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041章 第41章
夏夢再次擡眸緊盯榮譽牆上的照片。
照片裏的阿武眉眼溫和, 文質彬彬。
五官跟潘俊文分明長得不同,夏夢卻下意識聯想到了潘俊文的臉。
潘俊文的氣質很溫厚,有種讓人不自覺就心生親切與信賴的氣質。
照片裏的阿武,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跟潘俊文很相似。
但夏夢想起自己親眼見過的那個阿武。
臉色蒼白, 身體消瘦。
眼底永遠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像是幾天幾夜不曾睡過好覺。
看向他人的眼神中, 永遠帶着戒備和警惕。
夏夢回憶到這裏,覺得自己似乎就快要碰觸到真相了。
可她同樣能感覺到, 自己跟真相之間, 還隔着最後一層白紗。
白紗飄飄蕩蕩,令她無法看清那一端究竟是什麽樣子。
夏夢轉身繼續去了6號車間, 确認過潘俊文并不在那裏之後,便返回了之前跟他們約定好碰頭的地方。
黎晝已經回來了。
他抱臂靠在牆邊,看到她回來, 擡眸問:“有發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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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夢點點頭,将阿武的疑點都說了。
黎晝聽完,沉思了一會兒。
夏夢期待地問他:“你怎麽想?”
她覺得黎晝應該能給她點不同角度的啓發。
之前的每一次也是,他似乎總能夠幫她查漏補缺, 恰到好處地幫她填補上思考邏輯上的空缺。
黎晝沉思片刻, 擡眸說:“那就直接從阿武身上下手吧。”
他一向喜歡單刀直入, 既然他們現在懷疑阿武有問題, 那就直接從将問題解決掉好了。
夏夢一怔:“你是說……”
她擡起手, 比了個手|槍的手勢。
“不,這不行。”夏夢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她這“超度”槍, 對普通人用, 的确能将人從精神圖景裏送出去,相當于是一張單程機票。
可是, 如果是對哨兵或是向導用,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他們會實實在在地受到精神力的傷害。
夏夢還記得之前在京北醫院那一次。
數百人被卷進那個精神圖景裏。
夏夢在那裏,為了打開門,最後不得不在食堂放了一把火。
那場火燃燒了整個食堂,也順帶将那些人一并給送了出去。
後來出來之後,夏夢去問過周啓和白主任。
被送出來的普通人幾乎都是毫發無傷,而且也不記得在精神圖景裏發生的任何事情。
而那些哨兵和向導就不同了。
他們出來之後,基本就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昏迷。
有的很快就醒了,有的至今——直到夏夢踏進現在這個精神圖景前,依然還沒有醒過來。
之前他們在數學考場中,夏夢為了救趙醫生,不得已對六名考生開了槍。
六個人中,有一名叫做陳庚的哨兵。
事後,昏迷的陳庚被送進了黑塔的醫療中心。
夏夢去探視過他一次,一切生命體征平穩,但始終沒能醒過來。
檢測儀器顯示,他的腦內精神力波動略有點紊亂,這是受到精神力攻擊的症狀。
當然了。
如果再讓夏夢重頭來過,她大概依然會朝陳庚開出那一槍。
那是他對趙醫生的所做作為應得的報應。
只是,有了那樣的前車之鑒,夏夢現在就得謹慎了。
免得誤傷無辜路人。
……
随後蘇方曉和歐旭也回來了。
果不其然,他們倆也沒能帶回什麽好消息。
反倒是歐旭,一臉綠油油的菜色。
他苦着一張痛苦面具臉,哇哇抱怨:“夏夢你也太壞了!9號車間居然是處理糞便的地方啊!!蒼天吶!臭得我整個人都要昏古七了!”
蘇方曉先笑了:“人家明明都已經讓你先選了,這能怪得了誰呢?”
夏夢也忍不住笑了。
是啊,怪得了誰呢。
她轉移話題,将剛才自己的發現又跟他們仔細說了一遍。
聽完,歐旭嚴肅問道:“你是說,這個阿武,很可能跟潘俊文有關?”
夏夢沉吟:“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昨天晚上我和黎晝探查工廠內部的時候,第一個爆炸的車間,就是5號。我懷疑昨晚人體工廠內的所有騷動,都跟他逃離了5號車間有着直接的聯系。”
照夏夢的猜測,或許阿武的真實身份就是潘俊文殘留在那些哨兵精神圖景內的精神力。
他的存在對于他們來說非常的重要。
他在,人體工廠就能維持運行。
他離開,夜間就接連出了問題。
歐旭:“那麽現在問題來了。”
他:“他為什麽從5號車間逃去了1號車間?他是不是在躲避什麽?”
