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章
第 66 章
宴上, 氣氛冰寒到了極點。
君珩負手而立,冷冷地直視着臺下,手背上依稀能見到被飛濺碎片劃出的血痕。
林為俯跪于地, 手握成拳垂在身側, 一言不發。
一旁的顧青行暗嘆一聲, 剛要出聲為他解圍,一道略帶不解的聲音自遠而近傳來:“我只不過去醒了醒酒的功夫, 諸位怎麽都這樣嚴肅了?”
言罷,仿佛才注意到跪在地上的林為,顧皎微微停了腳,而後快走幾步就要上前将他扶起:“好端端的,林大人這是做什麽?”
林為無動于衷地躲開了顧皎的攙扶,跪直了身體別過頭去:“無需貴妃娘娘操心。”
君珩眸光一沉, 冷笑一聲:“那你便跪着好了,什麽時候知道自己錯在哪再起來。”
“臣無錯, 陛下不該專寵,放任朝中權臣獨大!”林為目光灼灼地擡頭看向君珩,沉聲道。
顧皎微微挑眉,聽這意思,事态已經由與晉陽王聯姻轉為了勸君珩和顧家劃清界限了?
她掃視一周,大多數人都是噤聲不語,只寧斐之晃着杯裏的酒, 悠然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而後, 他以在場之人都聽得到的語調輕哼了聲, 也不顧一旁寧太傅阻攔的目光, 懶懶道:“林大人這話的意思,莫不是陛下要廣納後宮才算得上不偏袒徇私?”
“可即便如此, 我寧家這般家中無女的,是不是也吃了虧,也可以在衆目睽睽下質疑陛下偏私不公呢?”
“斐兒!”寧太傅呵斥了一聲,而後低聲朝君珩道:“陛下,是臣管教無方,沖撞了您——”
“寧公子所言不無道理,”一個溫潤的聲音傳來,“若是陛下要一視同仁,全然納下各家之女,那臣等尚未婚娶的人,豈不是更落于人後了。”
衆人齊齊看去,只見慕晚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另一端,她溫朗一笑,從容地朝諸臣颔首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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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晚出聲後,寧斐之雲淡風輕的神色一僵,看也不看她便微垂下眸,恢複了方才事不關己的樣子。
顧皎則恰到好處地接過了話茬:“哦?諸位是在商議為陛下選妃的事嗎?”
“陛下在位已有四年,宮中如今卻只有貴妃一人,貴妃不覺得不合祖制嗎?”林為轉向了看起來好說話一些的顧皎。
顧皎點了點頭:“是有一些。”
聞言,君珩呼吸一緊,看向林為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不過,說起方才慕将軍所提之事,敢問大人家中有幾位子嗣呢?”顧皎笑眯眯道。
林為想起方才慕晚和寧斐之用來刺他的話,為了證明自己并非要為自身謀利,朗聲道:“臣家中只有二子。”
“都是正室所出?”顧皎好奇問道。
“臣與發妻自幼相識,不曾納妾。”
寧斐之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林為立即意識到不對,懊惱之際說出口的話卻已無法收回。
顧皎已經恍然道:“大人不惑之年仍只有一位發妻,卻早早替陛下操起了心思,實乃用心良苦。”
而後,她轉身沖君珩一笑:“陛下,不若你先成全了林大人的苦心,為他府上添幾位良妾可好?”
還好方才在路上懷安匆匆講了些林為的事,身為言官,他性子剛正不阿,卻有一點廣為人道——懼內。
若是為他納妾……可就不是簡單的後宅不寧了。
君珩松緩下了神色,順着她的話道:“既然林大人這般着急,懷安——”
“陛下!”林為大驚之下倉惶開口:“臣絕納妾之意,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哦?”君珩淡淡接過話:“朕還以為,林大人是已得其中妙意才會一再勸谏于朕。”
“這不一樣——”林為急切道:“旁人也就罷了,可晉陽王兵力日漸雄厚,與其聯姻,是為陛下的江山大業考慮啊!”
聞言,慕晚淡笑一聲,“晉陽王嗎……說起這個,林大人可知道晉陽王為聯姻一事提出了什麽條件?”
顧皎有些意外地看向慕晚……條件?
