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九顆痣
29.第九顆痣
“你看,我眼角這兒是不是多了顆痣。”
早晨,我們一如往常起床洗漱,我左手拿着漱口缸,右手拿着電動牙刷,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她頭也沒擡:“哪有,怎麽會突然長痣。”
我保持着這個動作,冷眼看着她洗手、洗臉、塗面霜。
她的身影在客廳晃了一會,走到玄關,又折回來在我額頭輕輕留下一個吻,還有一句:“我上班咯。”
‘砰’的一聲,家裏安靜下來,再沒有着急忙慌的腳步聲、鑰匙和手機碰撞的金屬聲。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撫摸着右眼角長出來的第九顆痣,我知道,我必須離開了。
不是因為感受到背叛而想主動離開,而是因為我知道了一切,還不願離開,所以我該離開了。
我不原諒自己,眼看着感情走向衰落,走向無可挽回的一步,走向她的謊言和猶豫不決,我卻還想和她在一起。
甚至,哪怕她跟那個男的結婚了,我也不介意和她在一起,我只想她和繼續保持這樣的關系,不管明天發生什麽,不管她的結婚證上寫着誰的名字,不管她的床邊睡的是誰,我都不想離開她。
我不原諒,我不原諒這樣的自己,我絕不原諒。
我必須離開了。
我拉黑了她的所有聯系方式,收拾好屬于我自己的所有東西,給小滿辦了托運,買了最早一班去大理的高鐵票。我想去看看這個她一直要帶我去的地方,到底是什麽樣的風景。
走之前給她留了一封信,如果她還愛我的話,如果她會看的話。
在大理的第二年,我認識了很多人。
我在古鎮的一家旅拍店工作,住在喜洲。第一次到喜洲的時候,我穿來拐去,繞到了一家咖啡店門口。店面的木門掉了漆,勉強能看得出些微的紅色;門口的階梯旁搭了一整塊木板,像是從什麽地方拆下來的門;木板中間鋸了個空,一把斑駁的兒童木椅釘在裏面;店內的地板也是一塊一塊的木頭搭起來的。
老板是一位穿着道士服的中年男性,頭發挽起來紮在頭頂,用一根黑色的木簪子橫插進去,我懷疑那是不是筷子,他下巴尖還留了一些胡須。我到的時候,他正兩只手把着木門,歪着頭一步一步地把木門挪開,我猜他應該是這個時候才開門營業。
我想起黎昕在家裏最愛用筆或者筷子,把長長的頭發挽起來,露出白皙的脖頸。
我站在門口看了他一會,他瞥了我一眼,忙着自己手頭的事情,在屋裏穿來穿去。我坐到門口的小木椅上,觀察着來來往往的人群。
對門服裝店的老板正躺在木搖椅上曬太陽,臉上搭了一張中間折了縫的傳單,看不出是男是女;幾位穿着樸素,臉黢黑的老爺爺不時架着馬,拉着花車從我門前路過;三三兩兩的游客套着民族風披肩,手裏拿着喜洲粑粑,遠遠往這邊眺望一眼,便折身回到主路。
我想起黎昕總是喜歡在家樓下買的鍋盔,有牛肉和豬肉餡的,她唯獨愛後者,說是更幹香酥脆。
喜洲太像我鄉下老家了,我仿佛回到小時候,在門口眼巴巴地等着我媽和堂姐回來。我坐在這裏發了三個小時的呆,期間老板沒有踏出門檻一步,也沒有游客走進小店一步。
我在這附近找了個房東住了下來。
旅拍店的老板,是從山東來旅游後定居的一對夫妻,男的是攝影師,女的是化妝師。男老板很佛系,每天坐在攝影店裏打游戲,看籃球賽的直播;女老板還在古城經營有一家民宿和一個餐飲店,她總是來回奔波。
來了半年後,我和他們混得很熟,他倆打算在雙廊開一家分店,于是派我去那邊看店。他們還招了一個叫星星的化妝師,大多數時候就只有我們倆個人在店裏守着,女老板偶爾來視察下情況。
有時候,我吃完飯喜歡帶着小滿去洱海邊坐着發呆。
天氣好的時候,洱海真的藍得像海一樣,水面亮晶晶的,夕陽被打碎拉長,變成一顆又一顆橙色的異形寶石,嵌在動蕩的波浪上,大概就是書裏說的‘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天氣不好的時候,整個洱海像落滿了灰塵,像沒通電的LED屏幕。水面有時會起霧,幾只白色的鳥展開雙翅在細雨中滑來滑去,飛不了一會,它們停在石頭上撲騰撲騰翅膀,單腳站着,過一會又飛幾下,然後停下來,如此反複。
