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章
第 69 章
氤氲的水霧漂浮而起, 如絲絮般籠罩在殿內。
待君珩接過胡餅後,顧皎在池邊坐下,反正衣服也濕得差不多了, 也不怕被水汽再打濕些。
她懶懶地側頭朝他笑着:“既然補上了, 以後就不許再做出那樣黯然神傷的樣子了。”
君珩怔然望着她, 面上帶着一絲心事被戳破的無措,半晌欲蓋彌彰地試圖解釋:“我其實……”
“我沒有在介懷那些。”他聲音愈發低了, 底氣全無。
顧皎不置可否地牽了牽唇角,下一瞬,笑意卻忽地一頓。
方才她一直沒敢将視線停在他身上太久,但如今習慣了,也坦然了許多,也可因此, 隔着他被水打濕而粘在身上的浴衣,她看到了幾道或深或淺的傷痕。
那其中的每一道, 她都清楚地記得來源。
原本還有些不自在的君珩察覺到她忽然凝住的目光,下意識順着看過去後,當即匆忙側過了身,遮住了那些疤痕。
“吓到你了?”他小心翼翼道,語調中還有些微不可察的緊張。
這些傷一部分是堰郡那次與她一同落水後擦碰的,另外兩道深些的刀痕,則是允諾謝長陵的那“三刀六洞”。
後來也曾塗抹過祛疤的藥物, 只是一直見效甚微, 有時他自己看了, 都覺得太過醜陋, 更不想讓她看到。
顧皎搖了搖頭,伸手便要觸上那幾道傷痕。
君珩想都不想便要避開, 她卻難得強硬地按住了他的肩頭。
僵持半響,顧皎輕聲開口道:“阿珩,你會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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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曾遇上她,他便不會受這些苦。
君珩卻不帶一絲猶豫地搖了搖頭,認真答道:“我很慶幸,這些傷只在我的身上。”
如果傷在她的身上,對他來說,要遠遠痛上千倍萬倍。
他輕輕笑了笑:“皎皎,我說過的,你不必在意,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毫無怨尤。”
聞言,顧皎直視着他的雙眸,良久低嘆一聲:“可我會心疼。”
君珩心倏地漏了一拍。
而後,他漾開一個仿佛清夜幽昙般令人炫目的笑,顧皎看得有些怔神,她想要起身,卻因為池邊的水霧而不由得一滑,向前跌了下去。
她失措地閉上眼,下一瞬,卻猝不及防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緩緩擡眸,便對上了君珩墨玉般的清眸,其中還帶着幾分未散的焦急。
見她睜開的眼中還有幾分茫然,卻依舊下意識地環住了他的肩,再想起她方才的話,君珩眼梢潋滟起一抹薄紅,濃密如蒲扇般的睫翼輕輕顫動着。
他低下頭,修長的手指試探性地撫上了她的唇角,在看到她逐漸柔軟下的神情後,眸中潮湧翻動,而後緩緩低頭,吻上了她。
顧皎只是略微一怔,随即不躲不避地迎上了他的吻,感受着他難得炙熱主動的情緒,周身萦繞着龍涎香的氣息,清雅卻醉人。
一吻過後,他緩緩松開她,望着她的眼眸,眸色深幽而濃烈:“皎皎,我愛你。”
她望着他,釋懷一笑,低嘆道:“我也是。”
——
帝妃這邊日漸情深,寧斐之卻遭到了人生中第一大棘手難題。
于是,在一個尋常不過的午後,剛想小憩片刻的顧皎便接到了寧少爺要來的消息。
把人放進來之後,她打了個哈欠,還是沒什麽精神:“來就來了,怎麽也不帶點東西。”
寧斐之極為罕見地沒接她的話茬,自顧自地喝着悶茶,不一會兒,顧皎就感覺到了不對勁兒。
她想了想,突然意識到推遲了的秋闱也定下了日子,便關切道:“怎麽,是秋試準備得不太順利?”
