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章
第 75 章
一舞作罷, 第二壺酒也溫好了。
慕晚已經坐回原位,寧斐之卻依舊在盯着掌心那枚梅花愣神,五指都有些不知該如何安置一般。
顧皎清咳一聲, 将他的思緒引回:“阿晚, 這劍舞也是你在軍中學的?”
慕晚笑着答道:“那倒不是, 臣幼時沒什麽消遣,便常常去戲班子聽上幾折戲, 最愛的便是武生打鬥的戲份。”
“後來使劍使得多了,便心血來潮學着戲班的樣子試着練了幾招,再後來發現劍招去了殺意,便差不多是劍舞了。”
“只不過這也是第一次示于人前,如今看來似乎還不錯。”
“何止不錯,”顧皎由衷贊嘆道, “我看過的戲也不少,卻從未見過這樣行雲流水的劍招。”
“說起來, 臣倒是有些日子沒去過戲社了。”慕晚輕笑一聲,“要是得閑的話,還真想看看帝京的戲班子是什麽樣子。”
“這好說,除夕前請個戲班子來宮中熱鬧熱鬧。”顧皎說着,沖君珩眨了眨眼。
君珩溫聲應下:“好。”
顧皎又問慕晚:“你想看哪一出,我幫你記下。”
慕晚想了想,道:“臣隐約記得印象最深的幾出, 都不算是完滿的結局, 放在除夕似乎不太合适。”
“鴛鴦失伴, 将士殉國, 忠臣蒙冤,似乎古往今來, 越是遺恨難全便越被後世傳唱。”
一直沉默不語的寧斐之這時卻忽然開口道:“換做是我,比起美名傳頌,我寧願籍籍無名也要求個圓滿出來,身後之事,操心那麽多做什麽。”
顧皎細細品味過他的話,轉頭看了看君珩,亦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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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珩眉心微動:“怎麽?”
顧皎啜了口杯中酒,悠然道:“情鐘之人在側,又有知己二三,世間圓滿,莫過如是。”
話音落下,君珩的雙眸漸漸漾出了歡喜的神采,幾度壓了壓唇角,卻還是沒能擋住上揚的弧度。
“矯情。”寧斐之哼了聲,末了卻悄悄看了眼慕晚。
“這麽說,只我是俗人了?”慕晚嘆息一聲。
說着,她端起剛剛添上的今日第三杯酒,環敬三人:“那今日的最後一杯,便敬這份圓滿。”
顧皎和君珩相視一笑,随即将酒倒滿,寧斐之卻是猶豫了一瞬後才最後舉起了杯。
他先是對顧皎君珩一一敬過,而後看向了慕晚,小聲道:“你的紅梅,我很喜歡。”
慕晚眸光微頓,而後輕笑一聲,向他側了側杯口,随即将酒一飲而盡。
三杯飲盡,慕晚将酒杯移開,懷安上前給她換上了茶水,以茶代酒陪着其餘幾人。
天寒時,小酌最是暖身,顧皎也沒攔着君珩,卻不曾想,寧公子罕見地貪了杯。
他酒量本就不好,喝了幾杯後便有些暈乎乎的,而後就趴在桌上,時不時嘟囔着要去湖邊看月亮。
顧皎好笑地看着他,在他第四次試着扒拉慕晚未果時,輕嘆一聲扶住了自家好友。
“我帶他去醒醒酒。”
說着,她也沒給他掙脫的餘地,示意懷安幫着将人扶起,半拖半拽地帶他離開了亭子。
走過幾棵樹,确保亭中的人聽不見聲音後,顧皎才暗暗在寧少爺腰間掐了把。
“嘶——”原本醉死的寧少爺磨了磨牙,壓低聲音對她怒目而視:“很疼的!”
“不裝了?”顧皎毫不意外地挑眉道。
“誰裝了。”寧少爺依舊嘴硬,“我是被你掐醒的。”
顧皎輕笑一聲:“不是我說,你今天一會兒發火一會兒裝醉的,到底是想幹什麽?”