每次看到這些犟種鳥,我都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說下雨會讓鳥類的羽毛打濕,進而導致飛不起來嗎?我也不懂這些鳥下雨天跑出來幹什麽。
我想起黎昕總是不愛帶傘,我有空的時候會去接她,兩個人擠在一把傘下說說笑笑;沒空的時候每每遇上下雨,她總能待回家一把新的雨傘。
我還見過人滿為患的洱海、門可羅雀的洱海,有很多很多個日子,我在洱海邊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們隔壁是一家餐飲店,老板是本地人,他的女兒叫瑛瑛,正和拐角巷子裏開民宿的外地年輕人在談戀愛。
兩個人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聽說他倆的相識不算太愉快:民宿老板才來沒多久買了個電瓶車,由于不太會騎,在街上差點撞到正出門買東西的女生。瑛瑛被吓得不清,抓着裙子指着他抱怨:“阿鵬哥,你個注意點咯。”
民宿老板不是真的叫阿鵬,他叫小宇,他和另外兩個朋友一起開了這家店。他想下車給人賠罪道歉,結果一緊張,不知怎的,擰動了油門,這下是真的撞上了瑛瑛。瑛瑛的腳被壓了一下,好在沒有大礙,小宇付完醫療費,還忙前忙後照顧了一段時間,再後來他倆就好上了。
聽張地說起這事的時候,星星悶了一口酒,眉釘在白熾燈下閃動了一下,吐槽說,原來離找到女朋友就差一個電瓶車。
我想起黎昕,我們去北海的時候,那是時我們還沒在一起,她想找機會抱着我,騙我說不會騎小電驢。
張地是鎮尾一個酒吧的駐唱,他是大理市區的,科班出身,北漂了幾年,被女友甩了過後回到大理,在酒吧裏做駐唱。他周三周五在雙廊,二四六在大理古鎮,周日要喝酒,周一理所當然休息。
我們在雙廊的店,更像一個根據。,熟悉以後,他們幾個人沒事就往我們店裏蹿,我們一起打牌、喝酒、聊天、玩游戲、看比賽,張地還教我彈吉他,我的手指總是打起泡。
2023年春天,張地在一個稀疏平常的周日喝完酒,我們快打烊的時候,他醉醺醺地抱着吉他,搖搖擺擺地闖到我們店裏,唱了首自己才創作出來的民謠給我表白,他說這首民謠叫做《夏天》。
我當即震驚地拒絕,說我和他的性取向一樣。他愣了好久,兩頰的紅暈久久褪不去,睜不開的雙眼一眨一眨,我轉過身假裝忙着收拾服裝和道具。等星星上完廁所出來提醒我時,屋子裏空空如也,我只看到他留下耳朵上別着的、不知道哪裏扯的一朵白色的花在椅子上,人早已不見蹤影。
後來他還是一如往常來店裏,正常地和我聊天相處,我一度以為那天的事情是我做的夢。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從那天以後,星星卻對我越來越殷勤。我走哪兒她要跟到哪兒,經常在家做便當給我帶來,平日裏時不時對我噓寒問暖,時常借着看小滿的名義來我家睡。
這兩年,我沒有回水沄。
堂姐一家,去年七月時,帶着冉勇他們來大理旅游,曾見過一次。我給他們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走的時候堂姐一直抱着我默默流淚,悄悄跟我說想家了随時回來;
林筱一直嚷嚷着放年假要來看我,結果老板總是一拖再拖,找借口不給她放假,我只能在手機裏給她分享大理的風土人情;
靜雯他們的工作室越做越大,人手越來越多,今年準備開兩家分店;李依依依舊那麽風風火火、陽光明媚,不同的是,她今年終于和浩子走到了一起。
日子很平淡,也很有趣,但我還是忘不了黎昕,我每天都會想起她,我已經習慣了每天泡在淚水和回憶裏。
自我不告而別,她沒有通過其他人聯系過我,她對于我來說,就像我對她來說一樣,像是人間蒸發。
我每晚躺在床上,一閉上眼就會看見她的臉。在洱海旁發呆的時候也會想起她,和他們嬉戲打鬧的時候也會想起她,在路上看到和她有着同款的人也會想起她,給人拍照透過取景器取景的時候也會想起她,逗小滿玩的時候也會想起她。
自從分開過後,我無時不刻不在想念她,不知道她會不會也偶爾想起我。
我心裏總有種莫名的執念支撐着我,我不清楚這股執念的本質是什麽,就是有一股氣,把我給托着、吊着,讓我的生活得以運轉。我好像又在等待着什麽,我不清楚。
七月的某一天,我正坐在電腦前修圖,一堆對情侶掀開簾子走進店裏,星星忙去接待。
“你好,二位是想來做妝造還是拍照呢?”
