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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定情(萬更章)

定情(萬更章)

日暮漸晚, 慕府卻比以往要多了些煙火氣。

“別坐立不安了。”慕晚支頭看着快要把垂下的葉子薅禿了的顧皎,遞給她個剝了一半的枇杷:“降降火。”

顧皎心不在焉地接過,看也不看地咬了一口, 立時被酸得眯起了眼。

她低頭看了看手上還有些泛青的枇杷:“阿晚, 我沒得罪你吧?”

慕晚忍不住笑了笑, 然後自己剝開一個金黃熟透的,在顧皎眼前晃了晃, 咬了一口後,滿意地“啧”了一聲。

“這不是想讓你回回神嘛,誰讓你看也不看就往嘴裏送的?”

顧皎無奈地看她一眼,想到這人馬上就要走了,又舍不得責怪她。

慕晚悠悠吃完一個枇杷,擦了擦手:“對了, 突然想起來件事兒。”

說着,她将手探進袖中, 摸了把手掌大小的匕首出來,拿在手中細細把玩了一圈後,自然地遞給了顧皎。

顧皎下意識接過,入手時微涼的觸感和遠比想象中輕的重量讓她不由得又拿起來多看了一眼。

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匕首刀身銀白,随着在手中的位置而泛着寒光,即便抛開重量, 單論刀柄的制作也可稱為上乘之物。

除此之外, 這匕首表面上雖然看上去倒也沒什麽特殊之處, 甚至還帶了幾分簡樸, 但是細看之下,刀鋒卻出奇地鋒銳, 她試着在石桌上戳了戳,劃過時居然迸出了點點火星。

這樣等次的匕首,絕非凡物。

“這是我偶然得來的,一直随身放着也沒什麽用武之地。”慕晚淡笑道:“你要是得閑,便幫我帶給寧斐之吧。”

“不是給我的啊?”顧皎佯裝失望,痛心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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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喜歡,就自己留着。”慕晚懶懶道:“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

顧皎将匕首收起,拉長聲音道:“奪人所好的事我做不來,而且又不是專為我準備的。”

“說了是我用不上,怎麽就是專門準備了?”慕晚無奈一笑。

顧皎語中帶笑:“那誰知道,反正慕大将軍對寧少爺多好,我是見過的。”

“別亂想,”慕晚輕飄飄瞥她一眼,“我只是想到經過上次之事,他少不了要和魏家結仇,畢竟是因我而起,也不好視而不見。”

“寧家雖說頗有威望,但他的性子你比我清楚得多,明裏暗裏不知道的罪過多少人了,這匕首靈巧輕便,隐在袖中恰好可以防身。”

說到這兒,慕晚頓了頓,又道:“不必說是我送他的,省得他不願意留着。”

“這是讓我借花獻佛?”顧皎挑了挑眉。

慕晚對她眼中的戲谑視而不見:“反正東西我是交到你手裏了,怎麽處置随便你。”

“行啊——”話到一半,顧皎忽然沒了音。

這莫名的變故,慕晚卻頭也沒回就猜到了緣由。

她不疾不徐地起身,回首對來人一笑:“陛下,有失遠迎了。”

……

慕晚給顧皎倒滿了酒,剛拿過君珩的酒杯,自打君珩出現後就一直沉默的顧皎終于開了口。

“飲酒傷身,還是算了。”

君珩眸光第一次落在了她身上,而後一言不發接過慕晚手中的酒杯,給自己添滿。

慕晚視線在二人身上悠悠轉過,而後招手喚來了親衛。

“去把地窖裏的青梅酒取過來。”

聞言,即便心緒漸亂,顧皎還是忍不住瞪了眼慕晚。

剛剛你不是還說只能從樹下挖?到君珩這兒就有了?

慕晚朝她攤了攤手。

——要是不換個不那麽烈的,擔心他身體的還不是你?

