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年年一直有餘
8.年年一直有餘
在一場徹夜的秋雨後氣溫急轉直下,一轉眼就是十月底,整個學校的人陸陸續續穿上了秋裝,偶爾遇到幾個穿着體育服的‘異類’讓我們驚嘆人的身體素質怎麽能差這麽多。
宿舍門口的商店烤上了紅薯,空氣漸漸變得香甜凜冽,連吹來的風都有些刺骨,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晴天,寝室樓下曬滿了厚厚的棉花被,走廊的護欄上也搭滿了各種花色的厚毛毯。
圍巾在我桌上躺了好幾天,今天下午是她的放松日,我提前一個周和她預約檔期,打算帶着她去貓咖放松放松,借此機會也好把禮物送給她。
我讓室友們幫我挑了好一半天的衣服,最後決定穿一件卡其色薄羊羔絨外套,內搭一件複古藍牛仔襯衣,外加一條咖色燈芯絨褲子。
沒想到黎昕比我更早出門,剛換好衣服,就看見她發消息說已經到了寝室樓下,本來還想卷個頭發,來不及磨蹭,順手扣了個貝雷帽,提着禮品袋匆匆往樓下趕去。
隔着大老遠,我便看見站在綠化帶一旁的她。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長款呢子外套,燕麥色的v領毛衣裙下擺像花朵一樣随着擺動的步伐輕輕搖曳,随手紮起來的卷發為她增添了幾分慵懶,橘色調的妝容讓她和整個秋日氛圍融為一體。
光是看着,都仿佛能在她身上聞到栗子蛋糕的香甜氣息,她的雙手交疊在身前提着一袋板栗和紅薯,看到我的瞬間露出熟悉的笑容。
“等很久了吧?”我小跑上前,空出來的手不自覺地搭在她大衣外套上摩挲,她露出一大截白皙的脖頸應該會受涼,不過正好搭我給她買的圍巾。
“沒有啦,剛到不久,”她把身前的袋子遞給我看,“我在小賣部買了點板栗和紅薯,可以先墊墊肚子。”
我準備接過,她卻沒有讓我拿着的意思,我把袋子裏的圍巾取出來,稍微整理了一下為她帶上。
“好适合你。”
她擡手摸了摸圍巾,有點不可置信的樣子:“送給我的嗎?”
“對呀,作為上次買藥的回禮。”
“這樣啊......”她将下巴往圍巾裏收了收,褶皺處剛好蓋住她的嘴唇,她深吸一口氣,“好香,和我的洗衣液一個味道。”
“是一個牌子的。”
我們邊走邊說,她隔着紙袋把紅薯掰成兩半,剝開皮遞給我。耙軟綿實的紅薯肉非常可口,用炭火烤制後獨特的香甜很是誘人。
我不禁一口接着一口咬,她只在一旁盯着我笑,自己卻沒吃。
貓咖位于市中心,離學校有些遠,我們得先去地鐵站坐半小時地鐵,再走十分鐘才到,好在交通便利,附近還有一家她一直想去的日料店。
這家貓咖名字很特別,叫‘咖拉O喵’,裏面有喝下午茶的地方。咖啡是手沖現做的,甜品沒有菜單,烘焙師基本都會做,需要提前一個周預訂。裝修也很溫馨,整體呈暖黃色調,貓咪們的狀态都很健康,毛發光澤柔順,這些貓中有一半是流浪貓,能被養護成這個樣子,平時肯定需要費很大的精力來照顧它們。
一進門,在換鞋的玄關處有一塊可愛的展示牌,标注了撸貓指南,還特別展示出幾只不讓人碰的貓咪的大頭貼。旁邊挂有一本手賬本,裏邊在冊的都是可以随意撸的貓,上面記錄了每一只貓的照片、名字、性格、喜好等等。
空調開得很足,我們把外套脫下挂在衣架上,随身物品存放在櫃子裏,跟着店員的引導開始撸貓。
“冉冉,這只貓和你好像。”黎昕在貓爬架前招手,我抱着懷裏的金漸層走過去。
她說的是一只長毛三花,臉型不似尋常三花一樣偏方,嘴套小,這只三花長相圓潤可愛,眼神呆呆的,自己一只貓趴在一個角落睜着滴溜圓的大眼睛看着屋子裏的動靜,有人湊上來摸它也不閃躲,但也不主動把頭往手上蹭。
我把金漸層放下,湊上去仔細觀察它:“哪裏像了,它這麽可愛。”
