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章
第 68 章
有君珩在, 是肯定由不得顧皎淹死自己的。
其實他自己也疏忽了,聽泉宮的侍應本就是昭元帝留下的人,他在位期間又從未踏足過這裏, 而今宮人們聽聞陛下和貴妃要來, 必定是提前做了一番布置的。
而現在, 這霧氣缭繞的、為帝妃特意設計的、充滿了不同尋常氛圍的殿內,他和顧皎都有些尴尬地坐在滿是花瓣的榻上, 各自望着束起的簾幔出神。
最後,還是顧皎率先打破了沉默:“那個……你還要繼續沐浴嗎?”
人家原本泡得好好的,被她一來就打斷了不說,如今還要被迫和她一起發呆,想想也怪過意不去的。
君珩身體僵硬了一瞬,有些遲鈍地轉頭看她:“啊?”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麽的顧皎:……
“不是, 我是說,我也可以不看的。”她連忙糾正, 說出口後又覺得好像更不對了。
這怎麽越聽越像她內心其實很想看的意思?
越抹越黑下,她随手拽過枕頭埋了下去:“我什麽都沒說,你就當沒聽到好了。”
許久,耳邊傳來一聲低笑,君珩探過身,将枕頭從她手上拿開。
“來。”
說着,他拉着她穿過層層簾幔, 走到了殿後, 竟也是一扇門, 而門推開後, 眼前便出現了一處毫無遮擋卻沒有漏下一滴雨的看臺。
顧皎微微訝異,居然還有這個設計?
“之前就聽懷安提起過, 聽泉宮初建的時候沒有将宮殿四方全部封起,果然是這樣。”君珩幫她攏了攏身上的鶴氅,道:“剛巧可以來看雨景,也不算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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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對他來說,只要是和她在一起,哪怕只是像剛才那般坐着,都不會乏味。
顧皎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才發現殿檐搭得極長,滑下的雨滴也不會濺到殿內,同時,後殿銜接着荷池,這個時節的荷花已不是最好,卻依舊伴着落雨淺淺地搖曳着。
殿頂的宮燈通透明亮,映得四周如傍晚般柔和,顧皎的目光不經意間瞥到懸于夜空中的一輪圓月,微有些訝異地想到了什麽,剛要開口,身後的人卻俯身輕輕擁住了她:“皎皎,我好高興。”
“嗯?”顧皎有些詫異,這是又怎麽了。
君珩默了默,小聲道:“你說喜歡我。”
顧皎先是一愣,而後想起在轎攆上,她玩笑般說的那句——“好像有一點,不過那不是因為喜歡你嘛。”
她不由得失笑:“就因為這個?”
問題是,這話她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說了,這人怎麽還是一如既往地嘗了點甜頭就歡喜成這樣。
“我喜歡聽你說,而且,你方才看見我……臉紅了。”君珩低聲道,聲調卻透着壓抑不住的輕揚。
顧皎臉色一黑:……咱就是說,這事兒就不能不提了嗎?
就他方才那副樣子,她能面不改色地盯着他看才是不對勁吧?
“我下次争取不臉紅。”顧貴妃沉聲開口,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極力想要挽回自己的形象。
以前明明都是她打趣他的!這一次被他占了上風,以後還得了!
而且,他方才明明比她還手足無措來着,現在倒是緩過神兒了?
“下次?”兩個字在君珩唇齒之間緩緩流過,帶着不可說的隐喻之意。
顧皎原本緩了過來的臉色一瞬紅透,聲音都結巴了起來:“我、不是,這個——”
他忽地埋在她肩頭低低地笑了出來,在她認命地擡頭望天時,又戲谑般道:“在來的路上,你明明還很理直氣壯。”
那會兒還有心拿共浴的事來打趣他,結果只是無意間撞到他褪去衣衫的樣子,就無措成這樣。
顧皎:……
不是,這樣揭她老底真的合适嗎?
她清了清嗓子:“我現在也很理直氣壯。”
“嗯,是嗎?”他眨了眨眼。
難得看他這般放松的樣子,顧皎本就是個随性的性子,尋思反正也丢過人了愛咋咋吧,倒也不再糾結于剛才的事,心思也漸漸靜了下來。
帶着清涼之意的風拂過,顧皎無意間瞥見天間皎如玉輪的圓月,算算日子,似乎已是中旬了,便随口問道:“是不是中秋快到了?”
往日顧府會早早備下胡餅和桂花酒,故而即便她不特意記日子也會提前知道,不過宮裏似乎到現在都沒什麽過節的跡象,還是她記錯了?
許久沒等到君珩的答話,她疑惑地偏過頭,恰好捕捉到他眼中将散未散的一抹澀意。
顧皎:哦豁?
幾乎只是一瞬,君珩便已經迅速地恢複如初,而後如常笑道:“嗯,是到中秋了,我都忘記這事了,待會兒去街上買些胡餅可好?”