他:“以及,他如果真的是潘俊文的精神力,又為什麽自稱阿武?他為什麽要用假身份?”
問題太多了。
直覺告訴夏夢,在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之前,他們暫時還不能輕舉妄動。
夏夢沉思片刻。
她忽然擡眸:“我倒是……有一個辦法能弄明白。”
歐旭:“是什麽?”
夏夢頓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看四周。
還是別在這裏說了吧?她總覺得,在這裏,她像是同時在被那十七個人盯着似的。
于是,四人原路返回了1號車間。
他們已經開始勞動了。
軍人小哥他們幾個都是熟練工,今天即使少了四個人,工作效率依然不低。
等到一天的工作結束,所有人統計績效的時候,今天的分數達到了147分,比昨天還高了不少。
結果這次的績效得分依然是所有人評分。
這麽一來,那些今天“吭哧吭哧”幹了一整天的人,看向缺席了大半天的他們四個人,眼神都古怪了起來。仿佛他們被占了天大的便宜。
倒是羅佳佳那小姑娘并不在意分數。
趁着下班返回員工寝室的路上,她湊到夏夢身邊,小聲問:“姐姐,你們有什麽特別的發現嗎?憑我至少三百本無限流的閱讀量,我能幫你們分析分析的!真的!信我!”
夏夢忍不住笑笑,覺得這小姑娘真有意思。
怕是真的怕,舞也真是能舞。
夏夢故意問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帶上不歸路?”
羅佳佳聳聳肩,人小鬼大地說:“我昨天觀察了一整天,1號車間裏恐怕不會有破局的線索,你們今天主動出去找線索是對的。如果當時你們願意帶上我,我肯定也跟你們一起去了。話說回來,你們四個都是黑塔的人吧?”
夏夢挑眉:“你怎麽知道?”
羅佳佳說:“因為你們看起來很像哨兵呀,不過那個小哥,叫歐旭的那個,就不太像了。我親哥哥也是個哨兵來着,所以我知道你們黑塔經常會有些高等級的哨兵出來做神秘任務。怎麽樣?要不要帶我一個?沒準我也能幫上忙呢!”
敢情她是把他們幾個都當成黑塔特勤了。
夏夢笑笑,擡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說:“這次就算了,小朋友。等到下次,如果真的需要你幫忙,我一定開口。”
羅佳佳難掩失望地“啊——”地拖長了尾音。
不過她也沒有糾纏,夏夢說不行,她果斷就放棄了。
末了只是多問了一句:“那我留在1號車間不會有什麽生命危險吧?姐姐,要真出什麽事,你可得提前跟我通通氣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夏夢點點頭:“放心吧。”
要真出什麽事,她一定頭一個把她給“超度”了。
天色暗下來。
夏夢他們再次回到了員工宿舍來。
這一次,負一層的房間居然憑空多了幾間出來。
果然,房間數量是按照人數算的。
這一點,更加驗證了夏夢的推斷。
房間只有四間。
按照房間裏兩張床位來算的話,正好是兩人一間。
四間房就是八個人。
昨天他們幾個白袖章的工人,除開已經被“淘汰”的陳振興,以及阿武之外,恰好就是八個人。
夏夢意味深長地朝阿武看了一眼。
阿武并沒有注意到她的視線。
一天的勞動下來,他已經疲乏得很。
他感覺自己的雙手雙腳都像是綁了鉛塊一樣,沉重無比,擡都擡不起來。
身體上的疲勞酸痛令他再也沒有餘力去警戒其他人,一下班,他就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房間裏。
眼看着房間遙遙在望,他頭也不回地就進了房間。
夏夢收回視線。
歐旭問道:“咱們要不要趁現在擠到他的房間去?”
夏夢搖搖頭:“那樣太明顯了,會引起他的警惕。”
歐旭問:“那怎麽辦?”