“就是可愛得很像啊,而且它和你一樣,安安靜靜的,友好但不主動求貼貼。”
黎昕一只手從上往下輕柔地撫着它,它的耳朵随着手的方向趴在頭上,漸漸閉上眼發出舒服的咕嚕聲。
“安靜嗎,我覺得我有時候有點抽象。”我也伸出手學着黎昕的樣子摸摸它的頭,它好像感受到另一個人來摸它,旋即睜開眼看了我一眼,竟然甩甩頭,起身跳到地面大搖大擺地走了。
“你看它都不同意你說的話。”我氣憤地盯着它的背影,報複式地抱起一直往我身上蹭的獅子貓大摸特摸。
“更像了,”她喜不自勝,眼鏡也擋不住漂亮的眉眼間流露出狡黠的幸災樂禍,話鋒一轉,“這只貓好像叫年年,說是過年的時候被人遺棄在店門口的。”
“你怎麽記住的。”我詫異地看着她。
“這是全店唯一一只三花,店長很喜歡它,之前有人想給它贖身店長不願意,手賬裏寫過了。”
我故作惡狠狠的樣子盯着長椅上舔毛的年年:“那确實很特別,現在我也記住它了。”
它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擡起頭跟我對視一眼,轉過頭傲慢地擺了擺尾巴揚長而去。
“以後我就叫你年年了。”
我腦子一熱,脫口而出:“那你叫有餘。”
她推了推眼鏡認真思考:“有餘好奇怪,不如叫小魚,或者魚魚。”
“小魚好聽,魚魚聽起來怪怪的,而且叫多了容易嘴瓢。”
“小晴你都沒叫習慣,現在又要叫我小魚了。”
“小魚,小魚,小魚。”
“年年。”
“小魚,小魚。”
“我在,年年。”
她的眼波流轉,梨渦淺淺,我被她這一聲‘我在’說得幾乎失了神,這麽美好的氛圍,要是能一直延續下去就好了。
“呀,它好像以為我在叫它。”她驚呼一聲把我拉回神,低頭一看,年年本尊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趴在她的腳邊。
我看着蹲下去抱起年年的黎昕,話中帶話地說道:“看來年年很喜歡你。”
她把它抱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翻過來露出肚皮,雙手握住它的兩個小爪子,搖頭晃腦地問:“是嗎,年年,年年,你喜歡我嗎?”
“喵~”年年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不喜歡被這樣抱着,适時地叫了一聲。
當然啦。我在心裏暗自回答。
“哎呀,我也喜歡你呀~”她開心地把臉湊到年年的臉上去蹭蹭,年年居然一點也不反抗。
也喜歡我好不好。
我嘆了一口氣,有點吃一只貓的醋是怎麽回事。
懷裏的獅子貓似乎不滿我的心猿意馬,伸出一只爪子撓我的手,我把它放到地上,又去前臺買了幾根貓條,分發給黎昕,這些貓咪不大愛吃,幸好買的少。
在貓咖店呆了兩三個小時,一轉眼就到了下午飯時間,我在手機上提前取了號,現在過去估計也差不多。我跟黎昕說了一聲,她依依不舍地放下懷裏的貓咪,我們收拾好東西出發前往日料店。
正是飯點,來吃飯的人很多,盡管我提前取號,我們還是在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
這家店店面很小,只有四五張大桌子,其餘的都是單人桌,還有一個吧臺,叫到我們的時候只有吧臺能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刻板印象,我總感覺日料店都比較小,而且燈光昏昏暗暗的,裝修都愛用深棕色的木板,呆久了精神上會有種微醺的感覺。
我們點了一份三文魚壽司,一個壽喜鍋,一份天婦羅,一碗照燒肥牛飯,黎昕喜歡吃鳗魚,服務員拿走菜單後還追加了一份烤鳗魚。在等待上菜的途中,她問服務員要了一個小碟子,把差點忘記的板栗從包裏掏出來倒進去。
“這板栗居然是剝好的,比帶殼的要貴吧?”
