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晴方覺夏深

第28章 .聖誕結

28.聖誕結

這是我第一次跟她分開睡。

是夜，我裹着被子蜷縮在沙發上。黑漆漆的電視屏，一眼望不到底，我多希望它能把我吸進去，讓我好好體驗一下正常人的人生，哪怕狗血，哪怕毫無波瀾，哪怕只是最不起眼的NPC。

小滿蹑手蹑腳地蹭到離我不近不遠的地方，四肢和腹部緊貼在地板上，一雙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我，不時眨眨眼。

頭痛欲裂，眼睛腫得需要費點力氣才能睜開，喉嚨裏反起一陣先甜後苦的不明液體。我坐起來把被子披在身上，眼見窗外的天開始泛灰，再過不久就快天亮了。

房門打開的聲音，我沒有轉頭去看。

腳步聲停下後，一個黑影直直地站到我面前，我依舊沒有轉過頭。

黑影蹲下來抱着我，我還是沒有轉頭。

“年年，對不起，我剛才情緒太失控了。”她的聲音萬分愧疚和自責。

我轉回頭，和電視機對視上，還是黑黑的。

“國慶的時候，媽媽心髒病犯了，她在病床上都沒忘記催我找男朋友，”她一只手捧着我的臉，“你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嗎，我已經堅持這麽些年了，我爸和我媽媽離婚，就是因為我媽發現自己當了這麽多年的同妻...”

我的眼睛閃動了一下，這才收回目光想看清她。

“我沒辦法看着她虛弱的臉跟她說我也……你知道嗎？我怎麽能說得出口。”

她的聲音很嘶啞，有些字我甚至辯不清。

我明明一開始打算恨她一輩子的，天亮了我就收拾東西滾回水沄，但我的內心現在竟然開始松動了。

“高三那時我們斷聯，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你後我不敢接受，你無法想象我怎麽說服自己的，我感受到的痛苦不會比你少一分。我想着就這樣吧，也挺好的，我會努力回到我媽媽期望的軌道上去。可是在你之後，我沒辦法喜歡上任何一個人，直到審閱資料時看到你的簡歷......”

“既然這麽愛我，為什麽還要傷害我。”

“我...對不起，”她哽咽着，又抓着我的雙手，很溫暖，“我愛你，年年。”

我低下頭看見鵝黃色的杯子交疊在一起的紋路，我想不明白：“原來愛也是傷害嗎，是為了不想自己留有遺憾而讓別人留下遺憾。”

我落入再熟悉不過的懷抱中，擁我入懷的人身體顫抖着：“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辦法...但是我愛你。”

心裏的防線被一下、一下擊破。

算了吧，她也只是說氣話吧，她還是愛我的吧？我緩緩伸手回抱她，被子滑落到地面。

我想，我沒辦法離開她。

在我心裏，只有她才是我唯一認定的未來，沒有她我覺得人生毫無意義，時間毫無意義，吃飯睡覺工作毫無意義，就連我，也毫無意義。哪怕就這樣倒數着，哪怕被她傷害一次又一次，哪怕飽受世人非議，我也想和她在一起，直到不能在一起的那天。

我一向願意破罐子破摔，固執是我的缺點，也是我最擅長的事。

“不要...離開我。”

她松開我，月光下，她腫得像小饅頭一樣的雙眼還是那麽好看，鹹濕的吻像海風。

“我愛你...”

“我愛你...”

情話和呼吸，開始亂起來。

這是我長大成人學到的第二課，原來愛也是傷害。

我們很默契地沒有再說過那天晚上的事，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似乎變得更好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學會做簡單的飯了，炒個土豆絲，做個番茄牛腩面，味道還行；放假的時候，會去工作室陪我，出外景也跟着幫我提東西，很多時候一等就是一天；衣服也會分開洗了，洗完頭也知道把頭發抓起來扔到垃圾桶裏，盡管偶爾還是會忘記；十一月的某一天開始，她總會拿着一大束花回家，我抱怨太過隆重後，她每天帶着一枝不同的花插到花瓶裏。

我在廚房看着她系着圍裙，邊揮動鍋鏟，邊笑着和我說學生又做什麽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那燦爛的笑容比陽光更奪目耀眼，填滿心間的幸福感直叫人流淚。