夏夢低聲說:“等半夜再行動吧。”
夏夢已經有了計劃。
等到半夜。
她在床上睜開了眼睛。
其他三個人也都沒有睡,全都坐在床上,背靠着牆閉目養神。
歐旭昨晚在椅子上睡得腰酸背痛,這次說什麽也不肯再去椅子上将就。
他腆着臉擠到了對面蘇方曉的床上。
黎晝則坐在夏夢這邊。
兩人的精神體不知何時交換了過來,夏夢抱着貓,黎晝抱着二狗。
貓貓在夏夢大腿上環成了一塊貓餅。
二狗則被黎晝哄睡着了,趴在他的臂彎裏呼呼大睡。
她剛一睜眼,黎晝也睜開了眼。
夏夢問道:“他們都睡了嗎?”
這是今晚之前,她讓黎晝幫的一個忙——見識整個員工宿舍裏的情況。
等到所有人都睡下,她的行動就可以開始了。
黎晝點了下頭。
她一出聲,對面的蘇方曉和歐旭也睜開眼。
歐旭實在憋不住好奇心,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麽呀?現在總能說了吧?”
并非夏夢故意賣關子。
而是連她自己都沒有太大的把握。
夏夢低聲說:“我想試着,給阿武做一次催眠。”
歐旭震驚:“催眠?你連這種魔術都會嗎?”
夏夢聞言,不禁白他一眼:“你不要妖魔化催眠術好不好?”
催眠術在現實中的運用,其實遠比想象中更多更廣。
王向屹就是國內頂級的催眠師。
就夏夢所知,連警方都經常邀請王向屹前去參與刑事案件的偵查,利用催眠術的能力,幫助受害人或是目擊證人能夠回憶起完整的犯罪過程,從而為破案提供重要的線索。
夏夢跟在王向屹身邊,學到了一點點皮毛。
理論知識豐富,實操經驗為零。
但人嘛,總歸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越是啥都不會,就越是啥都不怕。
而且夏夢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賊膽奇大。
當然,她之所以選擇催眠術,還有一個更為關鍵的原因。
阿武不可能配合他們。
想要在他清醒的狀态下,從他口中獲得真實可信的線索,幾乎不可能。
他是一個會撒謊的證人。
因此,她只能用催眠術來撬開他的嘴,從他身上主動獲取真相。
現實中,催眠術最初應用在刑偵領域也是出于類似的原因。
一般的目擊證人和受害人在進行案件描述的時候,會因為認知上的偏頗或者摻雜個人的主觀猜測,以及受到情緒的影響,經常不經意地向警方提供虛假的證詞。
甚至,有時候他們還可能會因為某種利害關系而說謊。
比如當受害人和目擊證人受到犯罪嫌疑人的威脅時,就會因為恐懼的原因而說謊。
當然,還有的時候,并非出于他們主觀故意。
比如在案件發生過程中,他們受到巨大的驚吓,造成一定的精神創傷,導致回憶困難或不願意再回憶不愉快的經歷,也可能受到恐懼情緒的不良影響,遺忘或不自覺地誇大某些細節,扭曲案發過程。
總之,可能影響到證詞真實度的原因有很多。
為了盡可能地排除那些不利影響,催眠術的參與和運用就至關重要了。
就像現在。
……
夏夢在腦海中重新複習了一遍催眠的原理。
簡單來說,催眠就是利用人類思考的兩個不同層面:意識和潛意識。
人平時在清醒狀态下,意識是占主導地位。催眠原理就是讓人的意識專注于某一件事情,這個時候潛意識就不會被意識壓制住,于是潛意識被激發,進入一種潛意識和意識都同時開放的狀态,這個時候就可以跟潛意識做溝通。
催眠就是越過意識直接跟潛意識溝通。
從哨向的角度,某種程度上,催眠理論上可以直接開啓哨向的精神圖景,從而到達被催眠者的潛意識。
當然,這得有一個前提,就是催眠者與被催眠者的匹配率要超過50%——這與疏導的原理相似,只有超過50%的匹配率,才能保證雙方的安全。
夏夢承認自己有一點點賭的成分。
因為她目前只能确定自己能跟大部分哨兵達到80%。
卻從未測試過跟向導們是否也能達到這樣的匹配率——畢竟,誰會想到讓向導和向導也做匹配率測試呢?
