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回去的路上, 顧皎路過君珩住處,下意識停下腳步朝裏望了望。
卻不期然看到了他長身玉立,站在階前。
顧皎踟蹰了一下——現在轉身就走, 是不是不太合适?
糾結之時, 君珩也看到了她, 眸光微暗,卻并沒有移開視線。
與他對上視線, 顧皎也沒再糾結,邊朝他走去邊道:“之前不是還教訓我不能受涼,如今也不多披件衣服就出來了?”
天氣雖然暖和了,但君珩的身體卻總是比不得旁人的。
“慕晚已經對外放出了我已至堰郡并遇刺的消息。”君珩淡淡道:“也放了那獵戶自由。”
他望向遠處:“過幾日,承熙帝會在城樓之上面見堰郡民衆。”
顧皎早就聽慕晚說起過這事,不再追究獵戶之錯, 是對堰郡的态度,也是變相地打散那些挑撥之語, 收攏民心。
“那是好事,等這事兒了了,我們也可以啓程回京了。”
君珩卻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放松,而是目光灼灼地望向了她:“你願意陪我一起嗎?”
顧皎困惑地仰頭看他:“什麽?”
“那日,與我同登城樓,你可願意?”君珩喉間一滾,輕聲道。
“好啊。”幾乎是想也沒想, 顧皎便應了下來。
大概是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樣爽快, 君珩背脊微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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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皎輕輕笑開:“你板着個臉, 我還當是什麽大事。”
“你難得問我一次, 別說只是舉手之勞,便是——”
君珩眼中流露出些莫名的情緒, 加重語氣打斷了她:“你答應了?”
“我為什麽不答應?”顧皎反問。
“無事。”君珩翎羽般的睫毛覆下,自語般低喃一句。
顧皎:?
扶着他到屋內坐下,顧皎順手拿起一個果子削了起來。
“最近食欲可好了些?”她問道。
君珩卻沒答,她停下手看去,才發現他望着一處發呆,思緒不知道去了哪。
她伸出拿着果子的手晃了晃:“在想什麽?”
本以為他不會說,可他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我最近時常做夢,醒來後,有時會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顧皎想了想,試探問道:“你是夢到你了你的母妃嗎?”
見他眸光微凝,她開口解釋道:“那日你昏過去後,就一直在喚她。”
說到這兒,她忽然停了口。
她沒說的是,除了母妃之外,他還叫了她的名字。
聽着他的聲音由急促變得低啞,她怕他就這樣陷入夢魇,一聲聲都應了下來,最後差點被他凄惶決然的情緒給帶進去。
想至此,她又有些不自在地轉過了頭。
君珩卻仿佛沒注意她的失态,低聲笑了笑:“顧皎,你知道嗎,很多時候……我都寧願她從未生下過我。”
聞言,顧皎不解地擡起頭。
君珩看着她,輕聲道:“世人常說,父皇曾是難得的明君。”
昭元帝君璟,在位前期勤政嚴律,朝中無人不懼他,卻也無人不服他。
“可是,母妃死後,他命人将我帶到他的面前,眼中卻是惋惜。”
君珩忽地轉向她:“你知道為什麽嗎?”
“是……因你而憶起了與你母妃的情意?”顧皎猜測道。
君珩譏諷一笑:“因為那時他的另外幾個皇子都死了,而我相貌孱弱,與他心中的儲君模樣相差甚遠。”
顧皎驚愕地睜大眼,她以為帝王涼薄,可畢竟虎毒不食子,況且在她印象裏,先帝每每見到君珩都溫和得宛如慈父。
“我母妃愛了他一輩子,卻至死都沒見到他最後一面,到最終,他怕是連她的名姓都不記得了。”
“倘若他當真冷情如斯,我或許也只會遺憾母妃所愛非人,可是後來我才發現,原來他也是有心的。”
君珩眼角的笑意愈發譏諷:“他的心上人,連笑都吝惜于展露給他,即便如此,在她死後,他還是大病一場,甚至連一向堅守的皇權霸業都置之腦後。”
聽到這兒,顧皎忽地想到,前朝中一個廣為流傳的傳言。
傳聞,宮內曾有過一位柔妃娘娘,得先帝殊寵卻始終對他冷若冰霜,就連死前也緊閉宮門,不肯見他。
她本以為是野史編撰,昭元帝哪裏像個為情所困的人,如今聽君珩所言,倒是确有此事?
