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夜半,玉露宮。霜寒露重,暗雪紛飛。
女子左手支在書桌上,低着頭目光沉靜地讀着一本裝訂得極為精致的書冊,時不時提筆在紙上勾上幾筆。
殿內暖意正盛,她衣着輕便,衣袖滑落幾分,露出一截皓腕,青絲半挽,垂落到腰部,有幾縷懶懶地搭落在臂彎間。
燈光映照下,側顏恬靜柔和,雙眸猶似一泓清水,出塵卻并無疏離之感,讓人不由得想與她親近幾分。
守在一旁的小宮女暗自感嘆,她家娘娘可真好看啊,瞧這風姿,妥妥的書香門第,家學淵源。
真不愧是她仰慕已久的左相之女。
被誇贊的主角渾然不覺,沉浸在故事情節中不可自拔。
要是小宮女能看到其中內容的話,一定會深刻體會到人不可貌相的真谛。
那本書的書頁上,赫然寫着五個大字——《天煜秘聞錄》。
而家學淵源的左相獨女,正沉浸在此書大膽狂放的故事情節中久久不能平靜。
——鐵面無私的吏部尚書為何會淚灑大殿,究其原因,竟是因為她?!
——天煜左相,兩朝忠臣背後,究竟在暗中謀劃着何事?
——命途坎坷的小世子與陰郁狠辣的少年帝王,他與他,究竟有着怎樣的愛恨情仇?
夠精彩,夠惹眼的內容提要,随便哪一個拎出來都能被城南茶館的說書人講上三天三夜。
顧皎戀戀不舍地将視線從書頁上移開,端起手邊的茶喝了一口,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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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有機會,她一定要與此寫手促膝長談,交流一下創作心得。
此書所涵蓋內容之廣,層次之深,是她迄今為止讀過話本裏的獨一檔。
小到六品小吏的生平,大到當朝丞相的隐秘情史,只要是朝中有點名姓的人物,都被從內而外事無巨細地記載了一番。
內容有理有據條理清晰,甚至還根據人物關系分成了不同的章節。
顧皎不由得懷疑,此書的寫手怕不是早已隐姓埋名潛伏在朝中,為創造這本《天煜秘聞錄》源源不斷地積累素材。
不然,将吏部尚書腰後那顆痣的位置寫得如此清楚,又該作何解釋呢。
最讓顧皎動容的是,就連她這種身無一技之長,全靠她爹的官職才能在一衆世家子弟中略有名姓的人,也能有幸出現在這本曠世巨作中。
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角色。
禍國妖妃顧皎,憑借一己之力攪動天煜朝堂,拆散了相知相愛卻迫于世俗壓力不能相守的陛下和世子,最終陰謀敗露,衆叛親離凄慘自盡。
顧皎深感榮幸,并且決定抽空去趟翰林院,邀惜才愛才的太傅大人一同品鑒。
餘光掃過文中的幾個字眼,顧皎眸色微深,說來,這其中的兩位主角,她剛巧也頗為熟悉。
命途坎坷,被迫困在帝京之後與當朝天子結下不解之緣的小世子,謝崇玉,是她差一點就走完程序的未婚夫。
陰郁狠辣,無心政事只想着擁小世子入懷的少年帝王,姓君,單名一個珩字,好巧不巧是她的……現任夫君?
啧。
整挺好。
國仇家恨加禁忌之戀,不比那些卿卿我我的兒女情長精彩上許多?
正感慨着,殿外忽地傳來了簌簌的腳步聲。
顧皎驚訝地擡起頭,這個時辰,怎麽會有人到訪,更何況……
小宮女隔着窗子向外望了望,亦是有些意外地開口道:“娘娘,好像是懷安公公過來了。”
懷安?
“快,把燭火熄了。”思維凝滞了一瞬,反應過來的顧皎猛地站起身就要過去插上門闩,剛走到門口,一陣風吹過,“吱呀”一聲,殿門露出了道不大不小的縫隙。
隔着門縫,一襲暗青色長袍的公公與她四目相對,二人齊齊沉默。
沒多時,公公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俯身朝顧皎施了個禮。
暗自後悔沒有早點插上門的顧皎已然調整好神色,恰到好處地表現出幾分意外。
“呀,這麽巧,居然是懷安公公來了,怎麽沒讓人提前通傳一聲,差點就不小心把你攔在外面了。”
懷安神色謙和:“是奴才來得時辰不太妥當,打擾了娘娘休息。”
顧皎擺擺手:“怎麽會,我也就剛剛睡下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言下之意即是——公公你的、确、是、打擾到我了!