顧皎語塞,卻還是下意識看了眼君珩。

這是自上次別後,她第一次見他,前些日子懷安特地來跟她說過,君珩背上的傷已經差不多愈合了。

但如今看上去……卻還是遠比以往憔悴許多,衣服穿在身上都顯得有些寬大。

這段時間她沒再去找過他,甚至連玉露宮都不常回去了,兩個人的關系,倒像是回到了她剛剛入宮那會兒。

她倒也不是不想先邁一步,只是這些時日,心靜下來後她想了許多。

——關于君珩的事。

那個封存在記憶中的,沉郁寡言的七皇子,随着她的回想漸漸明晰了起來。

他待她之心,其實早在三年前,便露出過端倪。

……

似乎是一個尋常的傍晚,她在茶館睡過了頭。待驚醒時,一同過來的玩伴們大概是尋不到她,早已相攜而去,茶館也只剩下了個負責清掃的小厮。

她急急忙忙出門,又被樓外如注的大雨逼了回來。

那日謝崇玉恰好随顧青行一同出了門,自然也不會發現她久久沒有回府。

問了問小厮,偌大的茶樓裏,居然連把多出來的傘都沒有。

無奈之下,她只能留在茶館中,百無聊賴地望着門外的雨,想等雨勢小些再離開。

本以為要等上許久,走神間卻見雨幕中有人撐着傘遠遠走來。

随着人影的漸漸走近,她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是君珩。

他身上濺了不少雨,墨發也濕着搭在身後,往日的矜貴之氣幾乎被沖刷殆盡,眉眼間卻并無多少狼狽,像是無意間路過一般,走到了她的面前。

“徐管事等不到你回去,急得到各家府上都問了一圈,還問到了我那裏去。”對上她疑惑的目光,他淡聲開口道。

而後,他神色不虞:“以後少和那些人一起。”

顧皎讪讪一笑,一把傘已經被塞到了手中。

“我送你回去。”他将傘向她頭頂偏了偏,道。

“你怎麽找到我的?”出了門,顧皎側頭問他。

她以為最先找到她的,該是寧斐之才是。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君珩抿了抿唇:“寧斐之一回去就被寧太傅罰抄典籍去了,我去了寧府,問了他之後猜到你應該還在這兒。”

“他又受罰了?”顧皎聽了前半句就忍不住揚起了唇角。

一個月裏,寧斐之起碼有十天是在挨訓,這麽些年了,寧太傅收拾他就沒留過手。

君珩微微轉過頭,看見她唇角的笑意,輕聲道:“提起他,你就這麽開心?”

顧皎并沒有多想,笑着回道:“你不覺得,寧斐之雖然常常讓人頭疼,但跟他相處其實還挺舒心的?”

沒聽到君珩的回應,顧皎下意識轉頭看他,卻見他低頭看着腳下的路,連傘歪在一邊都沒發現。

“君珩?”她把自己的傘往他那邊移了移,喚道。

君珩忽地停了腳,站在原地。

她也随之停下,不解地看着他。

“那我呢?你又是如何看我的?”君珩目光定定地注視着她,像是期待她說些什麽,又不敢去聽那個答案一般。

雨簾籠罩在二人身側,街上空無一人,顧皎只覺得此刻的君珩有些不一樣,多了幾分清寂易碎之感。

她心下微動,面上笑意不減,輕松道:“你和斐之,一個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一個出了天大的事都悶在心裏,但于我而言,能夠與你們相識,都是一件幸事。”

“那……謝崇玉呢?”君珩頓了頓,卻問起了另一個人,随着顧皎突然地沉默下去,眼底似有洶湧的情緒不斷翻覆。

許久,顧皎搖頭一笑:“他不一樣的。”

只此一句,她并未再多說,君珩也沒有再問。

兩人一路無言,直到走到顧府門口,她轉身想要同君珩道別。

視線對上的一刻,卻被他眸中仿似帶着無盡壓抑和沉郁的情緒燙了一瞬。

君珩別開眼,躲過她的視線,而後嗓音微啞道:“我走了。”

沒等她說些什麽,他便匆匆回過身,因為動作太急,身上還濺上了許多雨水,走出兩步後卻又停下。

握着傘柄的手輕顫,他低喃般開口道:“顧皎,可于我而言,能稱之為幸事的,只你一人而已。”

……

從往事中抽身,顧皎這才發現她已經一動不動地看了君珩很久。

君珩則是自始至終都垂着眸,杯中的酒卻不知何時已經少了一半。

慕晚起身拿過親衛送來的青梅酒,将君珩那杯換下:“十日醉,醉十日,陛下這是有煩心事?”

