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顧府的人已經再次習慣了君珩時不時的到訪, 也沒作出太大的架勢迎接,由管事引着幾人到了正堂。
到了門口,看到屋內的人後, 顧皎微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
“沈公子?”
顧青行和沈舟一同起身, 後者目光在君珩身上落了落, 微微一凝,而後朝顧皎點頭一禮。
“草民沈舟——”
“公子免禮。”顧皎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身後的人随之握住了她的手腕, 将她拉到了身側。
而後,他沖沈舟輕笑道:“這位就是……沈公子?”
“堰郡相救之恩,一直未當面相謝。”
君珩從慕晚口中聽到過沈舟的名姓,但之前傷重,回京後又是顧皎一手安排着他的居所,所以這還是二人第一次相見。
雖是如此, 他卻沒來由得有些不願意靠近此人。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沈舟一遍,并沒發現什麽不妥之處, 的确只是尋常的文人樣子,只不過尤為清俊了些。
“陛下所言,草民愧不敢當。”沈舟再次恭敬施禮,舉止間無一絲不妥。
顧青行在旁解釋道:“是臣邀了沈公子過來,說來,此番也是有向陛下舉賢之意。”
“哦?”君珩面色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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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有什麽事,非得站門口說嗎?”顧皎從他身後探了個頭出來。
管事算着時間将飯菜擺上了桌, 幾人落座後, 又端了冰好的酸梅湯上來。
在自家府上, 顧皎也沒客氣, 端過來接連喝了幾口,滿足地眯了眯眼。
又将君珩手邊的那份挪到了自己面前, 沖管事招了招手。
“徐伯,麻煩您再盛份沒冰過的。”
消暑是消暑,不過她擔心有人可能消受不了。
懷安微微一笑:“徐管事忙了半天了,還是奴才去吧。”
說着,他已經邁出了門。
“你倒是愈發細心了。”将顧皎的舉動盡收眼底,顧青行淡聲道。
“怎麽,羨慕了?”顧皎閑閑瞥他一眼。
而後,她嘆息一聲:“我從慕将軍那得了些好酒,一來就讓人放在了後院,連聲好也沒落下。”
顧青行往她碗裏夾了一塊酥魚:“不是吵着要吃嗎,這可是你徐伯親自釣來的。”
“是嗎!謝謝徐伯!”
在此期間,沈舟一直沒有動筷,微垂眼簾,與飯桌上其樂融融的氛圍頗有些不和。
顧皎咬着筷子,沖顧青行使了個眼色。
顧青行輕笑着給君珩也夾了一塊,溫和道:“不需要臣多言,陛下方才已經認出了沈舟。”
君珩點頭:“之前皎皎提過,她托了左相照拂沈公子。”
而後,他提起方才的話題:“左相說,有意舉賢——”
“寧太傅送去的社稷之策,陛下可有過目?”顧青行微微一笑,接口道。
君珩眸光微深:“以利馭臣,以禮治民。”
說起這個,他語調多了些謙謹:“寧太傅苦心,十數頁的宣紙,俱是詞嚴義密。”
顧皎挑眉,她就說君珩這幾日怎麽批折子的時間比以往久了,原來是寧太傅獻了國策?
想到寧太傅嚴正的樣子,她搖頭笑笑:“寧伯伯之前不是還說再也不管朝堂上的事兒了?”
雖然這樣說着,她卻是沖君珩眨了眨眼,帶着清淺的愉悅。
寧矜本就是清流文士,君珩的轉變落在了他的眼中,置過的那些氣自然煙消雲散了。
是好事,她也為君珩開心。
君珩看出了她的意思,放在桌下的手輕輕握了握她。
顧青行笑笑:“那并非寧太傅一人所做,翰林院的幾位學士均有所進言,還有就是——”
他轉向了沈舟:“寧太傅尤其對沈公子青睐有加。”
顧皎驚訝道:“沈公子也參與其中了?”
沈舟沖她一笑:“一些拙見罷了,承蒙太傅和諸位學士不棄。”
“你太自謙了,正事兒上,寧太傅可從沒人客氣過。”顧皎認真誇贊道,“就算是我爹,沒些真憑實據也難說服寧太傅……嘶!”
她下意識抽回手,對君珩怒目而視。
好端端地捏她做什麽!
君珩卻不看她,而是對沈舟道:“沈公子所作,是哪一部分?”
