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章
第 83 章
兩個時辰後, 顧府。
得了消息匆忙來尋顧青行的朝臣,都被他擋在了門外,除了宴沉言。
宴沉言在顧青行書房內與他商議來許久, 臨走之前二人相視一瞬, 眼中皆是山雨欲來的凜然, 出門時,他看了眼垂眸不語的顧皎, 微垂眼簾匆匆離去。
顧青行這才轉向顧皎,自從回府,她便未發一言,只在宴沉言進門時颔首回應了他。
半晌,他緩緩開口,想要解釋一番:“這次的事——”
“你早就知道了……是嗎?”顧皎沒有擡頭, 輕聲打斷了他。
顧青行沉默許久,終是點了點頭:“如果你指柔妃娘娘的死, 我的确知道。”
顧皎倏地睜開眼,自從見過那戲班班主後,便一直反複響徹在耳邊的話聲愈發淩厲了起來。
……
“是,我便是謝家的人,可顧相能否說說,我所犯何罪?”年過半百的人負手而立,不卑不亢地面對着顧青行。
顧青行定定看着他:“謝氏舉兵反叛, 而今又企圖動亂人心, 還需我多言嗎?”
“舉兵反叛、動亂人心……”那人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 而後揚聲嗤笑道:“臺上那一樁樁一件件, 我可有信口雌黃,冤枉了你們所謂的先帝?”
“哦, 還有如今的陛下,叫什麽來着……君珩。”他收了笑,眼中劃過一絲恨意。
“若非他設局毒害王妃,王爺又怎會心死自刎!他們君家,全是狼心狗肺之輩,活該斷子絕孫!”
話音落下,顧皎驚然轉頭,在看見顧青行一瞬暗下的雙眸,卻始終并無開口相駁之意後,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這時,班主視線移向了她,也随之猜出了她的身份。
“這位……想必便是貴妃娘娘了吧?”他低低一笑,“真可惜,若是早知道是你,在你進門時我便該讓人殺了你,也讓那無所不能的陛下嘗嘗失去至愛的滋味。”
顧皎卻沒心思和他争論這些,她走近一步,垂眸看向他:“你方才所說,可有證據?”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寧斐之曾告訴她,柔妃是病逝,而君珩在先帝心裏的位置根本比不過柔妃,又怎麽會有機會毒害她?
“證據?”班主不屑地看着她:“是真是假,那位陛下自己怕是最清楚不過了。況且……說起來還要謝謝他,若不是他放走了王妃身邊的婢女,讓其有機會将王妃死因傳回南寧,主公又怎會重拾雪恨之心,劍指帝京呢?”
在顧皎氣息一僵,周身驟然僵冷時,他又嘲諷似地轉向顧青行,輕蔑一笑:“舉兵反叛,左相可知,自始至終,這便是你所效忠之人,親手布下的局呢?”
“而今求仁得仁,他該滿意才是啊。”
“夠了!”顧青行拂袖而起,“這是什麽地方,豈由得你妄言?将他押下去,後做處置。”
“不用你動手。”班主平靜地擡起頭,淡淡道,“王爺去後,我茍且多年,等的便是這一日。”
“左相,任你有滔天之能,除非狠下心來殺盡所有聽了這出戲的人,否則……”
他朗聲大笑,随即毫無預兆地朝前方的戲臺撞了過去。
“攔下他!”意識到他要做什麽的顧青行立即出聲,離得近的羽林衛也匆忙上前想要擋住他,可是……已經太遲了。
“——砰。”
一聲沉悶的響聲,依舊沉浸在他那句話中的顧皎遲鈍地轉過身,卻只見那道身軀緩緩滑落在地,暗紅色的血順着花白的發,氤漫了臺前的青磚。
他死了。
……
“我曾問他,謝家為何會反。”再回想起當初與君珩的對話,顧皎只覺得渾身發冷,“他說,因為謝霁的死。”
“我一直想不通,謝長陵為何恨他如斯,便是父債子償,這份恨意也未免太過強烈了些。”
“皎皎……”顧青行低聲喚了她一句,卻沒有了下文。
“爹,君珩他錯了。”
“柔妃的死只是其一,身為帝王,他親手将謝家推到了如今之局。”她閉了閉眼,“只是為了……逼走謝崇玉。”
是的,逼走謝崇玉。
方才她想了很多君珩選擇這樣做的原因,最終卻絕望地發現,只有這一條,也只可能是這一條。
而今再想起重遇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那仿佛摻雜着無盡暗色的眸光,他的患得患失,他的失措不安,一切的一切,皆有了理由。
原來是這樣。
她自嘲一笑,當初曾用來打趣自己的禍國妖妃,時至今日……竟一語成谶。
“你恨他?”顧青行緩緩問道。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不。”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謝長陵曾問過我的一句話。”
——“如果你面前的這個君珩,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樣,你可會後悔今日說的話?”