顧皎移開視線,抿了口酒。

“所求不可得,算嗎?”淡淡的聲音響起。

“咳、咳咳——”

被嗆得咳了半晌,顧皎才緩過神。

“這酒有些烈……”她勉強找了個理由。

慕晚端起身前的茶,淺咂一口:“這趟帝京之行,臣受益頗多,尤其是在貴妃娘娘身上。”

顧皎不明就裏:“啊?”

“娘娘曾教導臣,一軍之将需要足夠的沉着,現在臣倒覺得,随機應變也亦不能少。”

顧皎:……她就不該來赴這個約。

腹诽歸腹诽,她還是舉起杯:“既是為你送行,不喝酒也就算了,喝茶都這麽淺嘗辄止,慕将軍這是不給面子?”

慕晚一笑,側眸看看君珩。

君珩也微擡手臂,沖她端起杯:“若是得閑,也不必久留臨陽。”

慕晚輕笑颔首:“以茶代酒,先幹為敬。”

三人均飲罷一杯,氣氛也不再那樣凝滞,君珩這才第一次轉向了顧皎。

他聲音很輕:“上次的事,你不必太過介懷。”

“是我有錯在先。”

聽他說完,顧皎原本就不怎麽平靜的心緒更加動蕩起來。

他有錯?

避而不見的是她,模棱兩可的也是她,如今……主動退開一步低頭認錯的,卻是他。

顧皎心中煩悶,卻又說不出口,沉默了會兒後拿過酒壇,給自己倒滿,一飲而盡。

“對不起。”她手指微微握緊,而後轉向君珩,輕聲道。

君珩看着她,許久後垂眸一笑:“我不需要。”

顧皎搖了搖頭:“這一句,為的是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她不欠他,可這一句抱歉,卻是為着那不能回應的感情。

她忽視他太久,久到她只是回憶起來心底就會泛上密密的疼。

想到此,她再次向他舉起杯:“就算是我的賠罪。”

說罷,再次飲盡。

君珩怔了怔,并不知道此時的顧皎在想寫什麽,只是下意識想到她這個喝法怕是要醉,擡手要攔,卻又被她擋開。

“君珩,你再給我些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可好?”因着酒勁,顧皎眸中泛起了些淡淡的水霧。

君珩像是沒懂她的意思,又像是不敢去懂,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動作。

再之後,顧皎便自顧自地自斟自飲起來,慕晚和君珩起初是陪着她一起的,可三人之中唯有她杯中的是後勁最重的十日醉,幾番下來,君珩還好,顧皎已經連酒杯都拿不穩了。

等她終于醉倒在桌上,慕晚無奈地看了眼君珩:“她要喝,你也就由着她這麽喝?”

君珩已經小心地将顧皎扶起,讓她不至于不小心摔下去,聞言不冷不熱地看了眼慕晚:“這酒難道是朕找來的?”

慕晚晃了晃空了的茶壺,悠然道:“臣這一遭是為了誰?”