不過,他也不太像是會為這事兒煩心的人啊。
聞言,寧斐之似乎更沉郁了,許久才冷笑一聲:“秋闱?我不打算參加了。”
顧皎:……得,下次禮部那邊估摸再也不會通融了。
她無奈道:“又是哪兒讓你不順心了啊大少爺?”
“不為什麽,沒意思,不想去了。”寧斐之硬巴巴道。
顧皎哭笑不得:“那你現在又是在生什麽氣?”
寧斐之沉默許久,才悶聲開口:“顧皎,我不好嗎?”
顧皎:?
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寧斐之又繼續說:“論相貌才學,我從不自遜于誰,哪怕是宴沉言,也不過是年長我幾歲,這京中,再是有人瞧不起我,翻來覆去也不過總拿纨绔這一點做文章。”
顧皎贊同點頭,那确實,寧少爺若是再靠譜些,可就不只是區區第一才子的名號了。
“那你說,”寧斐之磨了磨牙,“這世上,可有我配不起的人?”
顧皎:……
不太對。
太不對了。
這哪是在問她啊,分明就是在別的地方碰了壁,找她宣洩來了。
至于在哪碰壁……顧皎默了默,半玩笑半勸慰道:“怎麽會呢,可從來都只有你瞧不上別人的份不是?”
“那他憑什麽這麽說?”寧少爺把杯子朝桌上一放,氣憤道。
誰?慕晚?
顧皎有些疑惑,依阿晚的性子,就算是要拒絕寧斐之,也不該用這樣不留餘地的話才對。
不等她問出口,寧少爺已經說了出來:“他自己不也就是個副将?再多的戰功也不過是狐假虎威,又憑什麽對我品頭論足?”
“啊?”顧皎愈發迷惑,副将?
寧斐之一邊憤憤不平地拽着案上的流蘇,一邊将事情始末講了出來。
原因無他,顧皎所想的方向也是對的,只不過,把寧斐之說得啞口無言,只能來找她訴苦的,卻是慕晚手下的副将,名喚聞淮。
起因是那晚宮宴之後沒多久,慕晚特意往寧府遞了個帖子,感謝他的出言相護。
收到她的邀約後,寧斐之說着不屑,卻還是早早地趕到了約定的酒樓。
卻見到了另一個人。
他身着和慕晚慣常穿着的暗紅色勁服,袖口處用繩結收起,劍眉寒眸,身形挺拔如松。
用寧斐之的話來說,就是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他和慕晚是一路人一般。
寧少爺慣是個心裏不痛快了便要表現出來的人,受邀後發現自己并非獨一人,當即便有些不高興了。
不過他也沒有全然不給慕晚面子,而是抱臂站定,也不落座,目光掃向那人,對慕晚不鹹不淡地笑了笑:“慕将軍這是什麽意思?”
慕晚早在他進門時便站起了身,将另一邊的凳子拉開,歉意一笑:“抱歉,沒能提前知會你,這是我的副将,聞淮。”
“和将軍無關,是屬下剛剛趕赴帝京,去往将軍府上卻沒能見到将軍,便問了親衛自己尋了過來。”聞淮唇角一揚,帶着些淡淡的輕視:“這位……便是将軍口中的寧公子了?”
“早就聽聞寧太傅賢良之德,而今得見公子,倒是有些意外。”
“聞淮。”慕晚微微沉了語調。
聞淮卻絲毫不怯地向後靠了靠,和寧斐之對視一眼,眼中嘲意更甚:“聞淮是粗人,言語多有冒犯,還望寧公子海涵。”
顯而易見的挑釁,寧斐之又怎麽會讓自己白白受這個氣,轉向慕晚似笑非笑道:“這就是慕将軍所謂的謝禮,早知如此,我便不該來赴這個約。”
“本就不是同路之人,又何必過多牽扯呢。”聞淮亦是一笑,接過話來。
慕晚皺了眉,低聲喝道:“一路跋涉都沒能耗盡你的力氣,那不如替我去練練兵。”
而後她轉向寧斐之,見他被激得雙眼泛紅,緩和了語氣:“你別在意,他在軍中久了,性子直了些。”
聞淮卻不打算就此罷休,亦是站起了身,冷聲道:“屬下是口無遮攔,比不過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只是看不過将軍您為這種人與孟都統生了嫌隙,他分明——”
“住口!”