而今想來,當時謝長陵便有意将真相告知,或許,還覺得她萬分可笑。
只可惜,他沒有說,而她心中雖有所預料,卻未曾想到,所謂的前嫌冰釋,兩相情許,本就是君珩以江山為棋,賭上天煜安定的一場局。
是,她後悔了。
——
那日之後,顧皎留在了顧府,再也沒提回宮的事。
她沒有派人去送信,宮中也沒有消息傳來,似是又回到了當初只是左相獨女的時候,心無煩擾,清閑自在,偶爾同寧斐之打打嘴仗——
哦,寧斐之能下地之後便被寧太傅綁回去了。
顧皎恍然記起,而後拍了拍手上吃過糕點留下的碎屑,準備去瞧瞧寧少爺如今的腿可還安在。
剛打開房門,便見眼前立了個人,身形清瘦,蒼白憔悴,瞧着還挺眼熟。
她默了默,半晌退了一步要将門關上,他卻不知道疼似的死死用手抵住了門框,骨節周遭泛了紫也不肯松開。
僵持片刻,顧皎認真推斷了片刻,得出了再這樣下去門和手遲早要斷一個的結論,她不想背上謀害當朝天子的罪名,随即松開了手。
“陛下。”她恭聲喚道。
“你叫我什麽?”他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到她。
顧皎不答,他也并不執着,轉而柔聲道:“昨日許少卿來過,還問起了你,我同他講你在顧府小住,後來他走了,我卻忍不住很想你。”
“我新學了些菜式,想着或許你會喜歡,着人送來又難免會涼,便想過來一趟做給你嘗嘗。”
他緩緩走向她,極其自然地想要牽起她的手:“我們——”
“陛下。”顧皎躲開了他的手,在他半身驟然一僵時,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其實,也該有個結果的。
“把我的位份廢去吧。”她直視着他,平靜道,“以後,也不要再見了。”
話音落下,君珩短促地咳了幾聲,腳步不穩地晃了晃,而後他搖了搖頭,扯出一抹笑:“皎皎,我不明白,我們前幾日明明還好好的,你還說要和我成親,怎麽就、怎麽就……”
怎麽就都不算數了呢?
他聲音嘶啞,仿佛哀求般道:“皎皎……我求你,把話收回去好不好,別這麽吓我。”
“君珩。”顧皎念出他的名字,而後緩緩斂下了眉眼:“你知道為什麽的。”
如果他不知道,不會等到現在才來找她,也不會一字不問她未歸的理由。
“我不知道。”君珩急促地開口,而後又一字一句地重複了遍,“我不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皎皎。”
“我只知道我惹你生氣了,是我不好,你可以打我罵我,甚至殺了我,但是不要說什麽再不相見的話,我不要和你再不相見。”他眼中紅意盡染,語調淩亂道了極點。
顧皎靜靜望着他的失态,是她以往所熟悉的,忍不住便要心軟的樣子,可現在,卻只餘一片寒涼。
“阿珩,你還記得,我曾和你說過什麽嗎?”她念着親密的稱謂,說出的話卻仿佛尖刃般一字字刺在了他的心口。
“你可以任性,可以做錯事,但是唯有一點,也是最要緊的一點。”
“不能害及旁人。”
君珩望着她,滿眼都是被被傷害的忡怔和恍惚,手指蜷曲在胸前抵了抵,啞聲道:“是因為柔妃?”
“你在怪我殺了她?”他搖了搖頭,急促道,“皎皎,我可以解釋,我并非——”
“謝家會反,和你有沒有關系?”顧皎打斷了他,輕聲道。
他一怔,繼而一字一句重複道:“謝家?”
她目光緊鎖着他,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跡象:“我之前問過你,謝長陵為何會反,如今我再問一次,你還要騙我嗎?”
君珩眼睫顫了顫,半晌,他沙啞着答道:“有。”
她閉了眼,低聲道:“所以,當真是你将柔妃的侍女送回南寧,讓謝長陵知道了柔妃的死因?”
“為什麽?”雖然早已想過無數次其中的理由,她卻還是忍不住想要聽他親自說出口。
君珩手指攥緊:“如果我說,那并非我本意,你會信嗎?”
顧皎想起這些時日她派人查出的消息,沒有意義地笑了笑:“你的意思是,在柔妃死後的七年裏,那個婢女一直都留在了宮中,卻偏偏就那麽巧,在……我定下婚約後,逃回了南寧是嗎?”
