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顧皎第一次見到君珩,是在昭元二十年的宮宴上。
那日他跟在先帝的身後,一襲銀青色長衫,身形清瘦,清冷如雪後松竹。墨發被精巧的玉冠束起,腰間墜着一枚暖白色的玉佩,長長的衣帶随着他的步伐向後搖曳,身側宮女們手中提着的燈籠給他的身影添了些許朦胧。
她坐在顧青行身側,好奇地打量着這位極少露面的儲君殿下。
也許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視,他微微擡頭,恰好對上她的雙眼。
相視之下,他的眸光輕頓,但也只是一瞬,便極快地移開了視線。
顧皎卻沒有來得及移開,腦海中閃過一句話,長眉若柳,面似秋月,古人誠不我欺。
她一直覺得色令智昏這個詞有些誇張,畢竟她身邊相貌不凡之人也算不得少,就連她爹年輕時候,也是經常被少女們追着塞手帕的。
不過君珩生得着實是過于風華絕代了一點。
以至于當時年紀不大的她很是愣了愣神,直到顧青行拉着她起身給昭元帝行禮時才能挪開眼。
再次坐下後,她又偷偷看向君珩的位置,卻被他冷冷的目光吓了回去。
而後漫長的宮宴上,顧皎都覺得如芒在背,仿佛有人眼神如刀地在戳她。
後來她才發現,并不是她的錯覺,而是确有其事。
第十三次向顧青行身邊挪了挪後,顧皎終于忍不住瞪了回去。
——然後再一次被美色所惑,忘記了擺出兇狠的表情。
不過也确定了眼刀的來源的确是那位同她素昧平生的七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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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皎忍不住懷疑起了自己——這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又暗地裏得罪人了?
她雖說沒多麽人見人愛,但也算長相端正品性還行,今日出門還被管事誇了發髻挽得極好,到底是哪裏讓他不滿了?
百思不得其解下,她又試探性地看了眼君珩。
他垂下眼簾,而後将手中的杯子拂到了地上。
“髒了。”七皇子如是說道。
顧皎:……
那一日她明白了一件事,讨厭一個人,就是不需要理由的。
宮宴散去後,顧皎在回府路上旁敲側擊地向自家爹爹問打聽七皇子的事,顧青行便也一一講給了她聽。
君珩是先帝的第七子。
依照常理來說,這儲君的位子原本是落不到他手裏的。
奈何君家子嗣們着實有些命運多舛,君珩出生後不久,他的六位兄長便相繼因為種種意外而夭折,之後多年,宮中都再無其他皇子出生。
所以,即便君珩自小便有寒疾在身,需要用藥溫養,卻也順理成章地得了這儲君之位。
“寒疾?”當時,顧皎疑惑地重複了一遍。
顧青行摸了摸她的頭:“七殿下幼時受過許多苦楚,才落下了病根。”
“治不好嗎?”想起君珩略顯清瘦的身軀,即便鬧了不愉快,顧皎也忍不住對他生出了些同情。
在顧青行點頭之後,她對君珩的一絲不滿漸漸消散而去。
她想,動不動就要喝藥的人,脾氣怪異一點,倒也說得過去。
也因為這個,直到後來的許多時候,她待君珩也總是格外地寬容,也漸漸發現他雖然瞧着生人勿近了些,但其實并沒有什麽皇子的架子。
随着年歲漸長,二人間的關系倒也還算不錯。
直到……三年前,他在她生辰之日拂袖而去,并且沒有半分猶豫地拒絕了她的求和。
——
“我說,這麽久過去了,再大的氣,也該消了吧。”
顧皎偏頭看了眼陛下的臉色,見他仍舊別開了頭,也沒多意外。
她無奈一笑:“那便是依舊不肯與我和好了?”
君珩表現出的平靜無波出現些許裂痕,他閉了閉眼,低聲道:“你希望同我和解嗎?”