沈舟移開目光,緩緩道:“水至清則無魚,剛柔并濟,實為馭下之策。”
“何解?”君珩端起顧皎喝過一半的酸梅湯輕啜一口,淡淡道。
沈舟垂眸道:“天煜朝中棟梁之臣不在少數,但也不乏平庸或謀私之輩,陛下因為堰郡之災,便清肅過一批對嗎。”
“嗯。”君珩眸色漸深。
沈舟繼續道:“此舉為剛,而柔,意指小節有損,大節無虧之人。”
“如若犯錯,暫且略施懲戒,一來讓其感念陛下之恩,二來……若有再犯,便可嚴苛以待,以儆效尤。”
“張弛有度,便是有心想借題生事,也無可下手。”
“好。”
許久,君珩輕輕一笑,看向顧青行:“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能不一昧地因循守律,在文臣身上并不多見。”
顧青行一直靜靜聽着,眼中也是贊賞之意,聞言笑道:“臣今日讓他過來,陛下難道還不清楚所謂何意嗎?”
“而且,寧太傅那邊,連翰林院的新書案都備好了。”
“沈公子願意入朝了?”回過勁兒的顧皎愣了愣,看向沈舟。
她雖說一開始就存了讓顧青行說服他的意思,但是這才多久,居然就成了?
沈舟笑了笑:“這些日子同左相相談甚歡,也想通了許多事。”
顧皎看看沈舟,又看看顧青行,然後湊到君珩身邊道:“天下讀書人是一家,相比起來,咱們倒像外人了。”
她聲音不大,但一桌用膳,再小的聲音也能傳到對方耳中。
沈舟面色清淡,沒有做聲。
顧青行哪裏不知道她在打趣,笑道:“不是你千叮萬囑讓我善待恩人?”
“是是是。”顧皎重新拿起筷子,“這下正事都說完了,該好好吃飯了?”
君珩笑了笑,側過身幫她挽起袖子:“小心些,別着急。”
桌上大多都是顧皎愛吃的,她有些餓了,吃得自然盡興,其餘三人也都不是多言之人,一頓飯倒是安靜得很。
用完膳,沈舟先行告辭。
把人送到門口,顧皎側頭看了看君珩的神色。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等他一愣看過來的時候,才好奇問道:“你對他有些意見?”
雖說君珩本就不怎麽注重和人交好,有身份擺着也不需要考慮這些事,但是他不經意間看向沈舟時,眉心都輕微地皺了好幾次。
能讓君珩露出這樣顯著情緒的人,倒是不多見。
“我有嗎?”君珩怔了怔,反問道。
他以為自己已經掩飾得很好了,卻沒想到還是被顧皎察覺到了。
其實,他也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沈舟不論哪一方面都可以說無可挑剔,也沒做出什麽出格之舉,但他就是沒辦法把他當做尋常人般對待。
非要細說的話……那種情緒,或許是忌憚。
就如同當初看見寧斐之……和謝崇玉出現在她身邊那般。
想到這兒,君珩收起思緒,沖顧皎如常一笑。
聲音中帶了些淺淺的調侃:“你這麽一說,我倒覺得你對他似乎格外留心,他樣貌不凡,你可是——”
“打住!”顧皎當即打斷他,在他那愈發熟練的委屈之色表露出來之前,眨眨眼道:“樣貌不凡?這世間還有比阿珩更不凡的樣貌?”
當着顧青行的面,君珩不出所料地收了聲,耳根也微微泛了紅。
顧皎已經摸清了給他順毛的要義,成功哄好人後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
顧青行搖頭一笑,負手在門外站了站,當做什麽都沒聽到。
等君珩收拾好神态後,他才進了屋,朝顧皎看了眼,而後對君珩道:“沈舟畢竟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便要重用,也是幾年之後了。”
君珩點頭:“文臣一脈,左相定奪就好。”
顧青行微微一笑,而後從袖中取出一封折過的信函展開:“還有一事,是言官們遞過來的。”
“哦?”顧皎放下杯盞,“送到你這兒來的,難不成是阿珩又做什麽讓他們看不慣的事了?”
君珩也正了神色,等着顧青行開口。
顧青行神情變幻了幾次,在顧皎愈發好奇地看來之時,緩緩道:“是關于陛下納妃之事。”
顧皎:?
君珩神色一僵,而後下意識看向了顧皎。
見她也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他皺緊了眉,半晌擠出兩個字:“荒唐!”
顧青行畢竟是一朝之相,說的話也是先從大局出發:“言官們也是好意,而且,先将話傳到了臣這裏,也是希望由臣來勸說陛下。”
顧皎不自然地潤了潤嗓子:“要不我——”
這時候,她再待着好像不太合适。
“你留下。”
“你別走!”