“一樣的價格,因為是我剝的。”她打開濕巾,抽出一張遞給我。
“你什麽時候剝的,我怎麽沒注意。”我接過擦完手,扒拉扒拉碟子裏溫熱的栗子肉,還好沒涼,不然胃會難受的。
“等你的時候,”她又撐開紙袋翻翻找找,掏出幾個沒剝的板栗細細剝起來,“不過還剩幾個。”
我伸手過去拿,她身子一側,把我的手擋開。
我怏怏地收回手,一股愧疚的情緒油然而生:“那你肯定等了我好久......”
“沒有,我臨時有點事出館太早了,”她似乎注意到我的不安,把栗子推到我面前,用食指和拇指撚起一顆栗子,遞到我嘴邊,“年年将軍,你負責把這些栗子大軍消滅掉!”
“好的魚老總,一定保質保量完成任務。”
我忍俊不禁,輕輕咬住。嘴唇不小心掃過她的手指,細膩的皮膚濕潤溫熱,她的手明顯僵硬了一下,栗子的香甜在口腔裏迸開,軟糯的口感厚實綿密,沒有剛出爐那般入口即化,但放涼一會也不顯生脆。
“咳。”她迅速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繼續拿起沒剝完的栗子,扣了一半天也沒見掉皮。
“這是你們的壽喜鍋,請慢用。”服務員端着一個8寸蛋糕大小的鐵鍋從後廚出來,熱氣騰騰的食材看上去鮮嫩可口,幾片肥牛随着冒泡的湯汁有節律地上下起伏。
我和她不約而同: “謝謝。”
我們想等菜上齊了再開動,兩個人都沒有動筷。
黎昕去洗完手,回來抽了兩張紙巾交替地擦幹手,我見狀摸出包裏的護手霜給她,她接過問:“對了,十二月底就放假了,你什麽時候回家?”
“我暫時不回去。”
“要留校嗎?”
“不是,先去我堂姐那裏打兩個月寒假工。”
“打算攢錢?”
我點點頭,并沒有說多餘的話。
“哇,有什麽計劃?”
“下學期的生活費。”
“家裏給的生活費不夠用嗎?”
“不是,”我停頓了一下,想了想還是開口,“是沒有。”
我刻意避開她打探的眼神,盯着桌上沸騰的鍋,不太想多說。感受到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許久,可能是看出我不願提及這些事情,沒有繼續問下去。
“我還想說寒假你要是沒有事跟我一起去旅游呢。”
“打算去哪裏呀?”
“廣西,或者雲南,暫時還沒确定。”
“就你自己一個人嗎?”
她點點頭:“對呀。”
閑談間,菜陸陸續續上齊了。我夾了一只天婦羅,酥脆的外衣裹滿蘸料一口下去特別滿足,我最喜歡吃酥酥脆脆的炸物,盡管第二天天堂總是會被劃破,後續兩天吃東西都會很難受,但我每次都忍不住多吃。
“怎麽不叫上朋友一起?”
“我都是一個人出門旅行的,想一起去旅行的人,一個嘛,我放假的時候她還在上班,另一個,”她夾了一塊肥牛裹上溫泉蛋放到我碗裏,“要打寒假工。”
“室友或者同學呢,你朋友應該挺多的吧?”
