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午後圖書館
5.午後圖書館
我們寝室一共有四個人。
年齡最大的女生叫陶澄,她是一個非常戀家的女生,和家裏人的關系很融洽。在寝室裏,随時随地都能看到她和家人打視頻聊天,吃到好吃的,她總會第一時間給家裏寄去,她家離我們學校只有三個小時的車程,每周末都會回家住;
李渺是一個少數民族女孩,她很瘦,中等身高,膚色略黑。她的性格很開朗,開學沒多久就交到了很多朋友,她參加了很多社團,所以課餘時間比較忙,周末也不怎麽待在寝室,經常會帶一些好吃的分給大家;
曾妤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她的性格和她的名字大相徑庭,她喜歡把自己打扮得酷酷的,衣櫃裏只有黑白灰的衣服,她一直留着微卷狼尾,隔一段時間就要去理發店打理一下。平日最大的愛好大概就是給手做護理,每天都能看到她拿着一堆各種膏搗鼓她的手,不過她的手确實很漂亮,膚色白皙棱角分明,奇怪的是,她這麽喜歡自己的雙手但從不做美甲。
從開學到現在,我們寝室的關系在吃了一頓飯過後變得越發親近。幫忙帶飯,拿快遞,一起上下課,在寝室煮火鍋,打掃衛生,偶爾還會有座談會,聊一聊以前的事情,我對她們也越來越了解。
比如陶澄的家庭關系如此和睦,是因為她從小就生活在充滿愛的家庭裏,父母于她更像是知心好友的存在。雖然她極度戀家,看上去是一個柔弱和需要保護的小女生,但她其實堅強獨立,遇到什麽事情都能冷靜解決;
比如李渺雖然有很多朋友,整天看上去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但她的內心卻很細膩敏感,常常因為朋友一兩句無心的話在寝室偷偷難過。她的朋友多,或許是因為她需要從不同的人身上汲取友誼這種感情來填補自己的不安;
再比如曾妤看上去像一個不好親近的高冷酷girl,但實際上她比較粘人需要陪伴,她的內裏才住着‘陶澄’。
我很少和她們說我的事,就算被問到了也只是一兩句帶過,并馬上就轉移話題,大多數時間我更喜歡做一個傾聽者,她們的經歷都很有趣。
上次部門聚餐後,我和黎昕幾乎天天聊天。
她會給我分享經常投喂的小白和其他流浪貓打架又輸了;吐槽圖書館自習室有人睡覺打呼嚕超大聲;最愛吃的窗口上了新的菜品;快遞站的快遞員換了個脾氣不好的;最近模拟考效果不理想壓力太大了……
我也會和她分享最近看了《海邊的曼切斯特》心裏說不出的難受;追了很多年的動漫爛尾;在網上看到喜歡的作家居然有很搞笑的生活習慣等等。
随着我們之間聊天頻率的增加,我也會問她一些私人問題,她會很認真的回答我,而不是避而不談。相反地,她很少開口問我什麽,這讓我覺得很安全。
我開始期待她的信息。
我們身處同一個校園,她的校園生活是每天早上六點被只調了震動的鬧鐘驚醒,迷迷糊糊地爬下樓梯用冷水洗完臉,摸黑換好衣服拿起前一天裝好的書包趕去圖書館,幸運的話在路上還能看一看日出;
中午趴在桌上小憩,幾只小麻雀結伴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啄面包屑,圓滾滾的身體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不時伴随幾聲鳥鳴很是清脆悅耳;
傍晚的時候在食堂吃完飯再花五毛錢買一個饅頭,然後順道去池塘邊喂一群肚子裏像裝了河豚的錦鯉,紫粉色的晚霞和蓮蓉蛋黃似的落日映照在圖書館的玻璃上,這時候樓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去天堂神殿朝聖;
晚上閉館出門,一擡頭,路燈好像變成了夜幕裏的星星簇擁在明月身旁,饑腸辘辘地去小賣部挑幾個小面包,本想當做第二天的早餐,可惜總有一半熬不過今晚十二點。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三點一線。在昏暗的宿舍裏看動漫,在明亮的教室裏發發呆,在食堂專注地吃飯。
每一個地點都是一個有白色天花板的盒子,把我裝在裏面。我總感覺我的頭上一直有一個壓的很低的穹頂,我看不到這個盒子之外的東西,我感受不到與世界的連接,好像其他人是一個整體,我獨立游離于這個光怪陸離的社會之外,飄蕩在盒子的半空看着大家各式各樣的神情,一小陣風吹過我都會被帶走。
黎昕每天絮絮叨叨給我分享的生活,讓我被拉了回來。
她變成我和世界連接的唯一橋梁。所有的感受不再是觸碰不到的,不再是和這個世界隔着一層能摸到的透明紗布,是溫暖柔軟的,是藍色的綠色的彩色的,是會冒泡泡的,是能期待和雀躍的。
平平淡淡的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着,轉眼國慶節已過半,室友們都回家了,整個寝室只剩我一個人。我不愛出門,也厭倦了每天躺在床上玩手機的固定模式,突然想起黎昕節前和我說,圖書館有很多亞洲文學和歐洲文學的書籍。
正好,她也在圖書館,下午還能一起吃飯。
我趕緊翻身下床洗漱換裝,最近天氣都還不錯,陽光灑在人身上也暖暖的,要不要化個妝呢?