“我們想做個妝照再拍照。”酷似桃子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我猛然轉頭,揉了揉眼仔細一看,果真是她倆。
“桃子,部長!”我欣喜萬分地上前拉着桃子敘舊,在異地能巧合地遇見以前的朋友,這種感覺很奇妙,能讓本來關系并沒有特別好的人迅速親近起來。
“你倆怎麽來大理了,什麽時候來的。”
“我們昨天剛到,下半年我倆打算出國一趟,臨行前散散心。”桃子嘆了口氣,看樣子他倆這麽多年還是恩愛一如往常。
“那什麽時候走呀,在大理多玩幾天,我帶你們好好玩玩。”
他倆連連推辭,部長補充道:“簽證過不久就下來了,馬上下來馬上出發,我們也不敢保證能待幾天。”
“怎麽這麽突然,是出國有什麽事嗎?”
部長和桃子對視一眼,臉色變得凝重:“是很突然,我身體不太好,去治療一下,這把我下半年所有計劃都打亂了,本來國慶還要去參加黎...”
桃子迅速地拍了一把部長的手臂,給了他一個淩厲的眼神,打斷了他的話:“他的意思是,本來要參加黎巴嫩的一個花藝培訓。”
部長本來被桃子打斷的時候有些錯愕,聽桃子這麽說,趕緊附和道:“對對對,現在也去不了了。”
我瞬間明白了什麽,沒有追問,對着星星說:“星,你給他倆弄吧,這單算我的,一會拍照我來拍。”
“诶,不行不行,做生意哪能這樣呢,該多少就是多少,你這樣我們可不在你這兒拍了。”桃子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勢,我趕緊拉住他倆:“行行行,那到時候多送你們幾張照片。”
他倆點點頭,于是開始挑起衣服來。
帶着他們拍完照四處逛了逛,他倆住在大理古城,一起去吃了個飯後便開車回去。
下班準備回喜洲,星星又借口給小滿買了新的玩具要拿去逗它玩,跟着我回了家。我坐在沙發上,給林筱發消息,讓她看了下黎盺的朋友圈,發來的截圖只有一根橫線。我又借星星的手機搜了一下她的兩個電話號,私人號陌生不可見,但工作號能看見最近十條朋友圈。
最後一條是她年初時訂婚的照片,我沒有點進去,都看得出合照裏的男人正是那天送她回家的人。
在心裏久久支撐着我的東西終于斷了。我把手機還給星星,轉身進了房間,把門鎖上,一頭蓋在被子裏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莫名睡過去了,再次睜眼已經是淩晨兩點,我拍了拍沉重的頭,起身的時候一陣眩暈抽痛。
打開門,發現沙發上躺着一個人,我這才想起星星也跟着我回了家。小滿乖巧地窩在她的腳邊,一人一貓正酣然熟睡。我有些內疚,竟然就這樣把別人仍在沙發上一晚上。
轉眼看到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又想起那張她笑靥如花的照片,無盡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我露出來的腳趾上。我的哭聲漸大,星星被吵醒了,她半夢半醒間操着一副含糊不清的嗓音關切地問我:“怎麽了?”
她起身把我扶到沙發上,自己坐在一旁不停地給我遞紙,我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腿之間,委屈、酸楚、難以置信、失望、忿忿不平,化作我的哭喊響徹在這座隔音不好的房子裏。她沒有再多問,坐在一旁安靜地等我哭完,然後給我遞上新的紙巾。
我下定了某種決心。
臨近國慶,我又借星星的手機看了眼黎盺的朋友圈,果不其然,她的婚禮在即,地點就在水沄。
我跟老板請了兩天假,2023年的10月5日,我揣着一個厚厚的紅包,來到了婚禮請帖上的酒店樓下,駐足了半個小時,整理好衣服和心情,乘着電梯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