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已入盛夏, 蟬鳴漸深,讓人也愈發倦怠了下去。
龍章宮雖不敢用冰,卻單獨給顧皎做了個小冰爐。
涼茶、冰粥這些往年根本不會考慮的吃食也難得開始準備了起來, 在這一衆待遇下, 顧皎更是連門都不想出了。
君珩翻過一頁奏折, 窗外微風掃過,伴着栀子的清香, 将些許綠葉吹到了桌上。
他擡頭,動了動手腕後,眸光落在了一旁抱着冰爐小憩的顧皎身上。
這些時日,她總是特意待在他身邊,一眼能看見的地方。
雖然嘴上說着懶得動,但他知道, 她只是為了讓他得以安心。
她心軟,在知道柔妃曾對他做過的事後, 更是極盡溫柔地待他好,或許無關風月,但已足夠讓他沉淪。
他本想告訴她,那些事已經過去很久,他早已不再介懷,她也不必這樣小心翼翼。可在原本只能是臆想的一切成真後,他不想也沒辦法去中斷它。
事關她時, 他永遠改不了自己的自私。
好在,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态也有所改變, 起碼不再如以往一般患得患失, 擔心一切只是一場空茫。
那些荒唐的陰翳的念頭,也已經許久沒有再浮起過。
他在變好, 如同她期望的那樣。
君珩久久望着顧皎,心中卻依稀想起了許久許久以前,他以為自己注定無法走到她身邊時,曾做下的一場夢。
那時,他寒疾發作,卻強撐着逼走了她,心底說不清是哪種疼更徹骨一些,他背過身,聽着她一聲嘆息後腳步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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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支撐不住,也找不出堅持的理由,他放任自己倒了下去。
再之後,便在昏昏沉沉中聽見懷安的腳步聲,和在他耳邊輕聲說的那句:“殿下,顧小姐已經離去了。”
他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麽,卻只有空無,後來,連懷安的聲音也遠去了。
他想……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心念皆灰下,他忽然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出現在了身側。
是她?
不,不會是她。
她明明,已經被他趕走了,以她的性子,一定是徹底忘記他,再不往來,又怎麽會回頭。
身側的手卻被人緊緊握住,而後,他聽見她喚他:“阿珩。”
想至此,君珩陡然回神。
果然是夢吧……那時,她極少喚他阿珩,而且醒來後他問過懷安,那幾日從未有人來過,自然也不會有她。
這時,榻上的人忽地懶懶出聲:“阿珩。”
君珩一怔回神,方才從過往抽身,緩了緩心神後應道:“嗯?”
“你都盯着我看了一炷香了,不累嗎?”顧皎緩緩睜開眼,沖他眨了眨眼。
君珩:……
有這麽明顯嗎?
掩飾性地咳了咳,他提筆在折子上草草批了幾個字。
顧皎放下冰爐,伸了個懶腰走到他身側探頭看了眼,再次好心開口道:“這個折子……好像是兵部侍郎哭訴自己被禦史用詩文譏諷,想跟你讨個公道的。”
君珩卻在兵部侍郎貼心附上的那首詩後批了個“妥”。
兵部侍郎收到後大概得哭。
君珩握筆的手一僵,匆匆将字劃去,重新批了句:“私事不可奪,何以安社稷。”
……行,兵部侍郎再一次被陛下遷怒了。
顧皎忍着笑:“今兒這麽熱,要不不看了,去行宮避避暑?”
“這些時日有幾處地界有旱災的跡象,待會兒工部的人要過來一趟。”君珩搖了搖頭。
他偏頭對她道:“我讓懷安在禦膳房備了酥山,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顧皎知道這些時日他憂心政事,也不欲打擾他,便應了下來。
沒過多久,工部尚書一行便到了龍章宮,趁着君珩與他們商議運河之事,顧皎便溜達到側殿,順帶着嘗起了懷安送過來的酥山。
酥山入口清涼,吃下後通身都暢快了些。
将剩下的一半冰好,顧皎看了看時辰,打了個哈欠。
她趴在案上,心情逐漸平和了下來。
懷安總說,君珩和她待在一處的時候,總是比以往溫淡許多,可是她近來卻覺得,君珩的出現,于她亦是一種慰藉。
怎麽說呢……
比如,現在瞧不見他了,她居然也有些空落落的感覺。
突然就想到前幾日的午後,她睜眼看見他倚在枕畔,目光深沉如水。
見她擡眸看來,他微微低了低頭,眸中似有萬千光華閃過。
最終落成一句:“真好。”
……真好。
她也這麽覺得。
原來這世間,真的會有人将她視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為此而生出無盡的歡喜。
他需要她,她也需要他,這便很好。
漫無邊際地閉眼想着,顧皎再一次記起了方才的夢。
要不是因為那個夢,她也不會發現君珩在偷偷瞧着她。
……
夢中是和龍章宮相似的場景,但又不盡相同,反而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她穿過簾幔,看清殿內陳設後,逐漸明悉了自己身在何處。
——東儀殿,七皇子的寝宮。
耳畔傳來懷安低低的嘆息,她順着聲音望去,卻看到了雙眸緊閉,蒼白地蜷縮在榻上的君珩。
“殿下,顧小姐已經離去了。”
君珩沒有應聲,背對着懷安,毫無聲息。
這是……三年前的事?
或許是心有牽念,或許只是一場虛假的夢,但是顧皎還是屏息,靜靜地站在一旁望着。
過了許久,就當顧皎以為君珩不會再有回答時,他卻開了口。
聲音宛如輕喃:“懷安,我很疼。”
“我以為斷了念想,便能好受一點……可是,為什麽還是這樣疼?”