君珩看了看顧皎,眉頭微皺:“醉成這樣,明日不知道會難受成什麽樣子。”

“讓她歇在臣這兒吧,臣讓人去做些醒酒湯,你也一并喝些。”見他一直是虛虛扶着顧皎,慕晚便走了過去,想要将顧皎接過來。

顧皎卻忽地動了動,君珩一時不查,見她要向前倒,也顧不上旁的了,雙臂一攬便抱住了她。

慕晚一頓,而後默默站住了腳。

君珩本也有些醉意,懷中溫軟的身體更是讓他覺得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醉酒還是現實。

他低聲喚道:“顧皎……”

顧皎的頭搭在他臂上,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緩緩睜開了眼。

雙目相對,君珩想起她方才的話,只覺得沉寂已久的心中,再一次隐隐燃起了些微小的期冀。

他輕顫着唇,剛要問些什麽,顧皎卻再次閉上了眼。

她抵着他的肩,夢呓般輕喚出一個名字:“崇玉……”

——

顧皎醒來後,一眼就看到了背靠床沿站着的慕晚。

窗外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去,想來距她醉過去,已經是第二日了。

她捂了捂生疼的頭,坐起了身:“阿晚?”

慕晚回身,見她醒了,端過桌上的一碗湯藥試了試溫度,遞到她面前:“先把這個喝了,醒酒湯。”

顧皎剛醒還有些懵,揉着額心,就着她的手将湯藥喝下。

“我喝多了?”

“不少。”慕晚頓了頓,才回道。

“你怎麽了?”顧皎疑惑地看着她,她總覺得慕晚有些不太對。

慕晚眼神複雜地看着她:“我自是沒什麽。”

“不過陛下急怒攻心,還順帶着吐了口血。”

慕晚說完,看着猛然清醒過來,面上遲鈍地浮現出驚疑之色的顧皎,輕輕嘆了口氣:“要是實在放不下……便不要勉強自己了。”

顧皎先是茫然,而後腦海中零碎的片段逐漸浮現,在記起自己的那句醉言以及君珩驟然失血的面色後,她倒吸了一口氣。

“糟了。”

她無力地看向慕晚:“要是我說,我真的是醉得太深,以至于做了個很是奇怪的夢……你信嗎?”

……

那一聲“崇玉”,她的确是喊了,但卻不是慕晚和君珩以為的那樣。

她醉了之後,起初是能分清自己在何時何處的,只是睜不開眼。

沒過一會兒,連思緒也漸漸模糊,然後……她看到了謝崇玉。

他還是與她道別那日的模樣,雪花覆滿肩頭,遙遙望着她的眼中滿是悲意。

然後,她聽見他說:“皎皎,你不要我了嗎?”

她只是望着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他怎麽會問這種話呢,早在許久之前他就該知道的,她和他之間,早就沒有退路了。

謝崇玉看着她許久,絕望地扯了扯唇角:“是因為君珩嗎?”

“皎皎,你喜歡上他了嗎?”

顧皎皺起了眉,想要糾正他,這兩件事并無因果關聯,卻看到他忽地向後退了一步。

看着他忽然狠厲的神色,她皺了皺眉,便聽到他低啞出聲:“他該死。”

下一瞬,眼前便浮現出一幕讓她呼吸窒住的畫面——謝崇玉半身染血地握着一把長劍,劍尖深入面前之人的胸口。

她緩緩移上視線,便望見了君珩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以及緊緊閉起的雙眼,那雙曾讓她心驚讓她退避的眸子,似乎再也不會睜開了一般。

“君珩!”

她驚然上前抱住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身軀在她懷中逐漸消散。

而始終站在那裏的謝崇玉,俯下身用手指擦過她的面頰。

然後他擡起指尖,怔怔地望着上面漾開的水痕。

謝崇玉笑了笑,語氣卻是肯定的:“你舍不得他死。”

顧皎的視線亦在他指尖停了許久,沉寂許久的心終于驚醒過來。

她強撐着站起身,周身逐漸被白霧籠罩,在最後一刻,她終于開口:“崇玉,我們不會再有以後了。”

……

慕晚沉默良久後道:“果然,就不該讓你沾酒。”

這算個什麽事,原本受懷安所托,想要在臨走前把二人撮合好,結果卻因為個烏龍鬧成了這樣。

不過……似乎也不全是烏龍,可君珩也是實打實地被傷狠了。

倒也不是她多事,非要摻和他二人的感情,可她實在也是擔心再這麽下去,她要效忠的君主便只能英年早逝了。

沒等慕晚想好措辭開口,顧皎已經匆匆整理好衣服。

“我進宮。”

慕晚難得沒反應過來,望着顧皎頭也不回朝門外走去的背影,“嘶”了一聲後追了過去:“天還沒亮呢……你等等,我派人送你!”