“宮中禁衛森嚴,她憑借自身之力,安然逃脫?”
她也想相信他,可是這樣的理由,又該怎麽去信。
聞言,君珩張了張口,似是想要解釋什麽,在看到她眸中的寒涼和疏離後,面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心口被壓得似乎喘不過氣來。
他知道,那是将要面對失去的無力。
不知過了許久,他閉上眼,再次睜開時,只餘一片死寂。
“是,是我做的。”他像是放棄了什麽一般,慘然一笑。
“我就是要逼走謝崇玉,只有這樣你才有機會到我的身邊,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他長長地凝視着她,“抑或者……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你已經不在乎了。”
“因為,你喜歡的是謝崇玉,而我,卻是害你們分開的罪魁禍首。”
顧皎皺緊了眉:“你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錯在了哪裏?”
“我知道。”他緩緩垂下眸,“可是,我不在乎。”
“你明明有機會攔下這一切的,謝家和天煜交戰,受苦的是無辜的百姓和将士,你卻因為這樣荒謬的一個理由——”
“荒謬嗎?”他忽地開口,眸光死寂無波,“或許吧,但是皎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旁人的死活又與我何幹?”
顧皎被他語中的涼薄驚得怔住,許久才不可置信地低喃道:“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從來都沒有變過,或者說,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慘淡一笑。
“卑劣,陰險,不擇手段。”他擡起眼,其內一片荒蕪,“我恨柔妃,恨謝崇玉,甚至恨整個天煜,這帝位我亦不在乎,誰愛要便拿去,但謝家……除非我死。”
“那你在乎什麽呢?”顧皎氣極反笑,“我嗎?”
“可我受不起陛下的垂愛,也擔不起這份罪名。”
“所以,你要抛下我了,對嗎?”他望着她,像是在陳述旁人的事,“然後呢,你會去找謝崇玉,和他解開誤會,重新在一起嗎?”
“我說了,這件事和他無關。”顧皎不明白他為何總是執着于謝崇玉,只覺得此刻的他像是走到了死巷之中,卻執拗地不肯回頭。
“與他無關?”
“可是皎皎,怎麽會與他無關呢?”
他緩緩閉上眼:“謝崇玉離開的那一日,是你動了左相府的兵力,調開南門的守衛,為他留了一條路,對嗎?”
聞言,本不欲與他争辯的顧皎猛得擡頭,眼中流露出些許震驚。
這件事,就連顧青行她都瞞了下來,他怎麽會知道?
“即便當時認準了謝家之罪,你依然暗中幫了他,但其實,即便你不出手,我原也會放他離開。”君珩垂在身側的手輕顫,極力忍耐着讓自己的臉色不那麽難看,卻并沒有什麽作用。
似是再無法忍受般地喘息了幾聲後,他自嘲一笑:“連謝崇玉自己都希望有人可以攔下他,你卻偏偏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他。”
“皎皎,你才是最狠心的那個人。”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話音出口,顧皎便意識到,這一句話意味着什麽。
果然,君珩眼裏的傷痛濃到快要溢出來一般,笑意卻愈發顯著:“是啊,那是你們兩個之間的事。”
他似是崩潰了一般,雙目通紅,說出的話鋒利而又自傷,“是我不該提。”
顧皎張了張口,卻又沉默了下來,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不過,也已經沒必要再解釋了。
“好,你說得對,我是放不下謝崇玉。”她轉過身:“那就這樣吧,我——”
她的手忽地被人拽住,力道很輕,帶着微不可覺的顫意。
“若是那一次,謝崇玉沒有走,而我……我不再固執,坦蕩磊落地同他去争,你有可能會放棄他,選擇我嗎?”君珩聲音啞到極致,語調卻平靜無比,仿佛在說着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
顧皎知道他想聽什麽樣的答案,也知道那不過只是一個虛無缥缈、永遠無法成真的假設,可是,她依舊沒有回答。
許久許久,君珩低低笑了起來,明明是笑,顧皎卻恍惚覺得,他仿佛是快要哭出來了一般。
他緩緩松開了手,她感覺到了他指尖在自己手背上輕擦而過,相觸之時,那冰冷的觸感讓她也不可自抑地顫了顫。
然後,他輕聲道:“你看,即便是騙騙我,你都不願意。”
“不過沒關系,我受得住。”
“本就該是如此,我們連初見都是錯的,怎麽比得過你二人兩情相悅的七年。”
喉間漫上一股甜腥,他極力壓了下去,踉跄着轉過身走到門前,暖陽透過門縫灑了進來,将他的影子長長地映在地上。
而後,他停了停,似是在等着什麽。
顧皎閉了眼,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吱呀——”
門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