只是‘未來’、‘婚禮’、‘計劃’，這種話題成了我們之間相處的禁忌，我們都很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這些事情，我們也很久沒有在一起看過書、讨論電影。

或許幸福的表象下，是被看不見的雨衣隔離的我們，兩個人就算赤身裸體相擁，但還是隔着厚厚的距離，還有無法跨越的無形鴻溝。

久違的聖誕節，四一和靜雯拉着手和我說要去約會，今天放假。

我麻溜地收拾東西回家，順便借走了工作室的聖誕玩偶服，轉過頭騙黎昕說要加班，晚上才能回來陪她過聖誕，實則偷偷給她準備驚喜。

其實我們都很喜歡聖誕節，在這座不會下雪的城市，穿着好看的衣服，和心愛的人交換精心準備的禮物。因為在年末，好像這一年所有的過錯，都能被這一天的感動和浪漫原諒。

我烤了小蛋糕，做了幾個她愛吃的菜，看着快到下班時間，趕緊下樓，到消防通道樓梯間換上準備好的玩偶服，提着用紅色布袋裝好的禮物一搖一擺地挪到小區門口。

來來往往的人有些多，還有小朋友和我要合照，我又往前走了一點，找個沒人的地方蹲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已經黑了，一看已經六點半，她還是沒有出現。我沒有接到電話，就證明她還沒回家，正常情況來說，她下午四點五十就下班了，算上回來耽誤的時間，最多不超過六點，難道是有什麽事走不開嗎？

我有些擔心她會不會忙起來在外邊随便對付兩口吃了，回家吃不下那些菜，想來想去給她打了電話。

“喂，年年？”她的聲音很小，像是故意不敢大聲說一樣。

“小魚，你在加班嗎，我到家了沒看見你。”

“啊...你不是晚上才回來嗎，對...”

我有些失落，但轉瞬即逝：“那你下午飯少吃一些，墊墊肚子就行，我在家裏做了好吃的。”

“我這邊還有一會呢，你先吃，不用等我。”

我的心突突地跳，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不行，你不回來我就不吃。說好今天一起過聖誕的，多晚我都等你。”

“好，真拿你沒辦法，那先不說啦，我這邊結束了就早點回來。”她的語氣寵溺，讓我安心下來。

“那你回來之前和我發個信息，我好把飯菜提前熱一下。”

“好。”

挂了電話，我坐在路邊脫下頭套，雖然很暖和，但是太悶了。

刷了好一會手機，又演練了幾遍到時候怎麽從轉角出來假裝制造驚喜。不久，她給我發信息說馬上就回來了。我抱起頭套，跑到拐角的地方，透過镂空的栅欄觀察着大路另一邊。

很快，一抹米色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我帶上頭套，拿出手機，打開提前準備好的錄音從拐角的地方走出去。

翻過轉角，我透過鼻子的網紗，看見路燈下對向走來的她，身旁還有一個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男的手裏提着一個橙色的禮品盒，黎昕懷裏抱着一大束鮮花。他倆相談甚歡，不知道說到什麽好玩的事，黎昕伸手親昵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臂。

我瞬間僵硬在原地，停下腳步。我想轉身回去躲起來的時候，他倆已經注意到了我，我只好硬着頭皮假裝自然地往前走。

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我聽見黎昕小聲說了句：“這個聖誕老人好搞笑。”

我加快腳步，跑起來離開這個地方，在身後他們的笑聲愈演愈濃。

我知道這并不能代表什麽，什麽也沒有發生，說不定就只是同事順路送她回家，我不能懷疑她的真心，不能生氣，不能質問她，不能冷臉，不能不高興。

以及，不能哭泣。

我穿過小區綠化帶回到消防通道，把衣服脫下來，禮物拿出來，整理好情緒擦幹眼淚，

我在心裏不停地說服自己，不停自我催眠，等她的來電響起，我清了清嗓子：“喂？”

“喂，年年，你去哪裏了？我到家了。”她的語氣帶着焦急和試探。

“啊，我剛去取東西了，現在在地下車庫…準備坐電梯上來，馬上就到了。”

“哦，好，那我先把菜熱了。”

“好。”

開門前，我舉起手機屏幕，再一次檢查了自己的儀容，深呼吸一口氣，對着樓梯間的消防設備玻璃擠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醜死了，不過就這樣吧。

