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響
9.回響
天光大亮,在睡夢中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
“下雪了!”
寝室樓下傳來陣陣驚呼,嬉戲玩鬧的調笑聲不絕于耳,興奮的尖叫、呼朋喚友的叫嚷在樓道裏久久回蕩。
其他三個室友也被吵醒,曾妤不耐煩地嘟囔了一聲,踢了下床板表示抗議,翻過身繼續睡覺;陶澄小聲問了一句“下雪啦?”,随後立馬下床靸着拖鞋‘嗒嗒嗒’地跑到陽臺;李渺不緊不慢地爬起床,在桌子上一陣摸索後拿上盆去洗漱。
我打開手機,七點半的鬧鐘剛好響起,頁面提示有幾條消息待查收,我點進去,分別是黎昕和林筱給我發的。
黎昕在六點半的時候發了一張照片:宿舍樓頂積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雪,橘黃色的路燈還沒關,打在樓下挂滿雪花的樹上活像裹了一層面包糠。
她配文說很久沒看到過雪了,一長串的感嘆號讓我隔着屏幕都感受到了她的開心。
林筱則發了一個穿着羽絨服,帶着帽子在樹下跳舞的簡短視頻。她說阿拉丁神燈來還願了。以前高中讀書的時候我們約定過,什麽時候下雪了,她要給我跳一支初雪。
我也翻身坐起,穿上搭在被子上的棉衣,蹑手蹑腳地爬下床。曾妤是有起床氣的,平時我們起床都會很小心,她是武漢人,雖然不是每年都能看到雪,但這樣的景色對她來說也算是司空見慣了。
陶澄起得匆忙,還穿着薄珊瑚絨睡衣,她被凍得搓手跺腳但難掩臉上沉醉的神色,我見狀折身返回給她拿了一件厚外套。我們都是本地人,從小到大就看到過兩三次雪景,雪天對我們來說有一種刻進DNA裏的吸引力。
凜冽的空氣一下又一下地刮在緊繃的皮膚上,成片成片刺眼的白一邊叫人挪不開眼,一邊又得眯起眼睛來看;遠處冬霧袅繞的高山像是倒扣了一碗稀釋過的奶蓋,又像是灑了一層糖霜,回想起夏日冰飲的觸感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屋頂蓬松柔軟的白色毛毯上鑲嵌了一串串的小貓腳印,很是俏皮可愛;道路上的殘雪已然斑駁,發灰的路面被雪水洗過黑得煥然一新;有風吹過,幹枯的樹幹承不住簇簇白雪,掉落到綠化帶裏的萬年青上被托舉起來。
我拍了一張照片回給黎昕,并抱有私心地分享了《初雪》這首歌,好希望她能聽懂。
上次去貓咖回來後就再也沒見過。
她忙着備考,十月開始連播音部也不去了,我聽部長說大四的學長學姐們都已經自動退團了,她現在還來單純是為愛發電。
黎昕對播音部傾注了很多精力和心血,她當部長的時候推陳出新,天天厚着臉皮去磨學校辦活動搞策劃,讓這個‘小破站’打開知名度變成現在的樣子。她并不是想做什麽後人口中的傳奇學姐,只是想通過這個平臺撫慰需要它的人們的情感。
今天是聖誕節,黎昕的考試就在明天,我們的期末考也近在咫尺。
整整一個周,我們每天都在寝室瘋狂背書刷題,吃飯也只是啃啃面包、泡泡方便面,頭發是沒洗的,門是一步沒出的,就連手機都是一天一充的。期末周的大學生總是生怕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大家都叫苦連天,李渺每天都愁眉苦臉地抱怨說高中都沒有這麽認真學習過。
就這麽渾渾噩噩地度過了考試,分不清是老師給力,還是我們背得辛苦,答題的時候也不至于磕磕絆絆一片空白。黎昕考完研第二天就出發回老家看外婆了,因為時間對不上,那天也成了我們今年的最後一次見面。
室友們前一天就離校了,我剛收拾完行李打掃完衛生,堂姐正好給我打電話來接我。
“冉冉!”堂姐站在黑色的小車旁跟我打招呼,她的打扮一如既往地簡單幹練。
我禮貌地回應:“婷婷姐。”
來不及過多寒暄,她打開後備箱,接過行李箱放進去,一只手攬着我的肩膀,把我帶到副駕,打開車門,待我上車扣上安全帶後,她回到駕駛位擰動鑰匙預熱車子。
“這個,”她往我的懷裏塞了一罐溫熱的旺仔牛奶和一個面包袋,“你最愛的旺仔和榴蓮面包。”
我興致沖沖地拆開紙袋,榴蓮的果香和面包的香味撲面而來:“你怎麽知道我一直想吃她家的這個面包,這邊都沒有,可饞死我了。”
“可不是嗎,以前每個周給你買的面包總是會剩一些,只有這個你三兩口就吃完了。”
“謝謝婷婷姐。”
“跟我還客氣,”她拉開易拉罐再遞到我的手裏,“餓了就吃,你可以在我車上吃東西,只是馬上要出發了,喝的時候要小心,不要灑到你的身上。”
我以極快的頻率點着頭,手已經老老實實地戴上手套去拿面包開吃了。
“怎麽樣,大學生活還可以吧?”