——

龍章宮內,懷安點燃了助眠的熏香,看了眼自打回來便不發一言的君珩,回身輕輕合上了門。

以往這時候,去找顧皎來是最穩妥的,可是看君珩的樣子,又不像只是簡單地吵了架。

正當他為難之時,宮外傳來細碎的喧嚣,他轉身看去,看到是顧皎的時候微微一愣。

“他睡下了嗎?”顧皎步履不停,走過他身邊,問道。

路上她已經問過了時辰,如今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如果君珩已經歇下,現在該睡得正深。

懷安搖了搖頭,要是能睡也還好,可是……

顧皎猶豫了一下,再次道:“方便讓我和他單獨待會兒嗎?”

懷安看了看殿內,輕聲道:“陛下不是很好。”

君珩從慕府出來的時候,胸前竟沾了血跡,他心驚不已,忙讓侍從抓緊回宮,路上不放心地掀開簾子看了看,卻見君珩的臉色比以往寒疾發作時還要白上幾分。

回來之後又什麽都不肯說,一直把自己關到現在。

不過……即便沒有親眼所見,他也能猜到大致緣由。

前幾日,慕将軍邀請君珩去慕府時,是提過顧皎也會到場的,也是因為此,原本已經開口拒絕了的君珩才又應下了他。

而今顧皎又在這時候出現,君珩這幅樣子是因何而起,也根本無需再想。

解鈴還須系鈴人,只是不知道,讓顧皎進去,對此刻的君珩來說,究竟是好是壞。

顧皎眸子微斂,低聲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懷安看了看她,讓開了路,然後帶着其他侍應的人一同走了出去。

顧皎走到門前,本欲推門,舉起的手頓了頓,最終蜷縮起來,輕輕敲響了門。

殿內空餘靜寂,仿若無人。

她不再遲疑,推開門,邁了進去。

榻上的人半靠在床沿,并未合眼,聽到她進來的聲響後也沒有任何動作,目光觸及他幹裂的唇後,顧皎眉心微微蹙起。

她在他身側站定,輕聲喚道:“阿珩。”

君珩眼簾輕顫,許久,他閉上眼,聲音嘶啞:“顧皎,你又來做什麽呢?”

“來親眼看看我有多狼狽嗎?”

他似乎想到什麽,自嘲般低笑一句:“那這句阿珩,又是因為憐憫,還是愧疚?”

顧皎微怔,而後她蹲下身,握住了他置于身側的手。

他的手輕輕一顫,似要掙脫卻又無力地卸了勁,她感受着掌心寒涼如玉的溫度,忍不住便想,他為什麽總是這樣冷。

“我并非将你認作了他……”她開口想要解釋。

“不重要了。”君珩扯唇一笑,“本就是我癡心妄想。”

熱度沿着交握的掌心傳到他身上,卻灼得他生疼。

君珩忽然就沒辦法再平靜下去了。

所有麻痹自己的話在此刻通通化為灰燼,他有些麻木地想,已經這樣了,還能差到什麽地步呢?

睜開眼,顧皎的面容映入,他悲涼一笑。

“顧皎,到底要我做到什麽程度你才會明白,才不會用裝傻來逃開我?”

“還是說除了謝崇玉,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入得了你的眼?”

他記起她在慕府說過的話,她說要他給她時間,所以這就是她的決定嗎?

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給他希望,讓他覺得,或許她會愛上他?