也不是她想拆穿,主要是連她都看出來了,他還想能瞞過阿晚?
“你管我,我閑的不行嗎?”寧少爺不服氣地別過頭,在顧皎“哦”了一聲撒手之後又腳下一軟險些撞在了樹上。
匆忙扶住樹幹,他咬牙切齒地看向顧皎:“我哪裏得罪你了!”
“方才是誰嫌我離慕将軍太近的,這才多久就忘了?”顧皎懶洋洋回了句,她可記仇得很。
聽她提到慕晚,寧斐之氣焰忽地弱了下去。
他靠在樹幹上,雖說是裝醉卻也當真喝了不少的酒,腳步虛浮,也懶得使力,不多時就倚着樹幹滑了下去。
顧皎揮手讓懷安退開,靜靜地靠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也沒再說些什麽。
過了一會兒,她覺出有些冷,準備去取件披風過來的時候,忽地聽到寧斐之極其小聲地開了口。
“顧皎,我覺得,我好像……是個斷袖。”
顧皎:……
其實倒也不算。
但她還是裝作茫然的樣子反問一聲:“嗯?”
寧少爺神情怏怏,帶着幾分難以啓齒道:“我一直覺得,我只是對男女之情淡了些,所以才沒有對誰動過心,可是如今我才發現,讓我心動的,好像壓根不是個女子。”
“可是,那人他也不是個斷袖。”
“啊……”顧皎着實不太清楚該怎麽回,便只能繼續裝傻。
寧少爺也不需要她說什麽,似乎是壓抑了太久,而今好容易說出口,加上酒意,便有了些許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他對誰都很好,卻對你尤為例外,不過也是,你本來就招人喜歡一些,又是女子,他要是喜歡你……也正常。”
顧皎:……
“可我就是不服啊,我一開始也不是斷袖啊,我都能變,他為什麽不能?”
“我都、都表示得那麽明顯了,他為什麽似乎還是不懂我的意思?”
說着,寧少爺愈發低落:“要是……我是女子就好了。”
顧皎暗自腹诽道:要是你是女子,事情就更加複雜了。
不過她還是蹲了下來,輕聲安慰着自家好友:“人家不斷就不斷嘛,大不了,大家做兄弟,不也能經常在一起?”
“誰要和他做兄弟!”寧少爺雖然神志不清,反駁得倒快,“我都斷袖了,怎麽還能和一個男子做兄弟?”
顧皎再一次沉默了:這話聽着怎麽好像還挺有道理?
“顧皎,你要離他遠一點。”寧少爺忽然盯着她,加重語氣道。
“嗯嗯好好好。”顧皎随口敷衍着。
“不然,我真的會嫉妒你的,然後,我就不會在你闖禍之後替你背鍋了。”寧少爺繼續威脅道。
顧皎:……
“少爺,我都很久不闖禍了。”
而且哪次闖禍沒他的份兒,說得好像他特無辜一樣。
“哦……也是。”
“反正你現在闖禍了,也有人擔得起。”寧少爺喃喃自語道,“那姓君的人還行,他也喜歡你,挺好。”
“嗯,挺好。”顧皎順着他的話附和着。
“你也別因為謝二傷心了,傷心也沒用,他回不來了。”醉了的寧少爺說話毫不留情,顧皎卻笑了。
這人,別人諱莫如深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的人,他卻始終沒避諱過。
她柔聲應下:“是,我知道了。”
……
君珩視線掃過寧斐之的背影,而後淡淡看了眼慕晚:“似乎适得其反了。”
慕晚垂眸一笑:“無妨,等臣離了京,這些就算不得什麽了。”
如今此處只有二人,君珩終是開口問道:“此番若是南寧先一步出兵,你有幾分把握?”