但眼下現做測試是不可能了。
只能賭一把。
夏夢将二狗從黎晝懷裏拎起來。
二狗睡得正香,整只鼬跟水做的似的,被夏夢捏着後頸皮拎起來,抖一抖,依然歪着腦袋睡得死死的。
夏夢:“……”
萬萬沒想到,天衣無縫的計劃從一開頭就慘遭滑鐵盧。
居然敗在精神體上。
好在搖一搖抖一抖,總算把二狗抖醒了。
小家夥擡起短短的爪子揉了揉眼睛,不情不願開始幹活。
它從床上一躍而下,穿門而出。
越過羅佳佳和葛月的房門口,進了阿武和軍人小哥所在的房間。
夏夢的眼睛透過二狗,掃視房內。
阿武和軍人小哥已經睡深了。
常均睡覺打鼾,鼾聲震天。
阿武相對就安靜了許多,他側睡着,背對着另一張床上的常均,将自己縮成了一只蝦米。
——這是相當沒有安全感的一種睡姿。
夏夢示意二狗走到阿武的面前。
她讓二狗擡起手,将爪爪按在阿武的額頭。
精神力透過精神體,朝阿武釋放了出來。
霧氣般的光團在爪子與額頭之間逸散開,随即一點點進入了阿武的身體裏。
夏夢的意識跟随着那一團精神力,踏進了黑暗之中。
四個人的房間裏,原本閉着眼睛投射感官的夏夢忽然朝着一側倒了下去。
房間內的三人見狀,并不驚慌。
夏夢行動之前跟他們說過,如果她的意識脫離身體,那麽很可能她已經成功進入了阿武的潛意識,催眠成功了。
她身旁,黎晝及時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腦袋枕到自己的大腿上。
他垂下眼,靜靜地望着她緊閉雙眸的側臉。
他的手從她肩膀上擡起,不自覺地想去摸一下她的臉。
指尖剛要觸及她的臉頰,他忽然頓住,像是怕驚擾了她,于是,手又慢慢收了回來。
他往後一靠。
她的發絲順滑地披散在他的腿上,他垂下眼,悄悄伸手捏住其中的一縷。
或許也是出于某種心理作用。
将那一縷發絲握在手心的瞬間,他感覺到自己多年來漂浮不定的心,忽然“實”了一下。
很難形容那具體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他想,或許這就是80%的匹配率帶來的影響吧。
80%的頂格匹配率,使得他本能地信賴她,也本能地想保護她。
……怎麽會有這樣神奇的存在呢?
他又忍不住疑惑地想。
一個能與所有人都達到80%的向導。
這真的可能嗎?
對面的床上,歐旭與蘇方曉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歐旭:“……”
蘇方曉:“……”
這是他們不花錢能看的畫面嗎?
……
夏夢的眼前一片漆黑。
她走進了阿武的潛意識。
睡眠的狀态下,潛意識的活躍度也會跟着降低。
這意味着他正處于最放松、最容易被催眠的狀态,也意味着他的警惕心已經降低。
接下來她需要做的,就是利用聲音,引導他的潛意識往她想要的方向走。
她在黑暗中開口,輕聲道:“阿武,你現在正身處于一條筆直的走廊裏——”
他的潛意識開始回應她的聲音。
黑暗逐漸褪去。
夏夢看到眼前出現了一條一直延伸向遠處的走廊。
夏夢按照人體工廠走廊的樣子,将場景描述了出來。
“現在,你開始沿着走廊往前走,經過1號車間,來到了第一個分叉路。右邊的路會前往2、3、4號車間,你走向了左邊。你繼續往前,走到了第二個分叉路,這一次你再次往左。你看到5號車間的大門……”
夏夢将前往5號車間的路簡略地描述了一遍。
阿武腦海裏的場景随着她的話語不斷地變化着,越來越流暢。
夏夢知道,阿武已經進入了催眠的狀态,是時候提取他的記憶了。
她:“當門打開之後,你就會回到之前的某一天。那一天,是你作為5號車間優秀員工的最後一天。”
夏夢将手放在門上。
她:“現在,我會推開門。告訴我,那天發生了什麽。”
話音落下的同時,她伸手打開了門。
門的另一側,就是5號車間裏的景象。
處于心髒位置的5號車間,代表着左右心房和左右心室的儀器運轉着。
工人們正在忙碌着,來回地運送着那些赤紅色的能量石。
夏夢甚至能看見阿武也在其間忙碌的樣子。
他的穿着打扮與其他工人并沒有什麽分別,同* 樣的工服同樣的紅袖章。
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工作日了。
夏夢:“現在,告訴我,是什麽促使你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裏的?”
