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章
第 90 章
細小的燭火在燭臺上靜靜燃着, 随着流動的風輕輕晃動。
在顧府,顧皎說完最後一句話後,便移開視線, 再也沒看謝崇玉一眼。
他方才一直遺憾, 為何沒有提前将僞裝卸下, 起碼那樣,她或許還能記起他原本的樣子, 而今再見她出現在眼前,他只覺慶幸,又突然記起她應該不會留許久,倉皇之間,神色便染上了些許焦急。
謝崇玉将視線從顧皎身上挪開,匆匆在身上翻找出一個藥瓶, 而後又環顧四處想要找尋清水,可監牢之內所有的東西都一覽無餘, 遍尋不到下,眸子一點點垂下,遮住了其中的寂然。
這時,一股淡淡的香氣傳來,他慢慢擡起頭,卻見一只白皙如玉的手穿過栅欄,遞過……一個裝了水的瓷碗, 碗沿還搭了一張素色的絲帕。
眼中驟然漫上了水汽, 謝崇玉幾乎是狼狽地接過, 而後匆忙轉過身, 将藥粉倒在打濕了的帕子上,明明是簡單無比的動作, 卻因為控制不住的輕顫而灑了許多在腳下。
等他終于将僞裝卸下,将要轉身時卻又停滞了下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從何而來的懼意湧上,忽然間便知曉了為何會有近鄉情怯這個詞。
“怕什麽,”身後,顧皎看出了他的遲疑,竟是笑了,“方才不是還很着急嗎?”
謝崇玉手指一僵,那熟悉的語調讓他險些落下淚來,他閉了閉眼,待情緒平複些許後,才緩緩轉身看向了她。
顧皎靜靜地注視着他,心下傳來淡淡的酸澀,唇角笑意卻始終平和:“之前總覺得沈舟像你,卻又說不上是哪裏像,現在才發現,不管樣子怎麽改,眼睛卻永也騙不了人。”
當初,她最喜歡的便是靠在他懷裏,時不時擡眸看上一眼他溫潤帶笑的眸子,那時四時皆好,她以為那便是地久天長。
“崇玉,”她輕喚了一聲,在他眸中霎時迸發出光華之時,說出了此行的來意:“不論最後結局如何,我們都放下吧。”
謝崇玉眼中的光一點點暗下,許久,他扯出一抹笑,問道:“皎皎,如果我和君珩之間,注定有人不得善終,你希望留下的那個人,是君珩嗎?”
顧皎沉默了下去,他卻似乎早已有所預料,也不再追問,眸中滿滿映着她的身影,回答了她的上一句話:“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我也有一個請求。”
“那個結果,我想由你來給我。”
“什麽意思?”她聲音清冷。
謝崇玉凝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殺了我。”
顧皎一頓,繼而緩慢地擡起眸,定定地看着他:“你就這麽想死?”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是皎皎,我不能讓我這條命成為謝家的拖累。”他淡淡一笑,“能最後見你一面,我很高興。”
顧皎眼睫微動,最後竟是笑了:“那你知道,我為什麽來這一趟嗎?”
“若你自盡,我會殉死。”她語調平和,仿佛說的并非自己的生死,“即便這樣,你也要堅持嗎?”
伴随着話音,燭火驟然晃了晃,兩人的倒影也一瞬晃動了起來。
“你威脅我。”謝崇玉唇角笑意一點點消散,眼中滿是受到傷害的怔忪,半晌,低喃道:“你這樣威脅我?”
“若你不信,大可以一試。”她微微一笑,“我絕不攔你。”
謝崇玉向後退了一步,眉宇之間傷意盡出:“皎皎,你明知道……”
她明知道他別無選擇,卻依舊選擇用她的命,來逼他成為謝家的桎梏。
“是,”顧皎垂下眸,“我沒辦法眼睜睜看着天煜生靈塗炭,所以,抱歉。”
謝崇玉閉上眼,許久,澀然道:“什麽時候?”
“明日,宴相會将你帶往臨陽。”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她終于收起了早已僵硬的笑意,“在那之前,我必須要告訴你,如果,如果謝長陵放棄了你,那……”
“殺我,以亂軍心是嗎?”謝崇玉已然逐漸平靜下來,在她停下來後,緩緩開口接道。
她看着他,終于忍不住低聲道:“若你願意勸謝長陵退兵,我可以想辦法保全你們謝氏一族的安危。”
謝崇玉睜開眼,半晌,粲然一笑:“皎皎,你想錯了一件事。”
“謝家承認的家主,從來便只有謝長陵一人,即便我死于陣前,也不會有任何影響。”
所以如今,他能向她承諾的,除了他自己的生死,已再無其他。
聞言,顧皎也低聲笑了笑:“那麽崇玉,我們便注定只能是這樣了。”
“要麽,謝家功敗,我送你這一程,要麽……”她沒再說下去,她知道,他會明白。
謝崇玉卻搖了搖頭,果決道:“不會有那麽一日。”
他輸,他甘願赴死,而他勝……便決不會允許旁人傷她半分。
再次開口之前,謝崇玉耳中突然捕捉到了一絲細微的,極難察覺的響動聲,他餘光下意識掃過暗處的轉角,而後眸光一凝。
顧皎察覺到他神色有異,剛要詢問,他卻先一步出聲道:“皎皎,你會後悔嗎?”
“你指什麽?”她回望着他,淡淡反問道。
他怔了怔,自嘲般道:“我也不知道。”
“好像曾有過很多個轉折的岔路口,但是我最想問的,似乎只有一個。”他像是漸漸平緩了下來,溫淡而柔和地看着她,眉眼間明華無雙,“如果我早些将一切告知于你,那一日,你會不會留下我?”