我掏出零星的化妝品,畫了個非常簡單潦草的妝:眉毛不會畫、眼線不會畫、腮紅也不會打。不過我很滿意,氣色看上去好了很多嘛。收拾完已經中午十二點半了,本來想給她發個消息,轉念一想,這個時間點她正午休,還是晚點再說。
黎昕所在的自習室位于圖書館的下三層,中間三層則擺放文藝書籍,上面三層存放一些專業書籍,最上邊兩層是展廳,除了固定的校史展之外,時不時會有美術院和攝影部的作品展出。
我找到看了一半的《挪威的森林》,選了夾二層靠窗的位置。這裏視野很好,陽光也不會直射到。入座後給黎昕報備,順手拍了一張照片發過去她很快就回我下午一起去食堂吃飯。本來還想跟她說一說我看的這本書,但擔心擾亂她的學習計劃,只回複了個好。
圖書館裏有點涼,感受到一陣溫暖的金色光芒籠罩在我身上才回過神來,原來已經快到下午飯點了。我閉上眼按了按太陽穴,舒緩緊皺的眉頭,估計有點受涼了,手指冰冰的。
黎昕給我發來消息,問我幾點去吃飯。我回複說按她的時間來。她發來時間表,緊接着又問我餓不餓。我看了下她的計劃表,每天都安排得很滿,下午飯時間在六點,雖然只有一個小時的空隙,好在食堂就在圖書館斜對面。
我看了看時間,距離飯點還有半小時,确實餓了,再忍忍吧。于是我說我不餓,讓她繼續看書。她回了一個‘嗯’的表情。
我站起身活動活動腰和腿,抽上幾張紙往廁所走去。
上完廁所洗完手,打算塗點護手霜就去找黎昕,雙手甩着水從門口的書架一轉身,就看見一個穿着白色毛衣的長發女生,輕輕地靠在我的桌子旁,她拿起我桌上的護手霜細致地抹在手上,再仔細一看原來是黎昕。
她站在金色的夕陽裏,海藻般的卷發在陽光下折射出茶棕色,發根和發尾透過淡淡的光芒,活像瑪利亞頭上的光圈;
鏡片下撲閃的睫毛也亮晶晶的,一只手仔細地摩挲着另一只手,從指尖到骨節,再到手背,一點點地滑到手腕;
她的側影被光影勾勒出來,倒映在窗戶上的太陽也倒映進我的心裏。
我很明顯地感覺到心髒的跳動像是陷入柔軟棉花裏少跳了一拍,馬上又長出翅膀在有限的心房裏四處亂撞。
心律不齊,心律不齊。我将雙手往褲子上一擦,按在胸口上想着。深吸一口氣後吞了吞口水朝她走去,可能是蹲太久了,連腳步也發虛。
黎昕感覺身旁有人靠近,擡起頭來,看了幾秒後發現是我:“你去哪兒啦?”
我不敢擡頭看她:“我剛剛上廁所去了,我們現在去吃飯嗎?”
“時間差不多了,走吧。”她側身讓出位置,我一溜煙地把東西往包裏塞,心跳不減。
“你臉怎麽這麽紅?”黎昕突然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額頭上,關切地問着我。
她的手碰到我額頭的一瞬間,我像被她點了穴一樣站在原地動彈不得,支支吾吾地找了個借口:“可能是太陽曬的。”
她困惑地擡起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額頭,細細對比了一會:“沒發燒,應該沒事。”
“走吧,我餓了。”我低頭拉上書包拉鏈,躲開她的手,她也順勢收了回去。
背上書包後,跟她一前一後地走出去,一路上有好幾次想挽她的胳膊,都因為不好意思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明明不是一件什麽需要勇氣的事,在今天之前我們也很自然地挽過胳膊不是嗎?
我有點心煩意亂,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麽了,為什麽心跳一直很快,為什麽我不敢看她,為什麽我的腿現在還是軟的。
她的心情似乎還不錯,一路上哼着流行的小曲,跟我讨論着一會吃什麽。最後她決定帶我去一家新開的窗口吃煲仔飯,她說那家店的裏脊肉煲特別好吃,碗底的鍋巴焦香入味,裏脊肉滑嫩爽口。
正是飯點高峰期,我們等了快半小時煲仔飯才上桌。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人太多了,一會喂魚的時間又要被壓縮一半,下次來還是要提前跟老板聯系。”
我異常緊張,只能點點頭或者說幾個語氣詞。
“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她反反複複問着,說着就要拉我去醫務室。
我扒拉着碗裏的蔬菜,頭也不擡地回答:“沒有、沒有,我只是沒睡好,不用擔心。”
黎昕往嘴裏塞了一口裹滿醬汁的飯:“你最近喜歡村上春樹啊?”