我的心怦怦狂跳,像回到了那天下午,她根本不知道這句話對我來說有多大的誘惑力,我想禁果對亞當和夏娃的引誘此刻具象化。
“朋友?其實并沒有,室友和同學就只是室友和同學,真正算得上朋友的兩個人都是我高中時候認識的,一個就是剛剛跟你說的要上班,另一個很早就不聯系了。”
“發生什麽事了嗎?”怎麽會有人舍得不和她聯系啊,我費解。
她弓着腰,長長的筷子在骨碟裏點了又點,看向我的眼神裏帶着些許的幽怨:“我也不知道,她是我轉學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女生,其實說不定她并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我們是筆友,當時學校有一個互通書信的活動,寫過幾次信後突然就不回信了,我後面繼續嘗試着又寫了兩次,但依然沒有回音。”
“壓力肯定很大吧,那時候交心的朋友,肯定就像雪中送炭一樣,怎麽突然就走散了呢?”我的語氣裏帶着數不清的惋惜。
“我當時很難過,但沒辦法再聯系上她。”
“說不定還會再遇見的,一定是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那我也不會問她了。”
“為什麽?”
“過去已經不重要了,她帶給我那麽多溫暖,即使是沒有聯系的這些年,她對我來說很特別,光是失而複得就足夠讓人倍加珍惜、淚流滿面了,”說到這裏,她轉眼間一改黯然神傷的神情,口氣帶着報複式地說道,“不過嘛,我也要惡狠狠地出一口氣的...等她哪天突然想起這回事,我就在一旁添油加醋、煽風點火,趁她傷感惋惜的時候我再跟她說一句‘就是我啊笨蛋’,然後看她驚訝無措的表情再抱抱她說我早就原諒她了,讓她對我狠狠內疚,天天給我買好吃的!”
我被她故作兇狠的語氣逗笑了,連報複也這麽溫柔,真羨慕這個被她記挂了好多年的人,也羨慕她能夠陪着那個時候的黎昕度過一個又一個灰暗的日子,更羨慕她能在她的心裏占據這麽重要的地位。
一陣微信視頻邀請的鈴聲打斷了輕松愉快的氣氛。黎昕的媽媽給她打了個視頻,阿姨看上去很有氣質,眉眼和她如出一轍,看背景像是在家裏。阿姨大概詢問了一下她的近況,寒暄過後叮囑了幾句,便挂斷了視頻,她很貼心地沒有把鏡頭對向我。
“你和你媽媽關系真好。”
“是哦,我媽更像我的姐姐。”
“怎麽沒看到你爸爸?”
“......”
突然的沉默讓我領悟到這是一個不該問的問題,果然,老祖宗的話是有道理,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和任何人在一起都不要輕易提及家庭關系。
“高三那年,他們終于離婚了,原因太複雜了,我媽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我媽帶着我轉學到水沄,當時因為戶口的問題所以只能留級借讀。”
就在我以為這個話題已經心照不宣地跳過,我正苦惱着該說什麽轉換一下氣氛時,她漫不經心地說出這番信息量龐大的話。
“對不起。”我幾乎是一瞬間意識到這對她來說是多大的創傷。
‘終于’的背後是少女時期敏感地覺察到家庭關系的不對勁,為了維護表面的和平她得小心翼翼;自己受到了要休學才行的影響是多少個日日夜夜的争吵,母親的歇斯底裏和父親的漠視。
可她明明也還是一個小孩,在本就對未來迷茫焦慮的時刻,這幅小小的身軀還要承載母親的痛苦和希冀,她或許在前不久的深夜夢境裏還因為這些創傷而驚醒,我卻讓她再一次想起這些不好的回憶。
“年年小将軍,這有什麽的,我不是說過了嗎,‘過去已經不重要了’,未來也不太重要,當下幸福的片刻足以組成永恒,足以治愈來時和未來的我,”她拍了拍我的頭,臉上的笑容發自內心的明媚,“所以,有些不幸只能遠離,不要企圖改變,人的強大之處就在于觸底反彈,經歷過低谷,只要學會漠視痛苦,下一步就是充滿陽光的未來。”
她的話意有所指,我能聽出來,我學不會漠視痛苦,我只能毫不掙紮地溺亡在痛苦裏,我并不相信痛苦會被時間沖淡,時間只會讓我對痛苦的接受能力越來越大,這份痛苦沒有變小更談不上随着時間風化。
“還有,你要是想開口,小魚随時在。”
“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