我注意到車窗緩緩降下,嘴裏咀嚼面包的速度變快,把紙袋重新封起來。
“還不錯,風景好看,交通便利,參加了一些活動,還認識了一些朋友。”
車緩緩啓動,婷婷姐左手手腕上還帶着我送她的一塊小方表,那是我高考畢業後打暑假工掙的第一桶金,一發工資馬上給她買了個禮物,不是很貴重。現在想想這塊表着實是配不上她高管的身份,心裏暗暗決定以後送她一塊更貴重的。
“看起來你的狀态确實還不錯,你開開心心的我就放心了。”
我低下頭小聲地回應:“嗯。”
“你還是應該留在水沄的,這樣我每個周都能見到你,也更好照顧你。”
“婷婷姐已經照顧我好幾年了,再說我以後一放假都跟你呆着,你想趕都趕不走。”
“哈哈,好,正好要過年了,到時候......”
她欲言又止,想到了什麽似的不再開口,我心領神會地沒有追問。
“诶,怎麽發現你變得更漂亮了,”她頻頻轉頭看向我,“是不是談戀愛了?”
我想到了黎昕,臉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哪有!”
“你看到外邊的太陽了嗎?”
她的話讓我有點摸不着頭腦,但我還是轉頭去看車窗外的落日:“啊?看到了。”
“跟你的臉一樣紅。”她爽朗地笑起來,我更不好意思了。
水沄離這裏不算特別遠,開車還是要四個多小時,我本來想坐高鐵回去,拗不過堂姐硬要來接我。
一路上我們談論着近況,很快就到家了。
房間還是老樣子,桌椅臺燈一點都沒有蒙塵。我換上疊放在床頭的睡衣,一倒頭,深深地陷入馨香柔軟的羽絨被裏,天花板上的鈴蘭吊燈是我和堂姐一起去選的,安裝的時候冉勇說燈不能正對着床,堂姐不知道有什麽說法但也還是照做了。
堂姐本名冉婷,2000年的9月,她的父母遭遇礦難,雙雙去世。大姑已結婚成家,小叔和她的父母關系不好,我的父親冉勇作為二叔,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監護人的責任。
那時我才三歲出頭,對這些事情全然不知。從我記事以來,堂姐就是一個典型的別人家的小孩,她自律刻苦,學習優異,性格要強。
父親不知道是發自內心喜歡堂姐,還是為了保護堂姐的自尊心,總是在外面稱堂姐是他的大女兒,所以我曾一度以為她就是我的親姐姐。直到後來偶然間聽到父母在房間的談話,才知道每年去祭奠的那對夫婦才是她的父母。
雖然我和我父母之間的矛盾無可調和,但他們對堂姐小心翼翼的疼愛,再加上堂姐确實太懂事了,她們之間的關系異常的溫馨和諧。堂姐甚至為了能更好地照顧我的父母,畢業後選擇留在水沄的一個大公司,冉勇他們不願意從縣城搬上來住,堂姐放假了就開車回去看他們,給他們做飯帶他們出去游玩。他們三人之間的感情說起來比我更深,更像一個團圓美好的家庭。
不過,現在想來早熟的堂姐也不是一句‘懂事’就能概括的,她的童年的後一半和青春期的前一半不知道以什麽樣的心态被她略過。好在現在她也算有我們這幾個真正的家人,還有一份不錯的事業和很愛她的男朋友,我想,現在的她也能在那段缺失的時光裏好好地再做一次少女吧。
我初中畢業後就考上水沄市區的重點高中,冉勇不讓我住校,也不想麻煩堂姐,思來想去,堂姐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房我們住了進去。後來高二我休學,堂姐把我接到身邊照顧,冉勇他們回縣城老家,自此以後,我就一直和堂姐住在一起。她上班很忙,經常加班出差,于是特意請了一個保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直到我上了大學她才辭退保姆。
我和冉勇的矛盾要從我很小的時候說起。
在我兩歲左右的時候,他們外出打工,把我交給大姑帶。
大姑是一個語文老師,我的名字是她起的,她是一個很嚴格的長輩,我的記憶模糊不清,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畫面:
我記得她永遠帶着一個黑色窄框的眼鏡,從來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她每天早上會用一種黃色的透明皂給我洗臉,洗臉的時候我總是喘不上氣要屏住呼吸;偶爾貪玩犯錯在小區門口捏泥巴,會被下班的她拎回家用小樹枝打手掌;她從不和我一起睡,我常常被雨夜的雷聲驚醒大哭,到了冬天我老是踢被子受涼感冒,她會用一個小被子把我裹起來再用繩子綁上。