慕晚既然這樣說,說明她也早就知道了這事,那君珩呢?
這樣想着,她忍不住又看了君珩一眼,他仍盯着林為,沒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
慕晚看着林為,輕笑道:“晉陽王信中道,韶和郡主曾得術士蔔卦,身份尊貴,是天府之兆,來日嫁于陛下,也只中宮之位才堪配。”
“外姓藩王之女入主中宮……林大人,你當真覺得此事是為江山大業考慮嗎?”
顧皎聽得一臉震驚:還有這事兒?
不愧是聲名赫赫的晉陽王,別的不說,開口就要後位……這樣大膽的要求,也不是一般的藩王能提出來的。
“臣、臣……”林為額上冷汗落下,而後長嘆一聲俯跪于地:“臣有錯,請陛下責罰。”
不管怎麽說,既然林為已經松了口,事情就好辦了。顧皎這樣想着,再一次悄悄看向了君珩,示意他可以給順勢給林為個臺階下。
君珩眼中怒意未盡,在接到她的眼神示意後,竟故意別開了眼。
顧皎:……
陛下太過記仇,總是不懂什麽叫退一步海闊天空,有機會了一定要好好糾正他這個脾氣。
不過現在,她剛剛才挑事兒對林為發難,一轉眼就和風滿面地去扶人,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好在,這場上有眼力見的人不在少數。
慕晚理了理衣袖,上前幾步一掀衣袍跪在了林為旁邊,面容沉痛道:“陛下,臣瞧着林大人文臣之身在此跪着實在是于心不忍,不若臣代他請個罪,陛下杖責臣幾下消消氣?”
林為沒想過一向沒什麽交集的慕晚會提出為他受過,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低嘆道:“是臣未識全貌便妄出言論,慕将軍不必如此。”
“陛下。”在旁看了許久的顧青行站了出來:“今日之宴本是為慶賀安然渡過時疫,林大人雖言之有失,卻也是言官之本責,還望陛下念在其一片赤忱,就此寬恕。”
有了顧青行的起頭,也斷斷續續有文臣出言附和,為林為求情。
君珩眸色依舊冷然,許久才道:“希望林大人能不負左相今日的苦心。”
“另外,朕的後位,早已定下了人選。”他頓了頓,看向了顧皎,又淡淡略開,“朕也奉勸諸位,趁早打消不該有的念頭。”
話音落下,場上生起了一陣細碎的喧嚣,卻并沒有人敢再出聲問詢,況且,君珩口中之人,不必多問便已經明了。
一個角落處出現了杯子被打落的聲響,不過在這樣的氛圍下,也無人去探究來源。
顧皎無奈一笑,知道這人是真的動氣了,剛要走過去悄悄順毛,君珩卻轉過了身。
他擡手示意懷安将林為扶起,而後對慕晚道:“慕将軍還要跪嗎?”
慕晚揚唇一笑,身姿飒然地起了身,順帶扶了把旁邊腳步略有不穩的林為:“多謝陛下。”
“朕乏了,諸位請便。”君珩留下一句看不出情緒的話,轉身離了席。
顧皎和懷安對了個眼神,讓他留下收拾殘局,自己則追上去慢悠悠跟在了君珩的身後。
燈火明晖之地漸漸落在了身後,兩個人的一前一後腳步聲在空曠的宮巷內格外明晰。
顧皎也不急,一直不遠不近地保持着和君珩十餘丈的距離,悠閑地仿佛散步一般。
末了,君珩的步伐漸漸慢了下來,他頭偏了偏,卻又極快地轉了過去,聽到顧皎依舊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又賭氣似的加快了步子。
顧皎唇角漾出笑意,目光落在腳下的青磚上,心頭生出一個念頭來。
“嘶!”一聲痛呼響起,緊接着便是人身落地的聲音。
君珩倉惶轉身,擔心的話語也随之而出:“你——”
在看到半坐在地上,擡起頭對他粲然一笑的顧皎,他才意識到自己被她騙了。
不算高明的手段,但顯然很有用。
君珩抿了抿唇,微惱地看着那個可以輕而易舉牽動他心弦的人。
顧皎朝他伸出手,語氣裏是少有的撒嬌:“阿珩,我真走不動了,我還喝些了酒,頭好暈。”
君珩板着臉走過去,先把人拉了起來,而後一聲不吭地在她面前轉過身。
顧皎看着君珩微彎的背脊,“啧”了一聲道:“你這是——”
“上來。”他的聲音有些悶,“不是累了嗎?”