作為帝王內侍,有着一等一察言觀色能力的懷安公公,一定可以領會到她的意思。
顧皎微笑着地等懷安主動告辭,而懷安公公也的确恰到好處地開了口。
“既然娘娘現下已起身,可否随奴才去龍章宮一趟?”
顧皎:……
“我——”
“陛下寒疾犯了。”
“太醫——”
“周太醫已經診過脈,也開了藥,但是陛下不肯讓人服侍,也不願喝藥。”
懷安仿佛早已算準了她想說的話,答話的語速不快不慢,卻将她的推辭正正堵了回去。
顧皎擡頭望了望一片墨色的天,而後重新看向眼前之人。
“懷安,你實話告訴我,我是不是哪裏得罪過你?”
“娘娘這話從何說起?”
她默默嘆了口氣,好心提醒道:“你還記得三年前我最後一次去東儀殿,陛下——啊那會兒還是七皇子殿下,讓你送客的時候是怎麽說的嗎?”
“不必勸我,日後,東儀殿也再不準讓閑雜之人入內。”顧皎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有樣學樣地模仿着那人的語氣。
她不僅記得清清楚楚,還對自己閑雜之人身份頗有自知之明,為了避開君珩,入宮這一個月,她幾乎都沒怎麽踏出過玉露宮。
“要不,你還是另請高明?”想到這裏,她極為真摯地向懷安提出建議。
君珩現在只是不願意喝藥,要是她去了,說不定連藥罐子都得給砸了。
再者說,她又不是什麽天材地寶,還能醫治寒疾。
“娘娘,”懷安微微斂眸,語氣溫和如初,“這些年,陛下雖然不說,卻一直是惦記着您的。”
顧皎眨了眨眼,還有這回事兒?可是她怎麽聽說君珩連她的名字都不準人提來着?
她也着實是第一次體會到被人這樣嫌棄的感覺。
“周太醫說,陛下再這麽折騰自己,日後寒疾再犯,怕是要更嚴重幾分了。”懷安語氣更加憂慮了些。
……
行,這次是苦情牌。
在懷安的注視下,顧皎認命地低下頭。
“行吧,去龍章宮。”
——
腳步踏在細碎的雪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在靜谧的宮城中顯得格外清晰。
龍章宮燈火通明,幾個宮女急促而有序地穿梭在院中。
顧皎和懷安剛一踏上臺階,便有人急急迎了過來。
那人看上去比懷安還發愁,還有幾分擔心被責罰的意思:“方才将溫過的藥送進去一次,陛下不許人打擾,也不知這會兒有沒有喝。”
懷安微一點頭:“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說完,他轉向顧皎,語氣帶了些微的懇切:“娘娘——”
“我知道了。”顧皎明白他要說什麽:“我會盡力,但若是他不願見我……”
那她也沒有法子了。
懷安輕輕搖頭,話中卻透着幾分低嘆:“您還是——”
他頓了頓,停住了未盡的話,轉言道:“奴才就在此候着,您放心。”
……
龍章宮的爐火燒得極旺,顧皎回身關個門的功夫就覺得額頭上生出了些薄汗。
拍了拍大裘上的落雪,她解下系帶挂在一邊的架子上,掀開垂下來的琉璃珠簾走過幾步,便看到了殿內之人。
男子靜靜地躺在軟榻上,身上略略披着一件雪狐大裘,他阖着眼,面容沉靜,如墨的發絲散開鋪在身後,脖頸間簇着一圈白色絨毛,眉目在燭火映照下多了幾分柔和。
這人唇色一向偏淡,臉色也帶着幾分病态的白。左眼角下的一點淚痣卻被襯得更加顯眼了起來,顧皎曾見過很多女子特意用朱砂在眼角或者眉間點綴,卻都不如這一點來得奪目。
當初的七皇子,如今的承熙帝——君珩。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每一次見到君珩時,顧皎的視線都會忍不住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就像當初她入宮前留書給自家父親的那樣:“左不過是嫁個人而已,他生得那般模樣,怎麽想也不會是我吃虧。”
想到這兒,她無奈彎了彎嘴角,好脾氣地俯下身給君珩拉了拉身上滑落的狐裘。
龍涎香的香味夾雜着淡淡的藥味散在空氣中。
榻上的人似乎察覺到什麽,睫毛不安地顫了顫,緩緩地睜開了眼。
正正對上了來不及避開的顧皎。
君珩下意識地擡手遮了遮眼,片刻後又猛地挪開了手,看向她的目光中難得地帶了些怔忪。
“顧皎?”