有一次我被雷聲吓醒,借着一閃而過的雷光,我看見窗戶旁的櫃子變成一個可怕的大黑影站在我的床尾,我蛄蛹着動彈不得的身軀哇哇大哭,嗓子都扯破了,她才披上一件衣服來看看是什麽情況。那個夜晚,第一次有人哄我睡覺,也是唯一一次。
三歲出頭,堂姐家裏遭遇變故,冉勇他們回家,交接完事情後他再次出門打工,留下我媽和我們在家。
我媽在她娘家親戚的幫助下開始去農貿市場賣菜,她每天淩晨三點就要出門,下午在市場把菜做好了再用保溫盒裝回來給我吃,吃過飯就要睡覺。
堂姐要上晚自習,時間很緊張,下午不回家,就在學校門口買糯米飯或者炒洋芋,而我總是餓得饑腸辘辘地蹲在家門口,眼巴巴地望着我媽回來的那條路,她每次回來的時候都已經天黑了,冬天飯菜會有些涼,但我每次都等不及她用電磁爐熱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周五的時候堂姐會偷偷用零用錢帶着我去她們學校門口買辣條。
有一次我吃壞肚子上吐下瀉,在醫院輸了三天液才退燒,她不敢告訴我媽,我說是我在路邊撿的,我撒謊只是害怕她以後不帶我去吃了,病好了過後被我媽好打一頓。
堂姐那兩天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每次醒過來都能看到她坐在一邊滿臉都是鼻涕和淚,我直咯咯地笑她邋遢。
那時候每到過年都能看到冉勇。他總是黑黢黢的,又矮又壯,說話的時候嘴張大得能看到他的舌頭,他舉止粗俗,脾氣火爆,十分大男子主義。
跟其他小孩不同,我最恨過年,他過年回來就開始跟我算賬:哪天跑出去和小夥伴玩我媽沒找到我,哪天把座機弄壞了傘弄丢了,哪天做的作業錯得太多成績下降了,哪天把鄰居家的小雞吓跑了。這些明明已經被我媽收拾過的舊事積到年頭來還要被清算一番。
他跟我媽又不同,我媽下手很輕,只是象征性地拍拍背,扯扯耳朵。冉勇一下手就是死手,衣架、皮帶、藤條,什麽趁手就薅什麽。
這種時候我媽總是沉默不語,在一旁視若無睹地繼續嗑瓜子看電視。堂姐不敢上前勸阻但又看不下去,冉勇一生氣要揍我,她就躲在房間裏。等‘321新年的鐘聲敲響’,我跪在地上就反省完畢了,冉勇叫我去洗臉睡覺,她才從房間裏摸出來帶着我洗漱,然後在被窩裏偷偷給我一罐旺仔牛奶。
再後來我開始上小學,堂姐上了市裏面的重點高中,她開始住校,每周末回來一次,高二開始她一個學期才能回來一次。她教我做飯,從煮面條到後來煮湯菜、炒菜,雖然說不上多好吃,但我總算不用挨餓,後來再大一點,就是我煮上飯菜等我媽晚上回來吃。
她每次回來都要給我帶零食,不過那時候就再也不是幾毛錢一包的辣條,而是‘奧利奧’、‘天使薯片’這一類有正規包裝的小零食,還會搭上我最愛的旺仔牛奶。零食不多,我舍不得一下吃完,我媽也不讓我多吃,每次都吃一點又用夾子夾上再拿一個透明袋死死系住,吃到下一次她周末回家。
這時候冉勇回來得更勤。一年回家兩三次,一次呆上個把星期半個月,我小小年紀就知道了什麽叫做度日如年。他給我買很多奧數題,卻舍不得花錢讓我上奧數班,我做不出來他也研究不出來就讓我去問學校老師,我的腦子轉不過彎,有些題,換一個問法我便不會做,巴掌立刻就呼上來。
他不在的時候我每天放學回家做完作業就能去跳皮筋,他在家我就要從進門那一刻開始夾着尾巴畏畏縮縮,每天頂着一張鼻涕眼淚橫流的一張臉挨一頓打是必定少不了的。
一放寒暑假,他命令我媽把我送到大姑和小叔家裏去住。美名其曰大姑是老師能給我學習上的幫助,小叔他家能培養出考上三本的高材生證明很有一套教育方法。
他每次帶着一堆禮品上門接我的時候,那點頭哈腰的樣子讓我頭一次覺得他不是那個青面獠牙的冉勇,而是隔壁阿婆家見了人點頭哈腰的可愛哈巴狗。
在親戚家借住的日子并不好過,我時常在親戚家的陽臺上看着廣場上緩慢移動的卡通車發呆,那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錢買一個那樣的小車車開回家,或者去找堂姐。
我問過老板那樣一個車要多少錢,他笑嘻嘻地告訴我要兩百塊,我不知道兩百塊具體有多少,因為我只有五毛,我也不知道哪個方向才能回家,就像我不知道堂姐的學校在哪裏一樣。
慢慢地,我有些能理解堂姐的處境了,她在我家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盯着路上的大巴發呆,祈求能載她回家一趟?