這時候,整個工廠突然發生了一陣劇烈的震蕩。
下一秒,廣播中出現警報聲。
【哔——哔——哔——】
【警報!5號車間發生爆炸,工廠建築坍塌,請所有工人立刻攜帶能量石進行重築工作。】
所有的工人在廣播的指揮下立刻行動起來。
一車車的能量石被運送過來。
石頭不夠了,就用人填進去。
某一個瞬間,阿武被身邊的人架了起來,塞進了牆上能量石的縫隙裏。
直到警報聲停止。
所有值夜班的工人離開。
5號車間內昏暗下來。
直到某一個瞬間,阿武掙紮起來,奮力從能量石的桎梏中掙脫,摔在了地面上。
而他身後,那些能量石發出盈盈的紅光,一點點被牆面吸收了進去。
阿武滿目驚恐。
随後,他爬起來,踉踉跄跄地逃離了這個地方。
夏夢明白過來。
原來阿武就是那一次科塔爾綜合征發作的受害者。
她站在門口,看着當時那個阿武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朝着走廊的盡頭沖去。
她正要跟上,身後,走廊另一側的盡頭,這時卻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潘老師……”
“潘師哥……”
又是那些呼喚着潘俊文的聲音。
為什麽阿武的潛意識裏,出現了潘俊文的痕跡?
他們倆到底是有什麽特殊的關聯?
阿武是潘俊文的親人嗎?
一個文,一個武,是兄弟嗎?
可是,夏夢記得自己看過潘俊文的資料。
他是獨生子。
夏夢遲疑了一瞬,随即立刻轉過身,朝着聲音的方向而去。
走廊不斷地往前延伸着。
夏夢越跑越快,很快就跑進了黑暗之中。
熟悉的黑暗降臨的瞬間,夏夢忽然大聲道:“阿武,你最後一次見到潘俊文那天,你還記得嗎?”
話音落下的同時,她眼前光芒驟亮。
刺目的光芒褪去之後,她睜開眼,看到眼前是一間疏導室。
熟悉的布置,熟悉的桌椅。
這裏是向導中心。
潘俊文坐在屬于向導的這一側。
他的對面,坐着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
夏夢記得這個人,十七名哨兵之一。
潘俊文出事的前一天,這人剛剛接受過他的疏導。
男人有點遲疑,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潘老師,我的情況你都知道吧?我的精神屏障……”
潘俊文微笑着伸出手,握住對方的手掌。
潘俊文:“放輕松,一切交給我就好。”
他的聲音很溫和,溫柔得像是個兒科醫生。
夏夢明白過來,這樣的向導,誰能不喜歡呢?連她都忍不住心生虔誠的好感。
老王要是平時願意用這種态度對她,她估計早就抱着他的大腿痛哭流涕,痛改前非了。
哪裏還可能成天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地惹他生氣呢?
此時夏夢身在阿武的潛意識中,幾乎算是來去自由。
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阿武展現出來的記憶裏。
她看着他們進入疏導的狀态裏。
她慢慢開口道:“阿武,現在的你呢?你又在哪裏?”
下一秒,四周的場景開始虛化。
夏夢感覺到自己仿佛再次化身精神力,游走在那名哨兵的手臂血管裏。
精神力來到了他的精神屏障面前。
與夏夢的疏導不同。
對于尋常向導來說,疏導的第一步,就是穿過哨兵的精神屏障。
潘俊文與他的匹配率并不算高,只有54%。
所以,潘俊文穿越精神屏障的難度并不低。
潘俊文的精神力不斷地試探着撞擊精神屏障的表面。
像是一陣陣的雨落下來。
潘俊文的精神力形态,是雨。
雨越下越大,砸下來的力度也越來越大。
結果精神屏障完全紋絲不動。
夏夢在旁靜靜地看着。
阿武呢?
他在哪裏?
這時候,她終于聽到阿武的聲音響起來。
“我都說了,你應付不了的。他的屏障太堅固了,你磨個十年也磨不穿他的屏障的。還得是我來!”
“阿武!不要亂來!”
下一秒,高空中,迫不及待地劈下了一道雷電,直擊那道透明的高牆。
轟然一聲,屏障被雷擊得震顫了一下,出現了一道裂縫。
夏夢詫異地挑眉。
潘俊文和阿武同時出現在這裏?
聽他們的對話語氣,這似乎不是阿武第一次這麽幹了。
疏導室裏,明明只有潘俊文和那名哨兵兩個人。
阿武是怎麽進來的?
不……
難道說……
阿武本來就在潘俊文的身體裏!?