“不喜歡呀。”
“我剛剛看你在看《挪威的森林》,還以為你喜歡他呢。”
“不是,恰恰相反。”我也學着她的樣子把菜和肉混着裹滿醬汁的飯一口往嘴裏塞進去。
“不喜歡他還看他的書嗎?”
“我之前老是聽人推薦,高中的時候看了一本《且聽風吟》,并沒有覺得他寫得有網上說的好,我懷疑是不是我沒讀到經典的,換本試試。”
“那你覺得怎麽樣?”
“可能是我理解能力不夠吧,還是不太能懂他的書。這裏面渡邊不就是一個渣男嗎?在書裏,村上很會營造氛圍感,對于心動的比喻也恰到好處。不過感覺除了這些,這本書也沒有其他能讀的了,不明白為什麽是經典。”
我一邊說一邊觀察着黎昕的表情,生怕她喜歡這個作者,她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麽變化,仍然專注吃飯。
黎昕沉默了幾秒擡頭望着我,一只手拿着勺子一只手拿着筷子:“你平時看那些感人的電影或者書籍是不是不會流眼淚?”。
“對,你怎麽知道?我都懷疑我是不是沒有感情。”
“不是沒有感情,就算你能理解其他人為什麽因為一些情節嚎啕大哭,但你沒有類似經歷,你的情感不會被調動,你只是理解了,不是感受到了,
“比如來到食堂之前,我和你說這碗煲仔飯很香,給你描述得再美味絕倫,你沒吃過,腦子裏只會有‘它應該真的很好吃’的概念,再也不會有多餘的感覺;我吃過,我一提到就會回憶起碗底焦香的鍋巴、滑嫩的裏脊、新鮮的卷心菜,把這些裹滿鹹香的醬汁一口塞進嘴裏的滿足感。我的味蕾會有記憶,會瘋狂分泌口水,美食帶來的愉悅感會讓我很開心。
“你沒有經歷過一眼萬年的初見,就不會懂為什麽有人執着于只見過一面只說過一句話的人一生而念念不忘;你沒有經歷過一次痛徹心扉的分手,就永遠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會因為失戀輕生;你沒有愛上一個‘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的人,你就不會理解愛人去世為什麽有人會選擇殉情。當然我也不懂,
“現在的你會認為,這世界有那麽多人,感情随時能産生也随時能消失,愛不會一直存在和延續。但當你某一天遇到了一個人,你就會發現整個暧昧不清的世界有了明顯的分界線:她在的世界和沒有她的世界,
“每一次想到她,每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每一次見到她的笑容,每一次跟她接觸,你都會反反複複愛上她。愛一定會消失,但這個人百分百會讓你在今後的歲月裏一遍又一遍地再次愛上她。那時候,你就能知道為什麽總有人在電影院裏因為狗血俗套的劇情哭得呼天搶地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黎昕的眼裏有星星點點的淚水。
我仔細地揣摩着這番話,她說的有道理,但我不相信,總有人不把愛情當必修課。不過話說回來,我這樣的想法可能就是她所說的沒體驗過這種感情的最好印證。
黎昕看着我,可能是看出來我對這番話心存疑慮,嘆了口氣笑着說:“等哪一天你有這些感受,就能理解很多東西了,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這麽幸運遇見這個人的,遇見了也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不能心意相通,相通了也不一定能相守。”
“我承認這個世界上是有這樣的人,但也總有認為愛情這種情感鏈接不重要的一小部分人,不能感悟到這種奇妙感覺的偉大之處。”
她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最後只是往嘴裏送了一口飯。
我不依不饒地追問:“不過,這和這本書有什麽關系?按你說的,那渡邊在非直子不可的等待裏對綠子說最最喜歡你,又和玲子纏綿,這不是和你說的愛裏存在的唯一性和排他性沖突了嗎?”
“我的意思是,這本書不是簡單的渣男的愛情故事。如果我和你說人性很複雜,愛這個人但是又能和那個人相擁而眠,你肯定不能理解,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感知不了,你只會覺得他是個渣男,
“當然我不是在為其他玩弄感情的渣男開脫。你沒有經歷就不能體會,不能體會就不用為難自己了,換一本書吧,”她耐心地解釋着,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剛說的那一大堆話是告訴你,你為什麽覺得自己看一些電影和書不會被打動,因為你只是理性上理解了,但感性上并沒有認同。”
我本想再争辯幾句,但看她也不想再多說什麽,只好作罷。
這場關于‘愛’的讨論讓我短暫地忘卻了剛才的心動。
現在,我根本沒辦法思考她剛剛說的那番話,滿腦子都是她剛才說話的神情。這才幾分鐘,記憶裏的她就消聲了,只能回憶起她時不時撥弄垂下來的劉海,擡擡眼鏡,點點筷子,殷紅的嘴唇一張一合,露出雪白的牙齒。
完蛋了,這種感覺,我這是喜歡上她了嗎?
四周好安靜,只有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回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