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顧皎一直都知道,謝崇玉心裏藏着許多事。
比如他和顧青行都默契地不去提起的身世,再比如,他那個被囚在帝京也死在帝京的父親。
謝崇玉是南寧王的次子,但南寧王謝霁,卻是一個背負着謀逆之罪的叛臣。
謝霁生性潇灑散漫,不慕名利,再加上南寧本身地域富庶,又距帝京甚遠,偏安一隅,過得倒也自在。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或許顧皎這輩子都沒機會認識謝崇玉。
昭元六年,先帝君璟南下,途經南寧時遭遇了刺客。
刺客很快被随行的羽林衛拿下,幾番審訊後交代出幕後指使他們的人正是謝霁。
據傳,那日先帝震怒,撤了謝霁的封號,還将他和已經懷有身孕的王妃一路押解回京。
只将年僅七歲的長子謝長陵留在了南寧。
後來的事,仿佛被誰特意隐去了一般,就連顧皎也沒能從顧青行那裏探聽到什麽。
只知道先帝最終沒有處死謝霁,甚至将封地歸還于謝家,卻下了一道聖旨。
罪臣謝霁,終身不得踏出帝京。
謝崇玉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生的,而他的母親,或許是驚懼過度,誕下他後便離世了。
謝霁獨自撫養了謝崇玉十三年,然後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自刎在了帝京城門前。
得到消息的謝長陵趕赴帝京,卻也只見到了謝霁的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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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已接任南寧王的謝長陵在宮門外長跪許久,懇請先帝準他帶謝崇玉回到南寧。
君璟最終見了他,卻要他在南寧王之位與胞弟之間選其一,只因若非如此,放走謝崇玉,帝京便再無制衡南寧的籌碼。
最終,謝長陵選擇了獨自一人離去。
而謝崇玉,則是由先帝最為信賴的臣子——顧青行帶入了府內。
這些年,謝崇玉在外人面前總是溫和有禮,讓人挑不出錯處,只有顧皎記得,他初來顧家時,夜夜長明的燭火,和滿是淚漬的衣襟。
顧皎不在意謝崇玉的身份,顧青行也待他極其上心,這些年幾乎是傾囊相授,但圍繞着謝崇玉的鄙夷話語卻也并不算少,有的甚至傳到過顧皎耳中。
顧皎曾無意間聽人議論,說謝崇玉不過一個有名無實的世子,左相對他如此照拂,保不齊是為了給她養個贅婿罷了。
那時,謝崇玉就站在她身旁,臉上笑意不變,垂下的手卻微微握緊。
她心疼得緊,拽起他的手一點點掰開,又将自己的塞了進去,而後那幾人便被她趕出了左相府,并且叮囑守衛再也不準他們出現在府內。
她生了許久的氣,直到謝崇玉握着她的手,低下頭在她耳邊說:“其實,能做你的贅婿,倒也不錯。”
之後,二人的關系便明朗了起來。
婚事是謝崇玉去求的,他在顧青行書房門口跪了兩個時辰,才等到顧青行的點頭。
那天顧皎恰巧不在府上,回去之後知道這事兒差點就要沖去找顧青行說事,最後還是被半瘸着腿路都走不穩卻笑得仿佛撿了什麽大便宜的謝公子給攔了下來。
大便宜顧皎只得一邊給他上藥一邊搖頭惋惜,只是出個門的功夫自己的終身大事就被定了下來。
而後,兩個人互相盯着彼此看了良久,一同笑了出來。
後來,謝崇玉便各種奔忙,準備婚禮的事宜。
她問起他婚期如何定下之時,他唇角微揚,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又看向了她。
“因為,上元節那晚的月亮,該是很美的。”
“像我的皎皎一樣。”
……
謝崇玉離京的那天,天煜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顧皎放下試到一半的婚服,靜靜地聽完管事帶來的消息,就要出門去找他。
管事攔住了她。
“謝公子……已經不在府上了。”
微微一愣之後,她居然有些想笑,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當時心裏蔓延開的到底是什麽情緒。
在府中等了一日後,她等到了顧青行,他望着她,眼中的神色說明了一切。
那時候她就已經明白,她沒機會嫁給謝崇玉了。
再之後,她斷斷續續聽來了事情的始末。
是謝長陵在南寧養兵的事走漏了風聲,或許也可以說,他本就沒有要掩蓋的意思。
或許是為謝霁不平,也或許是其他原因,但謝家終究是走上了叛君之路。