他們兩個共享同一副身體?
夏夢驟然明白過來。
——潘俊文居然是雙重人格!
阿武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他身體裏的副人格。
也相當于是他的弟弟。
雙重人格是一種分離性的身份障礙。
它意味着一個人具有兩個各自獨立的子人格。
一個主人格,一個副人格。
兩種人格存在兩種思維方式,其中一方的思維運轉和決策不受另一方的幹擾和影響,能完全獨立運行。
雷電一下一下劈在精神屏障上。
并不用力,仿佛就像是在一下下地敲着門。
沒一會兒,透明的屏障上就出現了一道越來越大的裂縫。
潘俊文的精神力于是趁着這道縫隙打開的瞬間鑽了進去。
帶着阿武的精神力一起。
實際上,他們的精神力本來就是一體的。
就像他們的人格使用同一副身體一樣,他們的精神力也是互相融合的。
只不過,不同人格的控制下,精神力的形态會呈現出一定的差別。
就像雷電和雨水。
……
“阿武,你還記得你在這個世界醒來的那一刻,是什麽時候嗎?”
夏夢慢慢地問出這最後一個問題。
這一次,眼前的世界再次變得虛無。
卻半天都沒有再呈現出任何的變化。
“……記得。”
夏夢忽然聽到阿武的聲音回答道。
“那天,我正在他的身體裏沉睡。”
“我沉睡的時候總是很長。”
“只有他調動體內精神力的時候,才容易把我喚醒。”
“那一刻,也是我們唯一能對話的時候。”
夏夢明白他的意思。
雙重人格的患者,體內的主副人格通常不會同時出現。
他們會周期性地輪流控制身體。
唯獨一個特定的時候,他們能夠同時出現。
那就是他們的意識化為精神力的那一刻。
他們擺脫了身體的桎梏,以精神力的形态呈現出彼此。
一個成為雷電,一個成為雨露。
彼此對視,彼此交融。
于是,後來的每一次疏導,阿武總會醒來。
就像是某種無聲的約定。
每一次,阿武負責打開精神屏障。
潘俊文負責疏導。
兩人分工合作,搭配完美。
這是他們在現實中完全無法做到的事情。
“那一天,我在睡夢中,感覺到渾身劇痛,身體像是四分五裂了一般……”
阿武聲音低啞地描述着。
夏夢明白過來,阿武說的,就是潘俊文遭遇車禍的那一刻。
“我像是被人從他的身體裏甩出去了。”
“但我醒不過來。”
“我拼命地喊他的名字,拼命地想找到他。可沒有人回應我。”
“直到某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絲自己的精神力在遠處回應我。”
“于是我拼命掙紮着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力。我想,只要我回到了精神力的形态,就可以找到阿文了。”
“于是……我一直找一直找,拼命地找……”
夏夢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她總算明白了。
為什麽那十七個人,會同時患上科塔爾綜合征。
為什麽同時會出現虛無妄想,認定自己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
因為阿武。
阿武失去了另一半的自己。
他強烈的執念成了影響這個十七人精神圖景的一部分。
一個患有科塔爾綜合征的巨人。
阿武,就是這個巨人本身。
當遠處的潘俊文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身體裏的另一個部分,以殘存的精神力的形态,醒了過來。
然而,那只是殘留在其他哨兵體內的精神力。
遲早會随着殘存的效果散盡而消失。
阿武也會跟着一起,永遠消失。
夏夢低低地喚道:“潘俊武。”
仿佛平靜的湖面被陡然落下的一地雨水打破,震蕩起一片片的漣漪。
四周的空間驟然粉碎。
夏夢眨眨眼,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二狗的身體裏。
夜色中,阿武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
依然是那張憔悴的蒼白的臉。
此時的他,看起來比夏夢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更加的消瘦,也更加的虛弱了。
因為,殘留的精神力,越來越少了。
可這一刻,阿武的眼神卻非常明亮,非常溫和。
有點像是夏夢剛才在他記憶裏看到的那個潘俊文。
原來,阿武的眼神,跟潘俊文很像。
他揉着額角坐起來。
他看向二狗,仿佛能透過小白鼬的眼睛,看到夏夢。
他輕聲說:“我都想起來了,謝謝你。”
阿武恢複了記憶。
他擡起視線,目光透過那細細長長的一條窗戶,望向遠處那座人體工廠。
他問道:“你是黑塔派來的人吧?”
