舍不得走了。
謝崇玉眸色漸暗,不知過了多久,他仿佛做了什麽抉擇一般,站起身走到門前推開了門,對那仆從道:“請徐管事在正堂稍等片刻,我過會兒便來。”
他身後的謝九倒吸一口氣,在仆從應聲離去後便忍不住喊了句:“主子!”
“小九,你先別急,聽我說。”謝崇玉回身,從一旁的櫃子裏取出了一個木盒,轉而交到了謝九手中:“顧相心思缜密,若是貿然拒絕,之後沈舟身死之事難免會讓他起疑。”
“為求穩妥,你先離開,見到主公後将此物交給他,他會明白我的意思。”
謝九愣了半晌:“那主子你呢?”不是說好的一起走嗎?
“我今晚會想辦法脫身,你不是教了我易容之法嗎,出京并不算什麽難事。”謝崇玉直視着他道。
謝九想了想:“既然這樣,那我也多留半日,我們一起走。”
謝崇玉搖了搖頭,耐心解釋道:“主公知道我們動身的時間,也必定安排了人接應,若是遲遲見不到我們,可能會以為我們出了事,若是因此而貿然闖入京中,只怕會出事。”
說着,他視線投向了謝九手上的木盒:“而且,此物對臨陽一戰至關重要,早些送到主公手中,便能多幾分勝算,小九,除了你,我信不過別人。”
謝崇玉很少托付謝九什麽事,而今此話一出,謝九雖說依舊放心不下,卻是沒辦法再拒絕了。
況且,謝九暗自想着,謝崇玉自身武功不算低,這次出京也遠不及一年前那樣兇險,即便沒有他在身邊,他應該也能應付得了。
“小九,其實我亦擔心你這一路會不會暴露身份,但迫于形勢,不得不讓你冒險先行,若是——”
“主子,”謝九搶先開口,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将東西好好送到大公子手上,我丢了它都不能丢!”
謝崇玉神情松了下來,沖他微微一笑,溫聲道:“那便辛苦你了。”
謝護衛帶着自家主子的托付離開了沈府,待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後,謝崇玉才緩緩收起臉上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抛卻一切的平靜,和決然。
……
“小姐,沈大人到了。”徐管事叩響了門,輕聲道。
屋內,顧皎的聲音半晌才傳出:“辛苦了,徐叔,請他進來吧。”
徐管事沖身後的沈舟微一颔首,而後将門為他推開,随後便退了下去。
沈舟在門口站了站,望着屋內熟悉的陳設,指尖輕顫,又複握成拳,收在了袖中,這才提步走了進去。
顧皎立在窗邊的書桌旁,專注地低頭在紙上寫着什麽,聽到身後的腳步也并沒有回頭,明明是白日,桌前卻擺着一根長燭,在日光的映襯下,火苗的光芒顯得格外的微弱。
沈舟沒有開口,靜靜地走到她的身邊,也看清了她所書的內容。
心口處忽地傳來瀕死般的窒息感,不知何時,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他卻渾然不覺。
他心中無比清楚,這時最好的反應便是沒有反應,應該佯裝不解地移開視線,但他卻仍舊提不起絲毫力氣,甚至連最簡單的轉頭都做不到,只能僵在原地。
那一行行字宛如針刺一般插進了他的眼中,不知不覺間,雙目已滲出紅意,可身前的人卻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态一般,緩緩落下最後一筆,将筆擱在了硯臺旁。
“沈大人,許久不見。”顧皎側過頭,沖他輕輕一笑。
沈舟望着她,卻并未行禮,眼中漸漸聚攏起了不可名狀的情緒。
顧皎無甚在意,擡手拂過那些字,似是不經意間問道:“大人可知,我為何會邀你來此?”
“臣……不知。”
她點了點頭:“你不知道也正常,此處并非是我的住處,而那人……說來你也該有印象,當初斐之曾對你提起過,你很像一位故人。”
“當初,他便是在這裏,七年。”
她懷念般笑了笑:“只不過後來他走了,這裏便許久無人踏足,你瞧這四處的灰塵,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是嗎。”沈舟聲音極啞,甚至有些模糊不清。
“我昨夜做了一個夢。”顧皎淡淡道,“夢裏他又回到了這裏,穿着一身大紅色的喜服,轉過身問我好不好看。”
“等我睜開眼,卻已經記不起夢裏他的樣子,畢竟那只是一個夢,而那件衣服,當初他也并沒有試過。”
沈舟呼吸一滞,整個人都開始輕輕顫抖了起來。
顧皎沒有再看他,她低下眸,一字一句念出紙上的字:“從茲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赤繩早系,白首永偕。”
“這一句,沈大人眼熟嗎?”
沈舟定定地望着那些字,他怎麽會不眼熟,那是他曾經百般珍惜,最後卻只餘有一堆灰燼的……婚書。
他不敢回答,怕一開口便會潰不成軍,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似乎快要撐不下去了。
他一直刻意不去回想往事,便是太過清楚自己心口那道從未痊愈過的疤痕,只稍一觸碰就會鮮血淋漓,而現在它再一次開裂,潺潺流出的血淌過傷疤,糾纏出暗紅色的血痕。
顧皎沒等到他的回答,卻仿佛感受到了他流露而出的痛楚,她指尖蜷起一瞬,又很快恢複原樣,而後慢而決絕地撚起了紙頁的一角,一點點放在了那根點燃的長燭之上。
在火苗即将舔舐上紙張之時,她的手腕卻被人緊緊地握住,而後,再也不能向下半分。
“皎皎。”
他蒼白冰涼的指在她腕間輕顫,那熟悉又陌生的聲線卻滾燙無比,恍惚間,她似乎又回到了少時,而身邊的這個人,只是對她無限寵溺縱容的小謝哥哥。
謝崇玉知道,他終是敗給了她,或者說,在她面前,他永遠一敗塗地。
他沒辦法繼續僞裝下去,對面不識已然快要将他逼瘋,而今要他再一次眼睜睜看着二人的盟誓化灰化煙,便是他用盡所有自制去閉口封心,也依舊做不到。
可顧皎卻并沒有賜給他半點仁慈,她閉了閉眼,半晌,輕輕松開了指尖。
他滿目血色,倉惶探手去接,卻終究是慢了一步。
只見那紙悠悠劃過火苗,而後一道明黃攀上它的邊緣,又極快地蔓延開來,很快便蜷縮成了一個小小的火球,再之後,只餘一小塊燃燒殆盡的灰屑,靜靜地躺在桌上。
最後,顧皎手指輕輕拂過,就連灰屑也消失不見了。
她這才轉過身,徹底地面對了他,而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出灰燼消失的地方,恍惚而又無措。
她垂眸一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下一瞬,寒光一閃,鋒利的匕首已橫在了他的頸邊。
“果然是你……謝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