我小小的腦袋裏想不明白為什麽冉勇對堂姐溫和友好,為什麽放假了讓我住別人家裏,是堂姐什麽都會,太乖、太聽話了嗎,我也想快點長成堂姐那樣,快點讀上初中高中住在學校裏,不用被揍,那多幸福啊。
初中的時候我并沒能如願住校,因為我考上的學校離我家太近了。冉勇務工返鄉,什麽也沒帶回來,只帶回來一根魚竿,我媽不敢說什麽,在一旁直嘆氣,那時候堂姐正值畢業季忙着找工作。
在一個稀疏平常的夏日傍晚,我那快寫完的暑假作業被我媽不小心打濕,她給我拆下幾頁來放在一旁,說明天吹幹了再幫我訂上,然後就出門散步去。
冉勇去打牌了,我偷偷和小夥伴去小賣部買了一只冰棍,正囫囵吞棗地咬着,一個剛好來買東西的鄰居說冉勇提着竹片在街上到處找我,我趕緊把剩下的冰棍塞給童伴,擦了擦嘴上的冰激淩拔腿就往家裏跑。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冉勇面前放着過年時燒紙錢的不鏽鋼盆,旁邊一堆碎得不能再碎的紙片,盆裏不知道什麽東西燒得正旺。
“你不是把你暑假作業撕下來了?我幫你撕碎點,給你燒了你就不用寫了。”
我現在都能記得他似笑非笑語氣平淡的神情,很恐怖,我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我反應過來後崩潰大哭直跺腳,含含糊糊地把前因後果解釋一遍,立在一旁的竹片如雨點一樣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身上,在一片哀嚎聲中我只聽見冉勇一直怒罵道“叫你撒謊”。
後來我實在沒力氣大哭大叫,我看着他暴怒的臉一瞬間冷靜下來,我意識到我說什麽都是沒用的,成年人對孩子莫名其妙的發洩只是他那白日裏無處轉移的怒火,不是暑假作業,也會是因為買冰棍被發現而被打在地上滾來滾去,就像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在床上蛄蛹一樣。
我咬緊牙不讓自己發聲和難過,他見我不再哭喊便拖着我讓我對着大馬路跪在家門口,我一言不發地被重重摔在地上,他拽着我站起來,一只腳狠狠地踹在我的腿上跪了下去。偶爾路過讨厭的鄰居打趣問我怎麽又被揍了,我惡狠狠地剜他兩眼。
過了一會,我媽姍姍來遲。她走到門口瞟了我一眼徑直走進去,我聽見她問冉勇我怎麽又犯事了。冉勇帶着咒罵的語氣說了一遍。她哈哈大笑說我被冤枉了,确實是這樣的。冉勇轉頭提高音量,惱羞成怒道“那還不是怪她沒收好自己的東西!”