夏夢點點頭。
阿武仿佛知道夏夢此時的狀态下說不了話,只問是與否的問題。
他又問道:“所以,這裏也是某人的精神圖景嗎?真夠奇怪的精神圖景。”
小白鼬點點頭,又搖搖頭。
轉過身,短短的爪爪在牆面上劃了兩道,劃出“17”的字樣。
阿武看懂了。
他震驚道:“十七個人的精神圖景?難怪這裏這麽混亂!”
他又問:“那你知道離開這裏的方法嗎?”
小白鼬點點頭,然後遲疑地擡起了爪爪,伸向他。
阿武這次沉默了很久。
夏夢以為他沒看明白,正抓耳撓腮想着該怎麽解釋,就聽到阿武忽然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阿武起身下床。
夏夢愣了一下,下意識想跟上,卻見阿武擺了擺手。
“我自己去吧。我想起來了,這十七個人,我都熟悉。”
“他們應該是受到了我的影響,是我的本能在找阿文,所以他們才變成了那樣。”
“是我的錯。”
夏夢下意識想開口,說這不是他的錯。
這只是……
可她口不能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阿武的身體忽然變得半透明,亮起淡淡的藍光,就像是虛化的精神體的樣子。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穿出了門,朝着人體工廠的方向而去。
四人房間裏,夏夢驟然睜開眼。
她猛地喘了一口氣。
歐旭和蘇方曉緊張地湊上來。
歐旭:“你還好吧?出什麽事了?”
蘇方曉:“沒事吧?阿武怎麽樣了?”
夏夢撐在黎晝的腿上,恍惚地坐起來:“……他,醒過來了。”
歐旭追問:“然後呢?”
夏夢下意識扭頭看向窗戶。
他們房間的窗戶,也能看到遠處的工廠。
此時夜色正深。
天上一輪明月高懸。
夜色中的人體工廠似乎還在運行着。
細細密密的齒輪聲,仿佛能遠遠地傳過來。
然而下一秒,工廠突然發出一聲震天的巨響。
他們四人極目望去。
夏夢和歐旭的視力,根本看不清那裏發生了什麽。
歐旭猛拍蘇方曉的手臂:“怎麽了怎麽了?那邊發生什麽了?”
蘇方曉的表情像是驚到了。
她愕然說道:“人體工廠……四分五裂了……”
緊接着,就見無數道各色的光陸陸續續地從工廠的遺骸上向夜空中飛起。
五顏六色的光,接連不斷地升入高空。
黎晝此時低聲說:“是那十七個人的精神力。門開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十七道光彙聚在高空,彙聚成一顆小太陽,瞬間将整片天空照亮得如同白晝。
光芒所到之處,一切桎梏消散殆盡。
這間困住他們四個人的員工寝室,也在眨眼間化作無數齑粉,飄散在了空氣裏,煙消雲散。
夏夢幾乎是立刻朝工廠的方向飛奔而去。
門開了。
這意味着,那十七個人的執念被人填補了。
科塔爾綜合征。
他們在受阿武影響下,對潘俊文的那份渴求。
被阿武用自己所剩餘的全部力量,去填補了。
那十七個人被喚醒的瞬間,就意味着,阿武将永遠消失了。
而他消失之前,甚至連半點猶豫都不曾有過。
人體工廠粉碎成了一片斷壁殘垣,什麽都沒留下。
夏夢站在球形堡壘的殘骸前,怔忪地嘆了口氣。
她怔怔地低喃:“……他連半句遺言都沒留下來。”
其實她見慣了死亡。
京北醫院裏,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種各樣的死亡。
可這是她第一次,這麽真實地親眼看着一個人在自己面前,義無反顧地從容赴死。
那一刻的阿武,跟她第一次見到的阿武太不同了。
他明明那麽膽小,那麽畏懼死亡。
可偏偏這一刻,他走得比任何人都堅定。
夏夢覺得,自己受到了一點點的沖擊。
說不上來是什麽樣的感受。
心裏有一點點的酸,一點點的苦澀。
她忽然有點後悔。
她明明可以再想想別的辦法的。
黎晝慢慢走向她,在她身後停下來。
當時,隔着一個房間的距離,他從頭到尾聽到了阿武和她之間的“對話”。
黎晝擡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
他輕聲說:“他去找他的阿文了。他沒有遺憾了。”
黎晝想了想,又說:“如果換成我是他,我想我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吧。他的選擇與你無關,你不必太過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