“讓他說。”
寧斐之目光灼灼地望着聞淮:“我怎樣?”
“聞淮,違反将令,你知道該當何罪嗎?”慕晚冷下了語氣。
“屬下過後自會去領罰。”聞淮毫不露怯地沖慕晚行了一禮,而後看向了寧斐之:“寧公子那把匕首用得可好?又可知道孟都統因此是怎麽說我們将軍的嗎?”
“不勝其任,趨奉文臣。”他眼中染上寒意,“将軍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就因為你,平白成了別人的笑柄!”
“說夠了嗎?”在寧斐之的驚愕之中,慕晚垂下眸,一字一句道。
聞淮急切轉過身:“将軍,屬下——”
“我說過很多次,恪職盡守,不恤人言,你聽進去過嗎?”慕晚語調淡淡,卻帶着不容忽視的威壓,讓聞淮神色微變,而後後撤一步,跪了下去。
“屬下記得。”
“既然記得,知而犯錯,軍棍三十,你可認?”慕晚斂眸道。
“屬下領命。”聞淮垂首應聲,而後看也不看寧斐之,起身離去。
只留寧斐之和慕晚二人後,依舊是慕晚先開了口,她低嘆一聲:“他來得突然,不過也是我考慮欠妥,今日,當真是過意不去。”
寧斐之擡眼看她,問道:“他剛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你和孟平怎麽了?”
慕晚溫和一笑:“沒什麽,只是一些誤會而已,你不必在意。”
“我怎麽能不在意?慕晚,本就不是我要拿你的匕首,如果知道那是你的我根本不會去碰,我——”寧斐之恨聲道,說到一半不知為何卻有些委屈。
“他怎麽能這麽說我?”
他知道自己有些口不擇言了,慕晚本就是好心,如今卻平白被他怪罪,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一想到剛剛聞淮那明顯的為他打抱不平的眼神就覺得心中針刺一般難受。
換做往常,他早就該拂袖離去的,而不是站在這兒一聲不吭地聽着別人指責自己,卻還找不出話來反駁,這不是他,也不該是他。
“我知道。”慕晚低聲道,“抱歉。”
他又跟他道歉。
他心口堵得不行,只覺得再待下去會更加不好受,冷笑一聲轉身離去,身後,隐約傳來了慕晚低低的嘆息。
寧斐之幾乎是毫無風度地下了樓,未曾想到的卻是,在酒樓門口再一次碰到了聞淮。
“聞副将不是領罰去了嗎,怎麽,陽奉陰違?”他恢複了往日散漫的樣子,譏諷道。
聞淮顯然是特意等在這裏的,語調中亦是沒什麽好氣:“有些話在慕将軍面前不方便說,所以只能在此等寧公子出來了。”
寧斐之懶洋洋掀眼:“你說。”
他倒要聽聽這人還想說些什麽。
“公子出身貴族,自是不懂得一步踏錯便萬劫不複的滋味,但我一路陪着将軍至此,對将軍的艱辛不易,最是清楚不過。”
聞淮語調平靜:“将軍的路不在帝京,有句話公子想必比我明白得多,叫做道不同不相為謀。”
寧斐之氣極反笑:“他是什麽道,我又是什麽道?”
“您一定要我把話挑明嗎?”聞淮緩緩擡眼,“世家養出來的纨绔,便是與您相識,都可能會累及自身。”
“孟都統所言,就是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