“謝家和晉陽既已成聯合之勢,想要圍剿南寧的話的确是不易。”慕晚平靜道,“但謝家若是想要攻入臨陽,只要臣在一日,便絕不會讓其如願。”
“倒是陛下您,今日一直心事重重,是心中仍有郁結未解?”
郁結嗎……
君珩眼中墨色一閃而過,随即搖首一笑:“慕晚,其實我曾想過,你為何從未規勸過我什麽。”
他改了自稱,畢竟這些年,他身邊除了懷安,能抛開身份說幾句真心話的,也就一個慕晚了。
忠臣希望他勵精圖治,貪官想讓他昏庸無能,而慕晚則似乎一直介于二者之間。
她不會對他的行事言行表達看法,他懈怠也好勤政也罷,她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每每出現在他面前,也大多是一副随他想如何便如何的模樣。
聞言,慕晚微微揚眉:“陛下這是怪臣不夠直言正谏了?”
“我自己的錯,哪裏怪得到你的頭上。”君珩擡眸看她一眼,而後道:“我只是好奇,你當初既然不惜一切也要堅守慕家之責,之後就沒有後悔過效勞錯了人嗎?”
如果慕老将軍仍在,見他繼位後之舉,想必會與寧太傅等人一般失望至極。
明明是個頗為沉重的話題,慕晚卻松快一笑:“陛下将臣想得太過大義,可臣之心,卻和左相等人不同。”
“臣當初選了這條路,的确是出自本心,卻也并非是為了天煜。”
君珩靜靜看着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慕晚目光悠遠,語調也拉長了些:“其實吧,在臣心中,效忠之人是誰,其實并無所謂。”
“當然,”她一笑,“如今想來,得遇陛下您倒也是件不錯的事。”
“不過即便不是您,這個皇位之上的人是好是壞,臣都不在意。”
“即便是個暴君?”君珩問道。
慕晚答得利落:“是。”
“臣所要做的,只是慕晚這個身份該做的事,至于其他,萬物有自己的命數。”
“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不論是人還是江山,總會有那麽一日,便是天煜也逃不開,臣自問沒那麽大的本事逆天改命,便也只能求無愧于心。”
君珩聽着她的話,半晌,釋懷一笑。
而後,他調侃道:“有時候真覺得,你只做個武将是屈才了。”
“臣還沒說完呢。”慕晚輕笑道,“既然說到這兒了,陛下可否說說,您的轉變又是為何?”
君珩轉過頭看向了遠處,那裏,寧斐之抱着梅樹不肯再動,而他身側的女子蹲在一旁,正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麽。
“我其實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輕視也好嘲笑也罷,渾渾噩噩得倒也過了這許久。”
慕晚目光順着他看去,語中帶笑:“哦?”
君珩彎了彎唇,繼續道:“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
“有人懶散慣了,我總得為她謀個安穩不是?”
他從未想過要做個明君,也不在意這個旁人趨之若鹜的皇位,年少時他被所有人忘記,就連垂死掙紮的氣力都漸漸喪失之時,卻有道月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哪怕只是短暫地停留了一瞬,他卻一絲一毫都不曾忘過。
後來,他跌跌撞撞地去找尋那道光,幾經坎坷,甚至差點放棄,終于等到她破開混沌,迎向了他。
他的皎皎,他孤注一擲地把她拖進了自己蒼茫灰暗的天地中,又怎麽還舍得讓她遭受那些非議和譏諷。
他不在意這個天下,可她在意,那他便傾盡全力地将她期待的那個天煜展現在她面前。
全她所愛,亦是他的所愛。
君珩揚唇一笑,笑意直達眼底,清朗而又明亮。
“那也好,起碼以後龍章宮的玉器紙硯再不用隔幾日便換新了。”慕晚長嘆一聲,低聲埋怨着,唇角卻微微揚起。
與此同時,那邊寧斐之終于扶着樹站了起來,顧皎揉了揉腰,回身朝二人揮了揮手。
“阿珩,阿晚,我們去做梅花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