顧皎沒答,只是饒有深思地看着他,眸中意味不言而喻。
方才還好端端的,提到中秋就變臉,說其中沒個什麽隐情她才不信。
僵持片刻,君珩先一步低了頭,輕聲道:“沒什麽,只是恰巧想起了一些事。”
一旁的顧皎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明白過來——不用說,這事兒八成和她脫不了幹系了。
她當即轉過身,做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真的沒什麽。”君珩再次掙紮道,“我自己都快記不清了。”
顧皎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她信。
就有鬼了。
又沉默了會兒,見她絲毫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君珩才終于道:“你還記不記得,幾年前,你曾邀我去顧府一起過中秋,我……拒絕了。”
顧皎仔細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那天管事去取定做的胡餅,她閑來無事便也一同跟了去,還順手拿了塊兒剛出爐的嘗嘗味道。
回府的路上恰好碰上了君珩,便熱情地給他遞了一塊兒過去,順帶着提了嘴問他中秋要不要過來顧府做客,畢竟自家別的不說,因為她的緣故,逢年過節的糕點吃食在京中各府可是數一數二的。
君珩卻沒有接那塊胡餅,還說宮中有宮宴,不方便過去,便也就此作罷了。
所以……她家陛下這是想起當初的事,後悔了?
她狐疑地看着君珩:“就因為這個?”
這有什麽的,又沒有吵起來,不過是個中秋而已。
君珩垂下眼,輕聲道:“嗯。”
顧皎還是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對勁兒,但是瞧着他的樣子似乎也問不出來再多了,便不再追問,心裏卻暗暗地生出個念頭來。
君珩沒有注意到顧皎的情緒,他腦海中漸漸浮現起那一日的情景。
那天,他原本是要接過她手中的胡餅的,或者說,他是聽說了顧府是在這家店定了胡餅,所以才抱着或許會碰上她的念頭出了宮。
那段日子,他因為漸漸開始壓不住的情愫而下意識地避着她,也是想借此機會而消去隔閡。
可是……在他就要伸出手的時候,卻看到了她身後遠遠走過來的那個人。
——謝崇玉。
他心中一澀,下意識地,拒絕的話便說出了口。
再想要解釋自己并非這個意思時,謝崇玉卻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自然地幫她拍去衣上撒落的碎屑,在她微訝轉頭時,低笑道:“這個時辰吃點心,晚膳還要不要吃了?”
她挑眉看了謝崇玉一眼,将他沒有接的那塊胡餅塞給了他,然後笑着和他道了別,便與謝崇玉一道轉身而去。
自始至終,謝崇玉眼中都只有她,仿佛一個勝券在握的将軍,不屑于将目光投向不堪一擊的敵手一般,兵不血刃,卻讓他第一次那樣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一敗塗地。
後來,他渾渾噩噩地找到了那家店鋪,買了相同的胡餅帶回宮中,一口口咬下去,卻幹澀得難以下咽。
那年的中秋,其實已經算他為數不多的,不必擔心欺辱和受罰,能像一個真正的皇子一般度過的日子了。
可似乎也并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君璟難得記起了他,着身邊的人送來了精致的胡餅,他卻只覺得惡心,看也沒看便讓懷安帶去喂了池中的魚。
許久之後,月上梢頭,他走到池邊,只見魚兒三兩成群,歡快地啄着殘留的餅屑。
他靜立了許久,突然就很想他的母妃。
月圓之夜,本就是團聚的日子。
而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已是孤身一人了。
……
耳邊的雨聲漸漸小了,君珩察覺到垂在身側的手忽地被人拉起,而後拉着他回到了殿中。
他望着眼前女子發間輕輕晃動的流蘇,心中漸漸安定了下來。
她說過她在意他,也喜歡他,他不該因為那些早該抛之腦後的舊事惹她煩心的。
君珩調整好神色,想要開口說些什麽,顧皎卻忽地放開了手。
心下剛剛一空,便聽她懊惱道:“差點忘了,還讓你吹了這麽久的風。”
她推着他走到湯泉邊:“我出去讓懷安拿些姜湯過來,你先暖暖身子。”
君珩看着池水,猝不及防地呆了一呆。
最後,在顧貴妃不容抗拒的堅持下,陛下放下簾幔,換上了一身寬松的沐衣,重新進了池中。
水溫明明始終都未變,君珩卻覺得自己被升騰的霧氣燙得有些意識模糊了。
直到身後傳來殿門合上的聲音,他才松下了口氣。
這一次,顧皎離開的時間卻稍微有些久,與方才截然不同的安靜之中,他心中漸漸生出了些許失落來。
沒過多久,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君珩忍住了回頭去看的沖動,聽着熟悉的腳步聲漸漸走進。
再之後……一截雪白的皓腕出現在眼前,指尖撚着一塊表皮泛酥的胡餅。
他怔然回首,便對上顧皎帶着狡黠笑意的眸子。
“諾,補給你上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