此時此刻,我的心出奇地平靜,很奇怪,難過、憤怒、怨恨、委屈,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有的好奇地盯我兩眼,有的和身邊的夥伴嬉笑怒罵根本沒注意到我,有的看到我幸災樂禍。我的心卻出奇地平靜,平靜得覺得自己剛剛倒在地上的樣子好搞笑,差點就笑出了聲。
我開始自發地愛上了寫日記。不過我的日記方式不同,那時候癡迷一個男明星,我以寫信的方式記下我每天經歷的事情,那些師出無名的耳光和謾罵。信紙是我一個星期省下的早餐錢買的,我每天晚上舉着手電筒寫完後小心翼翼地封好揣進書包夾層裏。
我的房間是不能鎖的,鎖上被揍過。房間書架上有一本迷惑眼球的日記本,總是被會換地方,一切看似安全的箱子盒子都存在一些我不曾動過的痕跡,只有放在書包裏每天帶着才是最安全的。要是可以,我巴不得一針一陣地縫在我的皮膚上。
記憶中只有兩次和冉勇據理力争。
一次是我才上初二,回家後我和同學相約去買面包,正走到一半冉勇打電話給我同學讓我趕緊回家說有很重要的事找我。
我回去後看到散落一地的拆開的信封和信紙,書包在沙發上被翻得亂七八糟,這次倒是沒挨打,他給自己找的借口是不小心看到書包放在我房間,不小心翻到了書包夾層,然後不小心拆開了封好的信封,不小心看到了裏面的內容。
我記不清他用了多少羞辱我的詞彙,他的一聲聲“賤人”和我幹癟的道理比起來明顯攻擊力十足。我再一次崩潰,我媽一如既往,冷漠地站在一旁。我有時候都懷疑她這麽淡定是不是受過特種訓練的士兵。
從這以後我就變成大家口中“讀書讀內向的孩子”,我不再和他們說必要交流之外的話,我再也沒開口叫過他們。
最後一次和冉勇見面争吵,那一段時間的記憶都十分模糊。那時我剛上高二,我的情緒十分激動,呼吸不上來,冉勇給我了一巴掌,混亂之中我沖進廚房拿起水果刀一揮,失去意識之前我看到了冉勇拿着掃帚棍帶着不屑和憤怒的臉,我媽在一旁定住,頭一次露出錯愕的表情。
再次醒來已經在醫院的病床上。堂姐趴在我的右手邊緊緊攥着我的手,我的右手已然麻木,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手來,還是不小心驚動了睡着的堂姐。她猛地擡起頭看着我,我已經快一年沒見過她了,她剪了短發,消瘦了好多,眼裏布滿了血絲,臉上的淚痕還沒幹,我恍惚間以為穿越回了小時候。
她緊緊地握着我的右手,靠在上面隐忍地抽泣:“冉冉。”
我想動一下,發現左手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渾身連接了各種各樣的電線,我還帶着呼吸面罩。
堂姐哭得越來越大聲,她邊哭邊和我道歉,說要帶我走。
我茫然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和白熾燈,像還在夢裏一樣,看着她哭,看着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看着我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側身嘔吐。我感受不到疼痛,感覺不到嘔吐反射帶來的難受,連她滾燙的淚落在我手上都沒有感覺,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和我道歉,我好像漂浮在半空,像我媽一樣冷眼旁觀着這一切。
原來視若無睹真的不會有任何情緒波動。
我不知道她怎麽說服冉勇的,他們再也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一次,可能我昏迷不醒的時候來看過我,我隐隐約約聽到有人說“以為能吓到誰”。
再後來她給我辦休學,帶我去看心理醫生,我說我記不起來很多事情。醫生說我出現解離性失憶。我聽不懂,還懷疑她的水平,明明那麽多鮮血直淋的記憶還歷歷在目。說不定是我昏迷後被冉勇用棍子揍到頭才失憶呢?我也不好奇那些被弄丢的記憶到底是什麽,無非就是一模一樣的東西。
于是開始每天吃藥,每天去秦醫生那裏,每天昏昏沉沉的,每天都像在做夢一樣。我分不清我醒來是從上一個夢到了下一個夢,還是根本沒醒來過,說不定我現在還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陷入昏睡,随時等着被拔管。
我每天都躺在床上,好一點的時候,堂姐能帶我去樓下公園裏散散步,我不想走路,走幾步路就必須要休息,她還特意給我買了個輪椅推着我區曬太陽;不好的時候,飯和藥都被我悄悄丢掉,保姆阿姨發現了心疼地給我做點湯看着我喝下去,廁所也不想上,硬生生憋到膀胱發炎。
很多時候我在床上一趟就是好幾天,我就是躺着,什麽也不做,盯着鈴蘭的吊燈發呆,絕大部分的時間裏什麽也沒想,就是盯着它,死死地盯着它,就像現在一樣。
許多年之後,我躺在黎盺的懷裏跟她說着這些,不時的啜泣讓整個故事斷斷續續,我花了好多個晚上才給她說完。月光下,她總是安靜地聽着,每每說到哽咽處,她明明也淚流滿面,還是會溫柔地為我擦去淚水,附帶上一個輕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