顧皎眼睫顫了顫,下一瞬,她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
如果只是一場夢,是不是她可以彌補一些他的痛楚。
于是她蹲下身,輕聲喚道:“阿珩。”
榻上的人一僵,幾乎是不可置信地回了身。
“顧皎……”
他的聲音艱澀砥砺,像是被砂石磨過般。
而後,他忽然就紅了眼,以一種從未在她面前展露過的,委屈到極致的樣子向她伸出了手。
“你為什麽不哄哄我?”
他像是難過至極,又像是在肆意說着自己心事的孩童。
“你明知道,只要你哄哄我,我便什麽都願意答應你的。”
“我不想和你再無幹系,我不想的。”
他神色凄惶,顧皎來不及多想,便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而後,君珩仿佛得到了準予,用力地将她拉進了懷中。
他将頭埋進她的肩窩,淚水漸漸濕透了那一片衣衫,他聲音斷斷續續,不成章法。
“別走,留下來,別走……”
“做什麽都好,只是……留在我身邊。”
“顧皎,算我求你。”
如果是夢,心口怎麽會疼呢?
顧皎茫然地想着,她撫過他的墨發,輕而認真地在他耳邊答道:“不會走的。”
“阿珩,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話音落下,耳邊的聲響逐漸消失,懷中的人也沒了蹤跡。
等顧皎睜開眼,才恍然發覺,原來……當真是一場夢。
而後,她便看到了君珩。
她的阿珩逆光而坐,神色柔和,正出神地在想着什麽。
……
殿門忽地被人推開,思緒也随之被打斷。
顧皎擡頭沖來人一笑:“忙完了?”
君珩點了點頭,視線掃到她面前吃了一半的酥山:“味道可好?”
顧皎取過一旁冰着的酥山:“不若陛下自己來嘗嘗?”
君珩在她身邊坐下,在她的注視下端過那碗酥山慢慢吃着。
顧皎支頭看着他,認真而專注。
沒過一會兒,君珩被她看得面頰發紅。
“我……我吃好了。”
顧皎“哦”了一聲:“阿珩,我有話想同你說。”
她想了想,道:“周太醫說,你不必再日日用藥了。”
君珩微紅的臉忽地一白。
他目光閃爍幾次,而後有些澀啞地開口:“是嗎。”
她這段日子留在龍章宮,本是為了監督他服藥,如今她提起這事,是想——
“但是玉露宮離得遠,我又懶得來回跑,幹脆……我搬過來住怎麽樣?”
意料之外的話,讓君珩驟然怔住。
“我瞧着側殿就不錯,要是你不介意往後添份碗筷——”
“好。”
似乎是怕她沒聽清,君珩再次重複了一次:“好。”
他眼中有細碎的銀光閃過:“你不是喜歡那個小宮女嗎,把她也一并帶過來可好?”
顧皎笑意清淺,而後挪得離他近了些,靠在了他的肩上:“阿珩,我們在一起,對嗎?”
君珩将下颌抵在她的額頭,低聲應道:“嗯。”
往事已逝,可如今……他們在一起。
這便夠了。
——
次日,君珩下了早朝回來,顧皎仍未起身。
懷安低聲回禀了幾句,大致是說娘娘又推了早膳,錦時去喊了幾次都沒把人喊起來。
君珩微微颔首,而後放輕動作,推門而入。
看見榻上睡得正香的人,他把已經睡到地下的薄被拾起,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顧皎不滿地嘟囔一聲,換了個方向躺着。
君珩俯下身,輕聲哄道:“今天不是說要回顧府嗎,再睡要誤了時辰了。”
入夏後她總是白日睡得多,到了晚上涼爽了些就開始坐不住,一來二去地,三餐也總是吃不好。
想到這兒,君珩眉間多了些憂慮。
顧皎眼也不擡,懶聲道:“沒事,再等會兒。”
反正她爹知道她的性子,也不會跟她計較。
君珩将冰爐從她枕畔拿開,暗自思忖以後不能讓她晚上帶着這個,又道:“方才散朝,左相特意說了今日還有客。”
沒了涼氣,顧皎打了個哈欠,強撐着睜開眼:“誰……寧太傅?”
自從君珩在傅家和她爹一道出現後,各懷心思上門拜訪的人就多了,為了省去麻煩,她爹一向是閉門謝客的。
也就寧衿能時不時過去溜達一圈。
君珩搖了搖頭:“應該不是,若是寧太傅,知道我們過去,一定不會多留。”
顧皎:……
也是,差點忘了,寧太傅私底下對君珩意見頗多。
雖然現在是好了些,但是當初他可是因為君珩對朝事不聞不問,氣得跟顧青行拍桌子的人。
再次打了個哈欠,她坐起了身,簡單換了身衣服,而後雙手向後一攏将散發随意挽了挽。
“走吧。”
君珩拉住了她,抿唇看了她一眼,而後低頭認真地将她解開的領口系好,又把衣袖向下拽了拽。
然後轉過身,接過懷安遞過來的梳子開始為她挽發。
顧皎由他弄着,感慨道:“能得陛下親自服侍,我這也算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君珩最近的挽發手法愈發熟練,三兩下便弄好了發髻。
不經意間瞥見顧皎眼中閃過的狡黠後,他才品出了些不對:“你是不是故意的?”
顧皎回頭沖他眨了眨眼,在他反應過來前人已經到了門口。
“我可什麽都沒幹。”
只不過是看着他離她稍微近點兒就動作遲鈍,想讓他主動适應适應而已。
望着她明快的身影,君珩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