原來這些時日的相守,她的以命相陪,從來便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也是……明明一直都是,他怎麽會生出那些荒謬的妄想呢。

顧皎因他的神色驚了驚,可君珩卻仿佛終于得了個宣洩的出口,墨眸空蕩到了極點,卻執拗地不肯停下。

“嗯,是了,你自然舍不得的。所有人都知道……謝崇玉有多在乎你,他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很難過對嗎?”

他指節泛白,一字一句道:“你害怕他難過,那我呢?我眼睜睜看着你與他相知相許,我就不難過嗎?”

顧皎再也聽不下去了,君珩這些話何止是在她心上戳刀,他的手冷得仿似萬年寒冰,她幾乎覺得自己要與他凍在一處。

她忍不住加重了語氣,打斷道:“君珩!”

“你看着我。”

君珩怔怔地對上她的目光,她也終于全然看清了他的崩潰和自棄。

她極力放緩了聲音,想要給他幾分安撫:“我答應過你的,你還記得嗎?”

“謝家一日不定,我便不會離開你。”

也是在龍章宮,二人敞開心扉,他予她出入皇宮的掌令,而她應他留在他身邊。

如今想來,其實君珩的心思,從來都明明白白地展現在了她面前。

“即便是那時,若我當真不願,又有幾個人能将我困住?”她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我應你,只因為你是君珩。”

是與她相識多年,為她可以連命都不要,與她說願意為她而做一位明君的君珩。

君珩靜默了半晌,而後像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麽一般,緩緩重複道:“因為我是君珩?”

許久,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低聲笑開:“可是君珩,從來便不是你心中的例外。”

自從三年前親手推開了她,他便再也不敢賭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他是。”顧皎語中滿是堅定之意。

她眸如池中朗月,映澈着柔和的光澤:“阿珩,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君珩怔了怔,語帶輕嘲:“你不是知道了嗎?我說過很多次,從始至終,我所求的,從來都只有一件事。”

“只要你願意——”

“你怎麽知道我不願意?”顧皎加重了語氣,反問道。

君珩愕然擡眸,望向她滿是認真的雙眼。

他呼吸更加急促了些,整個人都帶了微微的顫。

顧皎卻漸漸放松了下來,她忽然發現,有些話只要說出口,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樣艱難。

她或許沒辦法回以他一樣的感情,但她願意給自己再一次接受一個人的可能,至少,讓他不要再這般自厭自棄下去。

于是,她又重複了一遍:“阿珩,我願意的。”

君珩望着她的眼中滿是血絲,半晌迅速別開眼:“如果是因為憐憫——”

掌心下傳來了急促的跳動,君珩的話戛然而止。

他轉過頭,看到顧皎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然後,他感受到了她微微急促的心跳撞在他的掌心。

“如果是憐憫,該不會有這樣的情緒。”迷茫到不知所措中,他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阿珩,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會喜歡你。”

顧皎的腦海中掠過了許許多多個畫面,最後停在了怔愣的眼前人身上。

鳳眸星目,眉眼間像是蘊藏着不可言說的月色,美得甚至有些朦胧,眼下的淚痣宛如一點擦不去的淚痕,在此刻尤為驚豔。

她一向知道他好看,卻也常常因為他風華無雙的面容而不敢太過靠近。

喜歡上他,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簡短清淡的四個字,傳進了君珩的耳中,他原本準備好的那些,偏執的急躁的甚至傷人的話全都被砸了回去。

他有些恍惚,又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還是說顧皎換了另一種方式來逗弄他?她總是這樣,漫不經心地說上幾句話,便讓他好不容易維持好的情緒變得岌岌可危。

他極力壓抑着內心翻湧的情緒,生怕下一瞬便從幻境中驚醒,顧皎卻突然貼近了幾分,近的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我或許保證不了待你之心如同你待我一般,但若你信我,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沒有條件,也沒有期限,阿珩,我再不會讓你一個人。”