“如果我希望呢?”顧皎随口接道。
君珩直視着她的雙眸,而後自嘲一笑:“既非真心,又何必騙我。”
顧皎:……
真想把懷安喊進來讓他看看這人有多油鹽不進。
不過……她心中微嘆,懷安倒也沒騙她,君珩現在的狀态着實算不上好。
龍章宮爐火這樣旺,她方才不經意觸碰到他的手,卻仍感到卻仍感覺到一片涼意。
偏頭看了眼桌上的藥,顧皎也沒了繼續跟君珩争論的心思,起身向殿外走去。
随着殿門合上的聲音,殿內靜了下來。
聽着殿外的腳步聲由紛亂到平靜,君珩輕輕垂下眼,手握成拳放在嘴邊低低地咳了幾聲。
他視線落在虛處許久,臉色似乎更白了些。
她這就走了。
是了,如果沒有懷安,她壓根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
咳嗽聲越來越急促,喉間也漸漸漫上一絲腥甜。
君珩捂着唇,探手去夠那碗已經放涼的藥。
“吱呀——”
殿門又一次開了。
幾縷刺骨的寒風随着打開的門卷了進來,又很快地被人關在了外面。
剛出去沒多久的顧貴妃又回來了。
手裏還端着一碗藥,以及一小碟蜜餞。
咳嗽聲戛然而止,君珩迅速收回了探向藥碗的手。
将君珩動作盡收眼底的顧皎:……
得虧懷安心細,早早地新熬了一份,不然他把這涼得不能再涼的藥喝下去,也不知道是治病還是求死。
走過去将桌上的藥拿開,顧皎重新坐下,用勺子在微燙的藥碗內攪了攪。
“不想見我就把藥喝了,我保證立馬走人,行嗎?”
她舀起一勺藥,伸到君珩嘴邊,商量道。
見君珩還是刻意躲着她的視線,顧皎嘆了口氣:“藥放涼了可是會更苦的。”
聞言,君珩喉間溢出淡淡的一聲冷哼,坐起身,沒理會她遞過來的小勺,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微燙的藥滾過喉嚨,撫平了那絲血氣和癢意,濃厚的苦味卻嗆得他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這時,一塊沾着糖霜的蜜餞湊到了他的唇邊。
他愣了愣,擡眸看去,他的貴妃神色坦然,不避不讓地看着他。
君珩原本要推拒的手放了下去,良久,輕輕地張嘴咬了一口。
以前喝藥時懷安也會提前準備好蜜餞,但是他從來沒有碰過。
他其實不太怕苦,或者說已經習慣了藥的苦味。
他向來看不慣喝個藥就嬌氣地喊苦的公子少爺們,偏偏還有一群人哄着慣着,一碗藥要用一碟子蜜餞去配。
真是沒用。
“甜嗎?再來一塊?”顧皎貼心問道。
君珩:……
他別過頭,聲音帶了些許的不自然:“我不喜歡甜的。”
顧皎看了看手上的糖漬,她記得方才自己手上是有好大一塊蜜餞的。
陛下果然仁厚節儉,一塊蜜餞都舍不得浪費,就算不喜歡,也要吃的幹幹淨淨。
她心甚慰。
藥喝完了,答應懷安的事也算做到了,顧皎接過空碗,便準備離開。
“顧皎。”君珩突然低低地喚了她一聲。
她停住動作,疑惑地轉頭看向他。
“你就沒有什麽要同我說的?”他聲音放得極輕。
燭光映在他的面容上,半明半暗,讓人看不透他的真實情緒,顧皎卻似乎在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些壓抑的情緒。
她想了想,如實道:“我方才已經問過了。”
可他沒答。
“除此之外呢?”君珩定定望着她。
片刻後,他輕聲道:“不恨我嗎?”
一陣寂然中,爐中的炭火泵出火星,清晰可聞。
顧皎率先回神,反問道:“你是指入宮的事?”