顧皎眼中溢出了笑,而後小心地環上了他的肩。
嘴裏還不忘說着:“你要是背不動了就把我放下來,我可不想和你摔在一起。”
“我就那麽沒用?”君珩背着她,步履穩而緩地朝着龍章宮的方向走着。
“嗯……”顧皎偏頭沉思片刻,“可是陛下不是身子弱嗎?”
“你在我背上。”君珩語調平靜道。
很突兀的一句話,顧皎卻聽懂了。
你在我背上,我便能一直走下去。
她眼中似有星辰閃爍,而後俯在了他的耳邊:“那你可背好了,反正我是不下來了。”
君珩扶着她的手緊了緊,步伐卻愈發慢了。
許久後,他才道:“晉陽王的事我不告訴你,是怕你會多想。”
“嗯。”顧皎低聲一笑。
君珩的臉色卻愈發沉悶了:“你不生我的氣嗎?”
顧皎佯裝好奇:“什麽?”
“沒什麽。”君珩垂下眸,艱澀道。
“又不高興了?”顧皎靠在他肩頭,偏頭看着他,眸中笑意點點。
“讓我猜猜,是不是因為,我沒有不高興,所以阿珩就不高興了?”
明明是極為拗口的一句話,君珩卻明了顧皎的言下之意。
而現在的君珩,已經可以在顧皎面前将心中所想如實坦露,他道:“晉陽王的确送來過奏折,我不想讓你煩心,所以沒有對你提起過。”
“但是,林為今日當着你的面勸我同晉陽聯姻,你……”他抿了抿唇:“你不僅不生氣,而且還為他求情。”
他怕她會多想,但是當她一切如常時,他又會忍不住懷疑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
其實……有時他也希望她可以跟他鬧,跟他宣洩心中的不滿,會在諸如今日的情形下毫不顧忌地表露出自己的介意,而不是理智地選出最妥善的做法。
他知道這樣不對,也知道依她的性子很難會為什麽事失态,心中卻總是控制不住地失落。
顧皎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君珩垂落身前的墨發,聞言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會兒。
就當君珩自覺所說之話太過使性,正要改口,就聽身後的人壓下了語調,沉聲道:“聽聞陛下有意和晉陽聯姻?”
“陛下怎可枉顧誓言,棄我一片真心于不顧!”顧皎捂住眼,泣聲道:“若陛下執意如此,那我自請離去就是,不在此礙陛下和未來皇後娘娘的眼。”
君珩:……演得太過明顯,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顧皎在他耳邊低聲笑開:“阿珩不是想聽這個?”現如今她說給他聽了,不适應的不還是他。
半晌,君珩抿了抿唇,黯然道:“你就知道如何對付我。”
“不在乎就不在乎吧,反正我也沒期待過什麽。”陛下委屈又失落地說着,像極了個被遺棄的小犬。
顧皎:……
到底是誰教了他這麽拿捏人心的?
可她偏偏就最受不了這個,明知道他是裝的,還是沒出息地服了軟:“我錯了還不行嘛。”
“下次……嗯我一定當着衆人的面表明立場,把那些聯姻什麽的念頭全都打回去,怎麽樣?”
君珩壓了壓唇角,而後聲音低低地開口:“嗯。”
“不過你也有不對的地方,就比如你方才走得好快,我現在腿好疼。”說着,顧皎順帶着吃痛地“嘶”了一聲。
君珩:……
她自顧自繼續道:“就罰你把貴妃娘娘,哦不,或許是未來的皇後娘娘背回去好了。”
她可沒忘他在那麽多人面前說的話,只不過這後位嘛……
想想都頭疼,還是再議好了。
君珩腳步一頓,感受着她溫熱的氣息穿過他的身體蔓延到心口,平複了那些不知名的酸澀,轉為了讓他心跳加快的悸動。
月色淡淡,通往龍章宮的路一如以往的很多年一般長得望不見邊,可他卻已不是孤身一人。
她就在他背上,離他很近很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