一瞬間,殿內靜得只餘君珩愈發不穩的呼吸聲。

“顧皎……”過了許久,君珩才如夢初醒般喚了一句,而後猛然向前将她擁入懷中。

顧皎微驚,卻沒有躲開,任他的雙臂越發收緊,她的心卻漸漸安定了下來。

“我信你。”君珩精致的眉眼間滿是不管不顧的意味,像是明知道前面是斷壁懸崖卻依舊放縱自己沉淪一般。

“顧皎,我信你。”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即便是在最難過的時候都不曾在人前落下的淚,如今卻控制不住般打落在她的肩頭。

他終于徹底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露給她看,只期望這一刻可以無限綿延下去,直到二人化骨化灰都再不分開。

他甚至不敢再多問一句,他怕她只是一時沖動,怕這一刻只是他絕望下的一場夢,更怕所有都是自己瀕死下的臆想,其實他還是當初那個不被任何人所在意的,被池水漸漸浸沒的七皇子。

如果真的是虛幻,他寧願就此沉睡,再不醒來。

他從未告訴過她,他等這一天,等得早已快要絕望。

他知道她喜歡那些率真磊落,宛如謝崇玉那般只是遠遠望着就讓人心生歡喜的人,而不是孤僻陰暗的他。

他也曾想過,如果他變成那種樣子,她的目光是不是就會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些?

可他不甘心,他希望她喜歡他,即便他陰郁自私,無趣寡言,她也要喜歡他。

他等了太久太久,很多個夜晚望着窗外,想到若是她最終還是選了謝崇玉,不顧一切地要去找他,那他該怎麽辦呢?

她說的對,如果她執意要走,他是留不住她的。

他不害怕等,只怕耗盡一生,卻還是等不到她。

君珩眸中光芒明滅,掠過種種情緒,最後卻是更緊得抱緊了懷中的人。

顧皎本想着讓他抱着,也好補償一下這些時日受的苦楚,只是他越抱越緊,發覺再這麽下去她被悶死之後這人怕不是要瘋,只得試着掙了掙。

“咳——阿珩,松一下好嗎?”

聽到她的聲音,君珩恍然回神。

他急急松開手後,顧皎順了順氣,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後,又忍不住笑了笑。

君珩這才從情緒中抽出身來,察覺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麽後,耳尖倏地紅了起來。

顧皎低聲笑笑:“別急……我們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嗎……

君珩将這個詞在心中細細品味了一遍,像是從沒得到過寵愛的孩童忽地得了顆糖,一時間竟不敢去接。

像是怕驚動什麽一樣,他輕聲重複道:“好,我們來日方長。”

——

雖說經歷了些波折,但好在……結果是好的。

只不過,在聽到周太醫診脈後的說法後,顧皎坐不住了。

“氣血虧空到這種地步,你不要命了嗎?”她猛然看向君珩,語氣沉下,又想起慕晚說他吐了血,一時竟不知道該氣誰。

“沒事的。”君珩拉她在身邊坐下,眸中還有未散去的紅意,“他一向說的嚴重,我都聽膩了。”

話音剛落,周太醫拔去君珩腕上的銀針,悠悠道:“陛下,雖說馬上入夏了,您的寒疾可以暫且壓制,但郁結于心,憂慮過多,卻是心病,藥物終究不能治本。”

君珩:……

顧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顧皎總覺得周太醫這話也是說給她聽的。

“朕沒有——”君珩咬着牙想要反駁。

“不會再讓他這樣了。”

顧皎打斷他的話,沖周太醫颔首一笑:“還得辛苦周太醫幫他調養一番。”

“臣自會盡心。”周太醫俯身施禮,“有娘娘這番話,想來陛下也會按時服藥了。”

“你又不喝藥?”顧皎低頭看了眼君珩。

不然,周太醫的語氣中怎麽會帶上了幽怨之意?