顧皎靜靜直視着他的雙眸,半晌,坦然道:“會。”
謝崇玉笑得愈發欣然,眼尾卻緩緩落下一滴淚,他擡起手,一點點靠近她的眸子,她遲疑一瞬,卻還是站在了原地,任由他撫上她的眼角。
他指尖顫抖着,雙眸卻閃着期冀的光芒,宛如懇求般向她再一次求證:“皎皎,那七年沒有錯,對嗎?”
她沒有回答,可即便這樣,他也讀懂了她的答案。
終于,他釋懷一笑:“夠了……已經足夠了。”
……
顧皎離去後,謝崇玉久久望着她的身影,沉寂許久,直到徹底消失在視線中後,方才收回視線,淡淡開口道:“既然來了,又何必再躲。”
不多時,暗道盡頭走出一道人影。
他一身清貴紫服,身後少見的未有任何人随從,霜白覆雪的眉眼之中帶着一抹清寒之意。
——君珩。
“真沒想到,陛下會降貴纡尊,親自來這種污穢之地。”四目相對,謝崇玉眼中再無身為沈舟時的謙和,唇角牽起一抹嘲意。
君珩亦是清淡一笑,笑意卻未至眼底:“我也沒想到,堂堂謝氏二公子,會潛于朝中,對我俯首稱臣這樣久。”
“我并沒有輸給你。”謝崇玉早已收起了雜亂無章的心緒,淡淡道:“所以我想,陛下該是沒有資格對我評判些什麽。”
能讓他甘願入局的人,從來便只有一個。
“是啊,你沒有輸給我。”君珩輕聲重複道,想起那道離去的背影,只覺得眼前的人面目比許多年前更加憎然,于是他語中也染了怒意,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表面的假象:“可你終究是輸了,淪為階下囚的滋味,如何?”
聞言,謝崇玉眸光一顫,卻是緩緩笑了,仿佛方才那個狼狽落淚之人不是他一般,好整以暇道:“那麽敢問陛下,你……又當真贏了嗎?”
望着君珩一瞬蒼白下的臉色,謝崇玉原本冷寂的心中竟覺出了些許的快意,原來……所求不得的,不止他一人。
他突然就知道怎麽讓自己好受一些了。
唇角笑意漸甚,他緩聲道:“她恨我,只是因為我。”
“而你呢,陛下?”他眸光中的譏嘲幾乎凝成了一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将面前的人穿心而過:“即便是恨,你也不配得到。”
因愛而生恨,即便是最無望之時,謝崇玉也從未對二人曾經的愛意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但君珩不一樣,他從來便知道,顧皎對他,向來是憐惜大過動心,甚至于她對他失望,決然離去的原因,都有着謝崇玉的痕跡。
作為早在明裏暗裏交鋒過數次的人,謝崇玉最是清楚他最致命的痛處所在,而他的話,每一個字都精準地刺在了最疼的那一處。
“你逼走了我又如何呢?”他輕蔑笑着,“即便沒有我,她會選的,也絕不會是你這種小人。”
“那又怎樣?”君珩雙目泛起血意,唇白似霜,“你又是什麽好人嗎,謝崇玉。”
“你終究是放棄了她不是嗎?我給過你機會的,可你呢,在她門外站了一夜,卻還是走了。你以為這樣,便為你的不得已找了足夠的借口嗎?”
“不論有着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你終是放棄了她。”
謝崇玉手悄然握起,眼中恨意一點點顯現:“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會——”
“不會如何,不會為程嘉柔報仇?”君珩低嘲一笑,“謝崇玉,你只不過是不夠愛她而已。”
“我告訴你,我不會。”
他對着這個他嫉恨半生的人,一字一句道:“她希望我是什麽樣的人,我便會是什麽樣的人,即便負盡世人,只要她還需要我,我便不會離開她半寸。”
“只這一點,謝崇玉,你永遠比不過我。”
此刻,二人皆失去了方才維系的冷靜,宛如兩敗俱傷的兇獸,誰也不肯退卻一步,拼着同歸于盡也要再次撕咬開對方的傷口。
謝崇玉死死抵着掌心,語調卻無一絲波瀾:“是嗎。”
“陛下這般自信,方才,又為何連出現在她面前都不敢呢?”
“或者說你此番來此,只是因為……你害怕了。”他唇角挑起一抹譏嘲:“你想知道,她是否還對我留有感情是嗎?”
君珩面色一點點白了下去,随着謝崇玉的話,看向了他的指尖,剛剛親眼所見的那一幕,仿佛走馬燈一樣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謝崇玉神色冰冷,一語澆熄了他強撐的狠厲:“君珩,我是錯了一步,那你呢?”
……
直到君珩的身影踉跄離去許久,謝崇玉才脫力般地靠在了石壁上,又一點點滑落在地。
回憶起方才的兩段對話,他勾了勾唇,眸中卻無半分勝者的喜悅。許久,他閉上眼,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同她隔門道別,轉身後他等了許久,也沒能等來她開口挽留。
其實……他一點也不堅定,若是,若是她肯留他,不,哪怕她只是推開門看他一眼——
他突然便笑了,笑聲不可抑制地愈來愈大,帶得整個人都輕輕顫抖了起來。
謝崇玉,你真是個懦夫,他想。明明是你背棄了她,反而要指責她沒有挽留。
皎皎真是瞎了眼,才會喜歡你。
他口口聲聲說着君珩的不配,但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才是最配不上她的那一個。
君珩說的對,是他親手放棄了她,她那樣好,他怎麽配呢?
不知過來多久,月光隐于雲中,最後一絲光亮也漸漸消散,一聲低語在牢獄深處響起,卻無人聽聞。
——“皎皎,你知道嗎,我有多想……死在那年帝京的大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