而後她笑笑:“聖旨是我自己接下的,又怎麽會恨你。”
聽到這個答案,君珩緩緩閉上了眼:“是啊,你向來灑脫。”
他望向窗外:“你還記得,今日是什麽日子嗎?”
聞言,顧皎微微一怔,入宮後她沒怎麽算過時日,一時倒真有些想不起來。
順着君珩的視線望去,目光觸及那輪圓月,她身體一僵,忽地明白了過來。
是上元節。
——她原本要成親的日子。
“倒真記不清了,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她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笑道。
君珩與她對視許久,終于搖了搖頭:“沒什麽要緊的。”
“已經快要到子時了,陛下該歇下了。”顧皎別開頭,提高聲音喚道:“懷安。”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響。
她轉過身,背向君珩,這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讓那一瞬紛亂起來的思緒逐漸平複。
“陛下,”她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語氣,“不論如何,顧家都不會背叛天煜。”
所以,他不需要特意試探她的心思。
身後,君珩似乎低笑了一聲,語調也帶了幾分晦澀:“顧皎,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将你當做要挾誰的籌碼。”
顧皎頓了頓,卻還是在懷安出現後恢複如常,而後沒多遲疑地提步離開。
将門帶上的一霎,視線掃到殿內,燭光明滅,君珩靜靜地倚在那裏,發絲遮擋了神色,卻沒來由泛出幾分孤寂之感。
她眼中一抹猶疑閃過,最終還是轉身走入夜中。
——
再次回到玉露宮,那本翻開的《天煜秘聞錄》依舊擺在桌面上。
讓困得已經睜不開眼的小宮女去歇息,顧皎重新坐到了桌前。
眸光落在書頁中一個名字上,她惆悵地嘆了口氣。
或許她這輩子注定與桃花無緣,不然,怎麽連話本上的情愛都與她無關呢。
《天煜秘聞錄》中,與她有着婚約的小世子在成婚前一天詐死脫身。
而就在前不久,那位正兒八經的謝崇玉謝公子,同樣與她有着婚約,同樣什麽話都沒留地沒了蹤跡,留下她一個人和婚服相顧無言。
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大概就是那天離原定的成婚日子還有段距時間,請帖還沒有送到各位賓客手裏,顧家也還算沒有太丢人。
就是可惜了天衣樓花了半個月才制成的衣服。
婚服又有別于其他服飾,她自己一個人穿出去招搖過市好像也不太像話。
最後顧皎一拍腦門,決定将其放好等下次成婚的時候再取出來用。
結果——沒隔幾日,她還真就接到了封妃的聖旨。
接旨之時她爹不在府上,她拿着聖旨左看右看,終于忍不住問出一句:“貴妃入宮需要穿婚服嗎,要是用的話,我可以自備嗎?”
……
躺在床上,顧皎遲遲沒有睡意。
錦時出門前已經幫她滅了燈,月色從窗內灑進來,影影綽綽地格外惹目。
她借着月色開始數床沿上的花紋,等數到一半依舊精神百倍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睡不着。
一閉眼就是那個人的身影。
有她被父親逼着練字時他站在她身側輕笑着研墨的。
有清晨推開門時他捧着閑雲軒剛出爐的點心遞給她的。
也有寫下婚書時他雙目微紅卻忍不住頻頻向她笑開的。
還有那日,滿天飛雪中,她輕輕地推開一道門縫,入眼時他肩頭那厚重的積雪,微微踉跄的腳步,以及一身蕭然的背影。
她本以為,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麽多事,自己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甚至已經不再主動想起他。
可誰知道君珩會突然往她心口插這麽一刀。
子時未過,這一日也還沒有完全結束。
“上元節好呀,寓意圓圓滿滿。”
那次,謝崇玉在身後抱着她,頭搭在她的肩上,唇角牽起淡淡的笑意。
她的小謝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