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屋內只點了一盞燈, 在夜色降臨後,只着中衣的男子靜靜地在書案上支着頭,像是已然熟睡。
幾個影衛從屋頂掠過, 四處查看過沒有異常後, 便回到了各個暗角處。
等徹底沒了動靜, 一人垂身翻下屋檐,步履自如卻沒發出任何響動, 他輕巧地穿過回廊,在一扇打開的窗戶旁停了停,眼珠一轉見沒人過來,便如魚般滑了進去。
幾乎同時,案邊的人睜開眼,眼中沒有半分睡意。
他行雲流水般起身拿開紗籠, 将蠟燭吹滅,在一片昏暗中, 将窗戶放了下來。
“主子。”
剛剛翻進來的謝九垂着手,神色怏怏。
“怎麽這幅樣子?”謝崇玉靠窗坐下,目光看着院內,淡淡道。
“沈舟的來歷已經安排好了,原本借用這個身份的人也回了南寧,往後便只有一個沈舟了。”
謝九有氣無力地回禀萬情況,然後撇了撇嘴角:“主子, 人救也救了, 就算被發現又怎麽樣, 這兒離南寧這麽近, 他們奈何不了我們的。”
謝崇玉,或者說是沈舟, 沒有回答謝九的話,窗外月色溶溶,他腦海中想起的卻是幾日前的那個雨夜。
君珩出京的事是暗中布置的,不知為何卻沒能瞞過謝家。
謝長陵讓人給他帶了信,信中提到顧皎會和君珩同往,所以他也沒必要再待在帝京。
謝崇玉知道謝長陵在催他回去,也擔心他會對君珩下手累及顧皎,便決定從堰郡這邊借道去往南寧。
那晚他本是在客棧內留宿,心下卻一直隐隐不安,便不顧謝九的勸阻趕到了雲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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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看到那個絲帕時,他就有了些許預感,打開後看到熟悉的字跡更是心頭一緊,而後便一路順着星星點點的血跡追了過去。
想都沒想地擲出那把匕首後,他讓謝九隐藏了蹤跡,自己一個人露了身。
謝九曾教過他變換嗓音的技巧,即便這樣,在她面前,他依舊險些沒控制住好氣息。
所幸雨聲紛擾,她又心潮激蕩,所以并沒有注意到他開口時微顫的語調。
“而且主子,”謝九依舊滔滔不絕着,“當時您就不該出手的,哪怕稍微晚上那麽一會兒,承熙帝現在都已經是具屍體了。”
“就差那麽一點兒,咱就大仇得報了!”
“謝九。”
“怎麽了主子?”
“你很吵。”
“……哦。”
忠心耿耿的謝護衛悻悻地閉上了嘴。
耳邊清淨下來的謝崇玉,靜靜合上眸,眼前浮現出她滿是驚悸的眼神。
謝九說的,他又怎麽會不懂。
或者說,沒人比他更希望君珩就此死去了。
早在許多年前,他便在君珩看向顧皎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感情。
那時他便暗暗提防起了君珩,在顧皎問起原因時又選擇了避重就輕地撇開話題。
說來可笑,顧皎總誇贊他清風霁月,卻并不知道在她面前,他一直是自卑的。
所以他更不敢讓她知曉君珩的情愫,因為他承受不起任何失去她的可能。
而今……他做錯了事,君珩卻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身邊。
心中的恐慌一刻不停,在顧皎決然咬向自己手臂時攀上了頂峰。
最終,他卻還是選擇救下了君珩,即便明知是錯,明知可能會後悔。
只是因為他對她太過了解,如果君珩當真因此而死,她此生都會處于歉疚和自責之中,再難抽身了。
他怎麽能眼睜睜看着她到那種境地呢?
他寧願自己身處阿鼻地獄,也不忍心誤她片刻歡愉。
——
君珩還在靜心養傷的時候,顧皎已經從周太醫那獲得了出門走動的準許。
慕晚把手上的事安排得差不多後,便常常陪着她活動活動筋骨,順帶說說閑話。
再後來,便聊到了沈舟身上。
“探子打聽來的消息是,他祖上是商賈之戶,幼時家境不錯,文武都是選了最好的師父來教的,不過後來家道中落,就離了家四處游走。”
“我發現文人意氣這詞還真有些道理,就說這沈舟,明明本事不小,卻偏偏做了個游士。”
顧皎眉間微挑:“你這話我怎麽聽出了些別有所指的意思?”
類似的話她可是在寧太傅跟顧青行訴苦時聽到過好幾次。
說的可不就是寧斐之。
“你少冤枉我,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慕晚卻不上她的當。
“對了,前些日子沈舟還問起你來着,我只說你已經醒了,他也沒再問。”
“問我?”顧皎眸光一閃。
“是啊,想來是貴妃娘娘花容月貌,讓人一見鐘情了也說不定。”慕晚輕笑一聲道。
顧皎懶得理她,也覺得自己這麽久了沒去跟恩公道過謝,有些失禮。
她跟慕晚問了沈舟的住處,想了想又托懷安找了些珍貴的古籍帶上,一瘸一拐地找了過去。
沈舟剛從院中起身,正要回房。
他仍舊是一身洗舊的月白色長衫,長發低挽,松松垮垮搭在肩上,若不是顧皎親眼見過那匹狼被一擊斃命的樣子,怕是真以為他只是個文弱書生了。
聽見腳步聲,沈舟回過頭,見是顧皎後微微一怔。
顧皎露出個和善的笑意:“沈公子這些日子住得可還适應?”