消息傳到帝京後,滿朝皆驚,因為呈來的兵馬文書上,謝家的兵力不容小觑,遠遠超過了外姓王侯之能,也表露了謝家謀反之心,絕非一朝一夕而成的。
又或許,在謝長陵宮門長跪之時,便注定了今夕之事。
先帝君璟當初的顧慮,終究是成真了。
之後,羽林衛當即出動想要抓捕謝崇玉,卻發現他已然沒了蹤跡。
……
窗外,一輪圓月高高地挂着,與許久前的那晚似乎并無差別。
顧皎皺眉看了會兒,将自己埋在了被子裏面。
不就是食言了嘛。
她并不難過,只是……有些可惜罷了。
——
可能是因為思及了往事,在顧皎昏昏沉沉睡去後,居然夢到了謝崇玉。
也是自他走後,她第一次夢到他。
他穿着月白色長衫,斜倚在院內的欄杆旁吹着一片葉子。
她怔然片刻,曲調突然停了下來。
他放下樹葉,向她招了招手,眼中是星星點點的笑意。
下一瞬她便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彎了彎眼,俯下身抱住了她。
還沒等她将人推開,周遭的景色便換了,濃墨的夜色裏,謝崇玉頭抵着她的房門,眸中帶着化不開的血色,嘶聲喊着她的名字。
“皎皎……”
顧皎一驚,擡頭看去,映入眼簾的卻是君珩精致的面容。
他靜靜地看着她,向後退了幾步,牽起唇角,笑容中滿是自嘲和疏離。
幾乎在同時,她已經知道他會說什麽了。
“顧皎,我怎麽會以為……”
他閉上眼,低喃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不曾相識。”
果然。
“君珩?為什麽——”她下意識想要詢問,卻忽地驚醒。
顧皎緩緩坐起身,按了按發疼的頭,遲鈍地回憶着自己方才的夢。
也不算是夢。那句話,便是當初決裂之時,君珩親口對她說的。
她在宮宴上和君珩相見沒多久,便有太醫向先帝進言,說七皇子雖有寒疾,卻也不能總是靜養,反而會失了元氣。
昭元帝也覺得未來的一國之君,病恹恹地不太合适,便特意在宮外置了所別苑,讓君珩可以時不時地出宮散散心。
君珩居然也就答應了。
直接導致了一些世家為了巴結他大肆地往別苑置辦用具,還安插了自家的眼線準備随時和他巧遇。
一兩個眼線本來是不太顯眼的,奈何大家都是這樣想的。
直接導致了七皇子別苑門口烏泱泱的全都是人。
得了消息的顧青行哭笑不得地将人領回了府中,同先帝商議過後幹脆在左相府裏面收拾了個簡單的院子出來給君珩休息。
顧皎頗有東道主的自覺,那些日子,不管君珩願不願意,都會拉着他在帝京逛上幾圈,順便熱情地将帝京的公子哥兒們一一介紹給他。
其實她也是為他着想,畢竟這些人日後都是為他做事,身為國之儲君,事先拉攏人心總不會是什麽壞事。
君珩雖然并不是很情願,并且對以隔壁寧太傅長子寧斐之為首的幾個行事風格較為獨特的世家子弟很是鄙夷,但也沒有明面上和他們起過沖突,的确是很給她面子了。
唯一讓她頭疼的一點,便是君珩對同樣借住左相府的謝崇玉那不加掩飾的敵意。
二人第一次見面時就互相看不上,同桌用膳兩邊眉頭都皺得老高,她夾在中間哪邊都不好得罪。
後來還是謝崇玉見她為難,便主動避開了和君珩出現在同一場合。
顧皎知道,君珩性子是有些孤僻的,但或許是因為相處時間久了,在她面前倒是将喜怒都寫在了臉上,也方便她哄人。
三年前她的生辰,是君珩情緒最為明顯的一次,卻也是她唯一一次不懂他為何生氣。
那天,君珩到時已遲了許久,面容憔悴得像是生了場大病。
她有些擔心,卻被他的神情驚得不敢上前。
謝崇玉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想要引君珩入座,君珩卻猛地轉頭看向他,眼中竟帶着些恨意。
片刻前還睡眼惺忪地說着場面話的顧皎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她下意識想去拽謝崇玉,君珩卻沒有其他動作,不知作何意義的一笑後便拂袖而去。
那次之後他再也沒踏足過左相府。
幾番糾結下,顧皎還是不想就這樣一頭霧水下去,便主動去東儀殿找了君珩,卻被他擋在了門口,丢下那幾句“再不相見”的話後閉了門。
東儀殿的門是真結實啊,君珩那一摔差點撞到她鼻子。
後來事情越傳越廣,帝京的公子小姐們都知道了她把七皇子得罪透了,而知道她和君珩曾經交好的人也不再提起這事兒。
嗯……懷安除外。
因着君珩的關系,她和懷安也相識已久,彼此都頗為熟悉,所以昨日聽到他的名字後她便下意識想要躲開。
不過,既然已經進了宮,早晚會有這一見的。
只是……想到昨夜和君珩的對話,顧皎皺了皺眉。
她本以為,君珩用封妃的名義讓她入宮,是為了用她牽制左相府,或是威脅謝崇玉,可他最後那句話,卻讓她對這個猜測生出了些許動搖。
可若非如此,她又有什麽非得入宮的必要呢?