他的嗓音中帶着幾分久睡的沙啞,緩緩念出她的名字,眸中有幾分茫然。
顧皎默了默,這個時候……她是不是該說些什麽?
進門前懷安那充滿期待的眼神浮現在眼前。
壓力忽地有些大。
算起來,她和君珩,已經三年未見了。
再見之時,他從那個與她交好多年的七皇子變成了如今的承熙帝,而她則多了個貴妃的身份。
在來的路上她就想過,該用什麽身份和他對話,舊友,臣民,或者是……妃子?
最後一種只是在她腦海中浮現一瞬便被揮去,她實在是沒辦法想象自己深情款款地向他傾訴衷腸的樣子。
她相信君珩也同樣接受不了。
雖說權衡再三,真的站在了君珩面前,那些準備好的說辭卻忽地難以出口了。
顧皎嘆了口氣:“懷安就由着你在軟榻上睡?”
本來就有寒疾的人,偏偏還最不會愛惜自己,也虧得有個事事都細致入微的懷安。
視線掃到一旁沒了熱氣的藥,不知道放了多久,想來早就不能入口了。
早知道這樣,剛剛該讓懷安提前熬上一份的。
不過眼下,被君珩宛如看到什麽稀罕物件般注視着,她也不好就這麽出去。
她再度嘆了口氣,柔下聲音問道:“還有哪裏難受嗎,要不要喊太醫過來?”
似是仍舊未從睡夢中抽身,君珩怔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出聲。
随着思緒回歸,他一點點皺起了眉,眸光微凝:“顧皎。”
這一次,是肯定的語氣。
“嗯。”
顧皎應了句,随即在軟塌旁坐下,探手去摸君珩的額頭。
卻被他一把揮開,語調帶了些賭氣:“我若病死,不是更合你的意?”
顧皎沒來得及躲開,手背被猝不及防地這麽一擋,帶出了幾道紅痕。
君珩呼吸一窒,猛然支起身子卻又猛然頓住。
他雙手微微攥緊,而後斂下眼簾,不再看她。
“陛下這是什麽話。”顧皎轉動手腕,輕輕一笑,“您是一國之君,自是會福壽綿長。”
“即便要生氣,也等病好了再說。”
君珩扯了扯嘴角:“福壽綿長?”
“什麽時候,連你也會說這些違心的話了?”
“什麽叫違心的話?”顧皎忍不住反駁,在他心裏,她連說句好話都是裝的嗎?
君珩閉了閉眼,卻沒有答話。
随後他緩緩坐起身,将散下的墨發撥到身後,燭火在他側臉映出淡淡的陰影。
随着他的動作,顧皎剛剛幫他拉上去的狐裘又滑了下來,些許淩亂的發絲也不聽話地在鬓邊散出來幾縷,左側臉頰上還帶着幾分被壓出來的紅暈。
顧皎頓時沒了脾氣。
君珩這張臉,不管什麽時候見了,都能讓她狠不下心來。
許久,君珩擡眸望向她:“不是不想見我嗎,又為何要過來?”
顧皎卻是輕笑一聲,有些感慨道:“我以為,你會一口一個朕,還想過萬一不适應怎麽辦。”
君珩手指向掌心握了握,別過頭自嘲一笑:“只有你才會毫不在意地将一切揭過,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顧皎抿了抿唇,還是忍不住道:“難道不是你——”
頓了頓,顧皎惆悵地揉了揉額心。
“我說陛下……三年過去了,你怎麽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一樣的鋸嘴葫蘆,心裏藏着點什麽,哪怕憋死都不肯說出口。
我朝堪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