沈舟回過神,眸光在她身上落了落,而後輕聲詢問:“娘娘的傷可是無礙了?”
顧皎先是因他的稱呼微微訝異,而後想到那日他也在場,自己和君珩的身份怕是早就從懷安他們的稱呼中顯露出來了。
“好的差不多了,這才有機會來跟恩公道謝。”她笑道。
沈舟卻忙垂下頭:“沈舟一介草民,怎麽當得娘娘如此之言。”
見他推拒,顧皎也不再提,只道:“不請我進去坐坐?”
屋內的陳設很整潔,雖說是暫時的住處,但也能看出所住之人的心性。
沈舟沒有推辭,收下顧皎帶過來的古籍,又端過一杯淡綠色的茶水,放在了她手邊:“這茶是青杏泡的,還搭了些陳皮,口感酸甜,娘娘嘗嘗?”
顧皎抿了一口,當即驚喜擡眼。
這茶,當真是很對她的口味。
見她喜歡,沈舟眸中也散開了些許笑意。
他知道她一定會喜歡,卻以為再也沒有機會拿給她嘗……而今,即便相逢不識,對他而言,也已足夠滿足。
“恩公——”顧皎放下茶水,開口喚他。
“叫我沈舟就好。”沈舟打斷她道。
顧皎轉了轉眼,而後一笑:“那……你也別自稱草民了。”
“不瞞你說,我是當真聽不大習慣這些稱謂。”
沈舟猶豫一瞬,輕輕颔首:“好。”
顧皎笑着拿過杯子又倒了一杯茶,遞給沈舟,在他伸手接過之時,目光不着痕跡地在他的左腕之處落了落。
——那裏白皙如玉,無一絲瑕疵。
不是他。
是啊,不可能會是他的。顧皎也不知是釋懷還是放松般嘆了一聲,來時設想的那些可能面對的情形被一并抹除,望着眼前之人的目光便多了幾分真情實感的感激。
她調整好神色,從容地沖他舉了舉杯,将茶水飲盡後又輕贊了一聲:“好茶。”
沈舟淡淡笑着,亦是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閑閑地和沈舟聊了片刻,顧皎本只是不想太過冷場,最後卻忍不住深深拜服于他淵博的才識經綸。
民間隐士頗多她是知道的,也耳聞過不少高人奇士的傳說,但寥寥數語間将天下之勢精準點出,無一句贅言,即便見慣了聞名帝京的才子寧斐之,她也依舊被驚豔到了。
要是顧青行在,以他愛才之心,一定會忍不住舉薦他入朝,說不定還會結個忘年交什麽的。
嗯……入朝?
顧皎走了走神,想到如今各懷心事的朝臣們,忽地便萌生了個念頭出來。
“沈舟,”她改了口,“你日後可有什麽打算?”
沈舟目光微頓,而後笑道:“大抵是随心而走吧,沒什麽具體的想法。”
“那你可想與我們一道去帝京?”顧皎說完後又覺得這話有些突兀,又道:“我的意思是,公子既有這樣的學識,若是無用武之地,實在是有些可惜。”
聞言,沈舟沉默一瞬。
“沈舟知曉娘娘好意,可……”他微微斂眸:“我并無為官之心。”
顧皎也明白過來,這樣的人要是想有一番作為,早便成事了,哪裏還輪得到她來引薦。
就像寧斐之,要是給他個一官半職,他得被那些條條框框給憋屈死。
“是我唐突了,公子莫放在心上。”她并不堅持,笑道:“但若是公子有什麽需要,顧皎一定竭盡所能。”
沈舟清淺一笑,語調卻微微變了:“娘娘這樣許諾,是因為我救了陛下的緣故?”
提起君珩,顧皎眼中便帶了些無奈,這些天他一直對她避而不見,也不知又在糾結些什麽。
見狀,沈舟眸色微沉,沒等她開口,便道:“沈舟孑然一身,沒什麽牽挂,也沒什麽執念,但娘娘的好意,沈舟心領了。”
雖然一心想着報恩,但話已至此,顧皎也不好再提,暗暗惋惜了一瞬,便告辭而去。
在她走後,沈舟靜默許久,撫上了自己的手腕。
那裏……原本是有一道傷痕的。
那是很久以前,他在一塊木牌上刻字之時,不小心錯了刀留下的。
當時沒有太過在意,過了段時日傷口便潰爛了幾次,再之後就一直沒有好,留下了疤痕。
謝九在易容之事上一向心細,在帝京之行前特意将他的手腕上也覆了一層蟬翼般的薄膜。
她方才……便是在找它吧。
即便他已刻意地斂去往日的痕跡,卻還是讓她察覺到了嗎。
沈舟牽了牽唇角,雖是笑着,卻苦澀得仿似下一刻便要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