君珩別過頭,不答。

周太醫搖頭笑笑:“那臣先去将藥方調整一下,待會兒再送來給懷安公公。”

等周太醫退出殿外,顧皎才深吸口氣,湊過去把君珩掰向了她。

君珩猜到她生氣,先一步開了口:“我的身體我最清楚,沒什麽大事。”

“沒什麽大事都吐血了?要是有什麽事你還想怎麽樣?”顧皎越想越氣,又懊惱自己怎麽沒早些來找他,拖到現在才發現。

聽到顧皎的話,君珩眸光微不可察地一滞,身體也不自然地僵硬了起來。

顧皎忽然意識到最大的誤會還沒解開,連忙開口想要解釋:“昨日我喝醉了——”

頭突然被人按在了懷裏。

“不用說。”君珩語調微澀,“我不在意了。”

只要她肯留在他身邊,他便什麽都可以不在意。

顧皎:……不是,他這怎麽聽都不像是不在意的樣子啊。

這人最擅長的就是悄無聲息地把自己氣到郁結于心。

“你聽我說。”她極力掙開,按着他的肩頭讓他看着她的雙眼。

“我的确是想到了謝崇玉。”

君珩扯了扯唇角,想要露出個笑,到了一半卻又放棄了。

他輕聲開口:“我知道的,你放不下他也沒關系,我——”

“我目睹到……他傷了你。”沒讓他說完,顧皎繼續道。

并不想把他和那個字扯上關系,她特意改了口。

“阿珩,那時我才發現,你對我而言,遠遠比我以為的更重要。”

她讓他看清自己眼中的認真,将自己的心意一字一句說給他聽。

君珩神色有些呆怔:“可你……”

可你還是喚了他的名字。

“那只是一個道別。”

顧皎心頭浮起淡淡的悵然,面容卻平靜無波:“一個早就該有的道別。”

君珩指尖顫抖,淺淺薄瞳裏如同碎冰化盡般明透:“道別?”

“是。”顧皎垂眸一笑,而後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因為,弱水三千,我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個人。”

“他身體不好,還總是愛生氣,有時還會關上門不肯見人。”顧皎垂眸一笑:“可是我也不好,總是讓他傷心。”

君珩唇畔随着她的話不自覺地勾起,卻還是聽不得她說自己不好。

“不。”

他說得緩慢而又堅定:“你賦予的一切,于我而言,甘之如饴。”

顧皎原本醞釀好的情話,都因他莊重無比的神色而咽了下去。

“皎皎。”他道。

相識數載,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喚她。

她親近之人太多,他看着他們這樣叫她,心中總是酸澀,卻也不想與他們一樣。

他總是想,在她心中他本就沒什麽特殊,再親昵的稱呼又有何用呢。

如今這兩個字由唇齒間洩出,卻仿佛早已碾磨過無數遍一樣熟稔。

他想到她的話,他也能猜到,她所看到的,絕不只是謝崇玉傷了他而已。

“如若當真有那麽一日,你夢中所見之事成真……”他凝視着她,目光中不帶半分怨怼,“我不求你為我而與他為敵,你只要袖手旁觀,對我來說便已經是最好。”

顧皎愣住了。

心中有冰層破開,化成碎裂的冰渣刺進了某個位置,讓她的身體顫了顫。

她眼角濕意漸深,忍不住想要抱抱他,卻又怕他會誤會自己的用意。

“在你心裏,我究竟是有多壞。”她扯了扯嘴角,還是沒能笑出來。

就算是最普通的君臣之情,也不該在他與旁人生死相争時做冷眼旁觀的那個,而他竟把這當做是對她的懇求?

在他眼中,她是沒有心的嗎,還是她真就薄情至此,仿佛寒鐵一樣到現在都能堅硬如斯?

顧皎只覺滿嘴都是苦意,比往日喝過的藥還要苦上幾分。

察覺出她情緒驀然低落,君珩驚然起身。

“是我說錯了。”

“別難過,是我不對,不該說這些的。”

“皎皎,我只是、只是……”

“沒關系。”顧皎握住他失措的手,搖了搖頭。

“我知道的。”

她靠近他,緊握的手十指相扣,看着他眼中的焦急逐漸歸于平靜。

“我知道的,阿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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