君珩疲倦地閉上眼:“我以前只覺得可笑,可如今,我反倒有些理解他了。”
“如果注定不能相守,同死又何嘗不算是一種夙願得償。”
顧皎原本要安慰的話哽在了喉中。
“你不該管我的,我死在那裏,于你是解脫,于我又何嘗不是?”
“顧皎,我真怕有一日,我會變成君璟那樣——”
“不會。”
顧皎打斷了他,語氣堅定而果決。
他終于将自己的脆弱展現在了她的面前,而她一軟再軟的心卻已經再不能多聽一句。
她怕再聽他說下去,便會忍不住想要答應他的所求,讓他不再這樣難過。
心中喟嘆後,她認真地注視着他:“你不是他,也永遠不會變成他。”
以君珩的身份,想要讓她妥協,實在是太輕易的一件事了。
可他對她最狠的一次,也不過是給了她個挂名貴妃,連重話都是還沒說幾句,反倒差點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就像現在,他分明知道她已經知悉了他的心意,卻也由着她一再逃避。
這樣的他,又怎麽會和君璟一樣。
顧皎說完後,房內久久沒有任何聲響。
半晌,君珩澀然開口:“顧皎,你能不能教教我,我該怎麽做,怎麽做才是對的?”
顧皎輕嘆一聲,将削好的果子遞給他:“養好身體,別再把自己搞成這幅模樣了。”
她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卻偏偏只有這個沒辦法回答,只得裝傻。
“你這一傷,不知牽動着多少人的心呢。”
“包括你嗎?”
……
“自然。”
——
承熙四年春末,承熙帝于堰郡城樓之上,自罪己過,此事傳至帝京,左相府一夜燈火未熄。
順着木梯一階階邁上,推開那道隔絕外界與樓內的紅門之前,顧皎深深吸了口氣。
“待會兒要是情況不對,你就先撤——哎?”
左手忽然被人牽起,她還沒來得及錯愕,君珩已經伸手推開那道門,牽着她踏出一步,站在了萬衆矚目的那個位置上。
……
一陣鴉雀無聲後,城樓下紛亂的喧嚣驟然而起。
“是陛下,真的是陛下。”
“還有貴妃娘娘,傳言是真的,朝廷沒有放棄堰郡!”
“陛下!”
順着人潮,此起彼伏的驚呼聲響起,黑壓壓的人群被慕晚帶兵圍成的人牆隔絕在外圍,卻依舊抵不住紛湧而上的喊聲。
顧皎手心出了些汗,雖然之前就想象過這個場景,但真站在這兒,心中還是難免有些沒底。
被握着的手指緊了緊,她下意識側過頭,君珩眸光清淺,直視前方,日光在他身上灑落了一層淡金,恍若天人。
慕晚一襲紅衣銀甲的将裝,于民衆之前果決轉身,披風随風揚起,她單膝而跪:“臣慕晚,拜見陛下!”
身後的将士亦随着慕晚的動作,整齊劃一地跪下:“拜見陛下!”
衆人議論聲漸息,不斷轉頭交換着眼神,不知是誰先起了頭,原本站着的人群仿若潮水般漸次跪拜而下。
“元家作亂禍民多年,朕從未過問,以致鑄下大錯。”
君珩往前一步,看向身前的百姓,他聲音并不大,但城前雖有數萬人,卻靜默無聲,所以清楚地傳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此乃朕之罪責,卻連累堰郡百姓,朕于心有愧,諸位心火難平,朕亦無任何怨怼。”
人群中,越來越多的人擡起了頭,看向了他們的天子。
“今日朕站在此處,便是以此身為證,對所有曾受其害的堰郡百姓表明悔過之心,君珩立諾于諸位,至此而後,朕在位一日,便必不會讓堰郡再遭此種禍端。”
一字一句從君珩口中傳出,擲地有聲。
顧皎心頭一顫,她專注地看着眼前之人,他墨發輕揚,目光堅毅,在微光映襯之下,耀目而昂揚。
慕晚微微垂頭,将手按在了胸前,于一片靜寂之中,高喊出聲:“天佑我主!”