正想着,門外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喊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顧皎!”
這個聲音……是她聽錯了?
“顧——皎——”
拉長的聲音再次傳來,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了門口。
寧斐之!?
——
寧斐之大搖大擺地坐在顧皎面前的時候,顧皎還沒有完全緩過神。
小宮女錦時已經被她找了理由支開,臨走前眼淚汪汪地瞪了寧斐之一眼,再看向她的時候眼中就帶了些同情。
仿佛她馬上就要被拖出去沉江一樣。
顧皎擡手捂住了臉,耳邊傳來一聲輕笑:“怎麽,這麽不想看見我啊?”
她放下手,神色複雜地看了看寧斐之。
他還是一身打眼的墨綠色錦袍,懶散地靠坐着,折扇收起來別在了腰間,衣袖自然垂落,悠閑地泡好了一壺茶,将顧皎面前的杯子斟滿。
數九寒天的日子,這人仍然要把衣領拉開露出白皙的脖頸,再加上那張明豔的臉……
行吧,錦時會多想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
顧皎從小就好奇,寧太傅那麽正經的人,是怎麽教出這麽……的兒子的。
作為太傅寧矜的嫡子,父親的儒雅穩重寧斐之是一樣都沒學會。
顧皎是眼睜睜地看着寧太傅對他從寄予厚望到逐漸絕望的。
單論才華,寧斐之絕對是同齡人中數一數二的,随口一吟便是多少世家子弟望之莫及的程度。
但是吧,寧大公子不愛浮名,也不愛仕途,一心只愛美人。
才子佳人嘛,原本也是一段佳話。
可是他愛的并非哪一個美人。
只要是美人他都愛。
這要是放在別人身上,少不得被罵一句“浪蕩子”。
偏偏美人們都對他毫無半點怨怼,讓不少人瞧着眼紅得很。
寧太傅苦口婆心地勸了他多少次,好好地參加科舉,走上仕途,日後說不定還可以接替他的位子。
寧斐之答應得爽快,但是每每等到考試的日子,要麽酩酊大醉喊都喊不起來,要麽就幹脆連人影也沒了。
罰也罰過罵也罵過之後,寧太傅徹底對這個兒子沒辦法了,只能任由他去。
以至于寧少爺的紅顏知己漸漸遍布了整個帝京,讓顧皎嘆為觀止。
她還曾好奇地問過他,自己算不算紅顏知己的一員。
寧斐之看她一眼,搖搖頭:“紅顏知己不算,狐朋狗友倒有你的一席之地。”
結果就是她一不小心将一整硯臺的墨灑在了寧少爺最喜歡的那件袍子上。
……
“寧大少爺,能不能說說,您到底是怎麽冒出來的啊?”
宮裏的侍衛已經不中用到這個地步了嗎,居然能讓寧斐之活着走到這兒?
把沏好的茶推到她的面前,寧斐之端過自己的那杯閑閑地抿了一口。
“我是沒那麽大本事,但是左相大人有啊。”他一邊吹着茶葉,一邊道:“聽聞陛下龍體欠佳,顧相放心不下,特入宮探望。”
“嗯,順帶捎上了我。”
聞言,顧皎不覺有些好笑:“所以你就繞了這麽遠的路,探望到這兒來了?”
寧斐之無辜地睜大眼:“我迷路了。”
說完,他涼涼地瞥了眼顧皎:“說來,我也很疑惑,身為左相唯一的女兒,有些人到底是怎麽讓自己落到這個地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