打開門，我故作興奮：“我回來啦。”

沒有聽見她的回應，廚房的抽油煙機正轟轟作響。

我把禮物放在餐桌上，桌子上的花瓶裏插着和昨天不一樣的三朵花，卻和她剛才抱着的那束一樣。

“回來啦，我剛熱好菜，快洗個手吃飯吧。”她從廚房裏端着兩盤菜，‘噠噠噠’地走出來，我點點頭去廁所洗漱。

我捧了捧水準備洗一下臉，一閉上眼全是桌上的花和剛才看到的那副場景，淚水混在洗手池蓄起的水裏。

她坐在餐桌旁嘟着嘴抱怨，眼神卻充滿了打量：“你什麽時候出去的呀，怎麽不讓我幫你取上來。”

我正夾菜的手一頓，很快調整神色：“出去很久了，因為跑腿小哥找不到這裏，送到對面小區去了。”

她點點頭，這才把菜挑了兩口送到嘴裏。

我揪起一個螃蟹的麻繩，有條不紊地拆開，慢條斯理地剝着殼：“今天怎麽吃這麽少，多吃點呀，這麽多菜。”

“哦...我下午加班太餓了，在校門口吃了個手抓餅墊肚子。”

“是嗎，”徒手剝還是有點費力，我一使勁，才把殼掰下來，滿滿的蟹黃，鹹香誘人，“對了，你平時在哪兒買的花呀，都挺新鮮的，下次我自己去買吧。”

“啊...就是回來的路上，流動攤賣的，都不是一家的。”

“那這幾家店的品質真的很不錯，多少錢啊。”我把蟹黃挖了一大勺，向前探身放到她碗裏，她的碗很幹淨。

她道了聲謝，為難地拿起勺子：“五塊錢一枝，九塊九三枝。”

我看着她挖了豆大的一點，把蟹鉗放進嘴裏咬得咔咔作響。

菜剩了很多，基本都是我在吃。吃完飯我去洗了碗，打算洗衣服時，發現她把今天穿的內搭和圍巾丢在髒衣簍裏，我拿起來聞了聞，一股飯店裏的油煙混着香氛的味道，随即默不作聲地放回去。

晚上，我像是發了瘋一樣地親吻她，在她的脖子上、胸前、小腹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痕跡，我不停地追問她：“黎昕，你愛我嗎。”

“愛你。”

她說，愛你。

這是我第一次檢查她的手機，睡前借口用她的手機收一下文件，不小心把面容鎖了，要到了手機密碼，是我倆的生日。

沒有什麽特別的，都是些工作上的內容。但讓我起疑的是，竟然沒有她媽媽的聊天框，我點擊切換賬號，果然發現還有一個微信號。登錄上去後，一個備注是‘mom’的置頂赫然映入眼簾。

點進去看了下聊天記錄，搜索‘男朋友’、‘相親’、‘年紀’的關鍵字，發現她的媽媽今年以來三天兩頭就催婚，國慶期間聊這個話題比較頻繁。我跳轉到10.1號看了最近幾天的聊天記錄。

我這才了解到，阿姨給她介紹了一個合作方的兒子，說是過年聚會便對黎昕一見鐘情，後來在雙方家長的撮合下，兩人加了聯系方式，那時候便開始線上聊天。這個男生十一月中旬調到重慶工作，他倆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每天都會見面。

不知道是她太自信，還是過于信任我，她偏離軌道的證據一字一句地擺在我的眼前。那些許久未和我分享的生活日常，這個男的照單全收；那些我們收藏但沒打卡過的餐廳，她們早已吃過一遍；那些做給我吃的飯菜，竟然是這個男生推薦的入門食譜。

甚至小滿最近換的貓糧和零食都是他推薦的，今天那個驢牌包，都是那個男生送給她的。

我不知道黎昕對他有幾分真心，但我們的生活裏，仿佛處處充滿了第三人的痕跡，我頭皮發麻，一陣惡心。

手一直顫抖，手機滑落了好幾次。從一開始翻她手機的罪惡感，到後來祈禱是我想太多，直到看到這些證據後憤怒得頭暈發抖，再到現在得知有一切的絕望，突然冷靜下來。

于是，我知道了，人生的第三課：原來愛也是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