這時,衆人才仿佛如夢初醒般,此起彼伏的聲音交錯響起:“天佑我主!天佑陛下!”
顧皎唇角輕揚,她知道,這一趟,算是來值了。
交握的手忽然動了動,她擡眸望去,君珩已經站回她身側,呼吸輕淺。
周遭明明已被歡呼之聲淹沒,她卻依舊清晰無比地聽到了他的聲音。
“顧皎,我原本不明白世人口中的盛世錦繡有什麽動人之處,而現在看來,河清海晏,時和歲豐,若這是你的所想……便也是我之所願。”
她看着他的神色,想起前幾日的對話,心底隐隐浮現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下意識想要回避他将要出口的話,他卻并沒有給她躲開的機會。
“我願意像你說的那樣做一個明君,那你願不願意……願不願意陪着我,與我共賞這萬裏河山?”
——
城下,群情鼎沸之中,謝崇玉以沈舟的樣子立于人中,遙遙望着樓上攜手而立的兩人,唇角帶着一抹苦澀的笑意。
“後悔了嗎?”
身後,一道聲音傳來,謝崇玉沒有回頭,收起笑意,淡淡答道:“你指什麽?”
對他來說,可以後悔的事情太多了,後悔離開她,後悔來這一趟,後悔救下君珩。
可後悔是最沒有意義的一個詞,除了徒增傷感,又能做什麽呢?
他一直太過清醒,每一次做出選擇前,都清醒地知道要付出的代價。
說完,他轉身離開,不再去看那幅讓他心碎欲死的畫面。
走到一處無人的巷子,謝崇玉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一直跟在身後的人。
“我以為你不會離開南寧。”
謝長陵淡淡一笑,眼中卻毫無笑意:“原本是不會的,可是小九回來過一次,雖然極力想替你遮掩,但他畢竟是我帶出來的人,又怎麽瞞得過我。”
“你要了沈舟的身份,為什麽?”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如果不知道,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謝長陵的笑容終于維持不住,一字一句道:“你救了君珩。”
謝崇玉垂下眼簾。
“啪——”
謝長陵怔然望向自己微顫的掌心,又緩緩看向謝崇玉。
謝崇玉眼中依舊平靜無波,輕輕轉過頭,問道:“解氣了嗎?或者你可以再打一次。”
“謝崇玉!”
謝長陵急促地喘息幾次,氣極反笑:“好,很好,謝一。”
一個黑影躍出。
“帶上所有暗衛,不惜一切代價,殺了顧皎。”
得了命令,黑衣人身姿拔起,就要離去。
謝崇玉猛然擡眸:“謝九!”
話音落下,謝九苦着臉現出身形,動作卻絲毫不慢,不過瞬息便和黑衣人過下數招。
眼見兩個黑影交手速度愈發提高,不分勝負下招式間漸漸透出了狠辣之意,謝長陵沉下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謝九巴不得早點聽到這話,在謝一停手後立即收了招,偷眼看了眼謝長陵的神色後又趕緊垂下了頭。
——兩個主子吵架,他們做屬下的最不好過了,兩邊都不好得罪,卻必須得得罪一個。
謝長陵緩了緩心神,看向謝崇玉:“我讓謝九跟着你,不是為了讓你對我的人出手的。”
“你答應過我不會動她。”謝崇玉不躲不避地直視着他。
謝長陵曾對顧青行下手,即便知道他只是想借此斬斷他和顧家的牽系,但他還是去找了他。
最後謝長陵妥協,答應讓他回京探望顧青行的傷,以及日後不會對顧家任何人出手。
“那你又做了什麽?”謝長陵冷冷一笑,“親手救下自己的仇人?”
“如果顧皎的存在會擋了你的路,那她就該死。”
言罷,謝長陵再不去看謝崇玉的神情,背身而立,冷聲道:“等她死了,你早晚會有放下的一天。”
“那你不若現在就殺了我。”
不帶一絲猶豫的聲音,讓謝長陵不可置信地轉過了頭。
“如果她死了,那我會死。”謝崇玉直視着謝長陵的雙眼,平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