兩聲同時出口,君珩更是直接伸手拽住了她,讓她一步都走不了。
他手都有些抖,卻急急對她道:“我不會納妃,你別走。”
顧皎也沒料到君珩會反應這麽大,看着他焦急的神色,她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腕:“別急別急,不走就是了。”
見狀,顧青行心下一松。
關于要不要同君珩說這事,他也有過幾分糾結,于理,一國之君正當年歲,言官的考慮也合乎常理。
可于情,他是顧皎的父親,自然希望她能有相守一生的人,如果是尋常人家,一生一世一雙人自是不難,但她如今卻選了君珩。
即便他許久之前便知曉君珩的心意,卻也不敢放心将她交付給他。
猶豫許久,他還是選擇将這事擺在了明面上,如果君珩表露出半分猶疑,他便是抛卻這官位,也會想辦法讓顧皎離開,但如今……
倒是沒看錯人。
顧皎任由君珩握着,從顧青行手中取過那封信紙,認真地看了看。
許久,她感慨道:“我朝的言官,文采越發斐然了。”
之前是變着法兒地勸君珩勤政,在這第一要事前,旁的都無關緊要了些。
如今倒是得空關心起開枝散葉的事了。
君珩一直坐在她身側,就着她的手讀過幾行後就皺眉別開了眼,聽了她的話又轉過去淺淺瞪了她一眼。
而後,他轉向自從方才便一直無甚波瀾的顧青行,帶了些許了然道:“左相是在試探我?”
“臣不敢。”顧青行一頓,繼而垂眸道。
略顯沉寂的氛圍中,君珩站起了身。
顧皎剛猶豫要不要說些什麽,卻見他走到顧青行面前,略一停步,而後……跪了下去。
顧青行先是一怔,大驚之下便俯身要攔他。
君珩跪得決然,事先又毫無征兆,即便顧青行反應再是迅速,也終究是慢了一步。
幾乎是同時,顧皎愕然起身。
她先是扶了把被君珩吓得差點失态的顧青行,拽了拽君珩沒拽起來後,低嘆一聲:“你這是做什麽?”
她爹一把年紀了,經不起吓。
君珩按住她的手,擡頭望向顧青行,眸光深沉:“這一拜,其實早就該給您的。”
顧青行與他對視片刻,眸中深沉之意閃過,随後不容拒絕地将他扶起。
他沉默片刻,終于道:“陛下之意,臣明白了。”
“不過也容臣大膽直言一次,您當初的做法,的确是有些趁人之危了。”
兩個人的話沒頭沒尾,顧皎卻聽懂了。
君珩這一跪,一來是因為那封誰都沒有料到的聖旨,二來……是為着他和顧青行,君臣之外的另一層身份。
君珩眸光微動,并沒有否認的意思。
“是,而且……”他側過頭,“太過倉促。”
為了在顧青行趕回前将顧皎帶走,羽林衛幾乎稱得上是奔着搶人來的。
也就是顧皎沒有抗旨的念頭,否則當日不一定會鬧成什麽樣子。
見氣氛沒那麽冷凝了,顧皎輕笑一聲,語氣中也帶了些揶揄:“說起這個,你是不是還欠我些什麽?”
之前想着時機到了便離宮,現在沒這個念頭了,她就免不了開始惋惜自己的大婚之禮。
曾幾何時,她也想過出嫁之日鳳冠霞帔,十裏紅妝,結果呢,第一次婚服還沒焐熱便沒了下文,第二次則是連衣服都沒換,只是換了個地兒住。
怎麽想怎麽虧。
顧青行和君珩對視一眼,附和道;“嗯,是有些不太像話。”
君珩轉身看着顧皎;“這次不算,三書六禮,百官齊賀,只要你願意,這次回去後我便去準備可好?”
這個貴妃身份,本就是他強求來的,他從未将此當做二人間的牽系。
他知道顧皎亦是如此。
如今她已經接受了自己,他想給她的,只有自己身邊唯一的那個位置。
不會再有旁人,言官們的想法與他何幹,他已經離經叛道太多次了,又何妨再多上一條。
“倒也不用這麽急吧?”顧皎咳嗽了幾聲。
君珩這是在求娶吧?當着她爹的面,但是……他是怎麽把這話說得這樣随意的?
仿佛就是在讨論晚膳要吃什麽一眼簡單。
而且,前腳不是還在讨論言官們的進谏嗎,怎麽忽然就落在她身上了?
“那言官那邊怎麽辦?”她這才想起正事,自己不會真要奔着禍國妖妃的路子去了吧?
雖然,如果君珩敢順着言官們的意思來她一定扭頭就走,但保不準哪天折子上就又要提起這事了。
“随他們去說,這幾年說得少了嗎?”君珩語調漸冷。
行,不愧是你。
“這倒也好辦,”顧青行從容一笑:“我會放出風聲,左相因陛下有意納妃之事而有意罷朝。”
“至于真假,便由着他們去猜吧。”
顧皎愕然睜大眼,是她的錯覺嗎,總覺得,她爹似乎有哪裏不太一樣。
“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聽起來怎麽那麽像他們父女兩個仗勢欺人呢?
君珩卻沒聽進她的話,反而是和她爹一拍即合的樣子:“甚好。”
顧青行與他相視一眼,自若中透着幾分謀算之意。
顧皎抖了抖,為自己那本就不太好聽的名聲垂了一把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