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第2章
這話一出,監控室裏随即一靜。
周啓:“你确定?”
夏夢瞄了一眼王向屹,火速改口:“……啊,大概是我聽錯了,抱歉抱歉。”
周啓狐疑地打量她。
王向屹不動聲色收回視線。
他對這種情況可太熟悉了。
他這個關門小徒弟,大毛病不多,小毛病不少。
以至于他身邊的同事經常匪夷所思地問他,系裏聰明勤奮的學生那麽多,為什麽偏偏選中了她?
只有王向屹知道,夏夢很特別。
她身上有種與衆不同的特質。
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靈氣,一種異乎常人的敏銳感知力。
仿佛能輕易看穿人表面的僞裝,觸及人心裏最幽微的情緒,聽到藏在最深處的聲音。
完全出于直覺,常理無法解釋。
也就是俗稱的天才。
——這樣的天賦,似乎天生該當精神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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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最不該當精神科醫生。
她太容易與患者共情。
就像是經常行走在懸崖邊的人。
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崖畔的風拖入深淵,萬劫不複。
王向屹一直很矛盾。
他本着惜才的心将她帶在身邊教導,同時又不希望她借着這個天賦就這麽踏上精神科醫生的路。
而身為她的導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她一個忠告——
“在你作為精神科醫生做出專業診斷之前,不要讓你的直覺先一步做任何判斷。”
夏夢暗暗吐吐舌頭。
剛才那一刻,她下意識又讓直覺走在了前面。
王向屹收回手,連帶着将遞過去的嫌犯資料一并收回。
他掃她一眼,冷淡吩咐道:“一會兒你就不用跟過去了,留在監控室裏做好筆記。”
夏夢乖巧點頭:“是。”
……
幾分鐘後,王向屹踏入了另一側的問詢室。
夏夢掏出筆記本,指尖“咔噠咔噠”在圓珠筆上按了按,認認真真準備開始做筆記。
沒辦法,老王精得很,知道她不愛聽課,于是嚴格要求她必須巨細靡遺都做好記錄,他得檢查。
為了她岌岌可危的期末評分,夏夢只能忍氣吞聲,讓幹什麽就幹什麽。
司法精神鑒定的過程其實很簡單。
夏夢不是第一次看師父做這個。
王向屹平時慣常使用改良版的MMPI測試題(注1)。
MMPI,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試,這是最常用于鑒別精神疾病的測試,也廣泛應用于司法審判與犯罪調查等領域。
但奇怪的是,王向屹這次并沒有那麽做,僅僅只是伸出手,示意嫌疑人将手放進他的掌心裏。
随後,他讓樊雪完整口述一遍犯罪過程。
每一次作案的時間地點,細節過程。
樊雪很配合。
她幾乎精準描述出了每一處作案的細節。
聲線清清冷冷的,但語調中帶着一抹難以忽略的瘋狂。
夏夢坐在監控室裏,有些茫然地注視向監控器裏的畫面。
監控器從前後左右上五個角度精準地呈現着此時問詢室裏兩人臉上的每一絲微表情。
她的筆尖懸在筆記本上,除了起筆的“連環殺人案嫌疑人:樊雪”之外,她再沒有寫下任何字。
——口述犯罪過程?
這能有什麽用?
老王這是在做什麽?
這時候,一旁沉默打量她許久的周啓忽然開口:“你是第一次接觸黑塔的司法精神鑒定吧?”
夏夢放下筆,揚起笑臉答道:“是的。”
周啓似乎起了一些聊興,朝王向屹那邊瞥了一眼,閑聊般和藹問道:“是不是覺得跟平時的流程不太一樣?”
夏夢心說那可太不一樣了。
這裏的流程簡單得像是在過家家。
可她了解她師父。
除非老王剛才在踏進問詢室的瞬間腦子瓦特了,否則這一切只說明一件事——
普通人類和哨向人類之間,确實存在無法觸碰、難以跨越的壁壘。
很顯然,她師父此時看起來就像是站在透明壁壘那一邊的人。
夏夢想了想,試探地猜測道:“我師父是向導?”
她對特殊人類的了解并不深。
只知道哨向之間存在着普通人類所沒有的精神力,他們甚至能夠通過精神力來達到某種更深層次的交流和溝通。
而精神力一般都是通過肢體接觸進行傳遞,就像此刻王向屹對樊雪做的那樣。
沒有別的解釋了。
周啓朝她笑了笑:“你很聰明。”
算是承認了王向屹的向導身份。
夏夢不禁心中感慨。
沒想到老王藏得這麽好。
她給他當了四五年學生,他居然一絲兒口風都沒漏過。
但她覺得這也不算事兒。
師父樂不樂意說,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反正他是個普通人的時候她也沒多尊敬他,所以現在他搖身一變成向導了,咱也不能歧視他。
夏夢樂呵呵地笑納這句贊美:“謝謝。”
順便開啓了話茬:“聽說你們黑塔管着所有的哨向人類?特殊人類都必須到這座黑塔裏工作?”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
既然如此,你們怎麽沒把老王抓進去?
為什麽把他放出來禍害她這樣的祖國花朵!?
周啓答道:“也不一定。黑塔在這方面其實并不那麽嚴格,可以讓他們自由選擇。大約有90%左右的哨向會選擇留在黑塔。”
夏夢面露遺憾。
周啓卻理解錯了她的意思,問道:“怎麽?你想進黑塔工作嗎?”
老實說,夏夢對這個黑塔挺好奇的。
大約是因為職業使然,她對世界上的一切都保持着一定的好奇。
好奇,同時又不十分好奇。
因為,俗話說得好,好奇害死貓。
老王經常對學生們耳提面命:“身為精神科醫生,幾乎時時刻刻在面對深淵。所以你們更要學會保護自己。”
“不要試圖凝視深淵,更不要探頭探腦,瘋狂試探。”
——當然,最後半句是專門說給她聽的。
她仰起臉,半真半假地對周啓笑道:“黑塔太神秘了,感覺在這兒工作一定很有意思。”
周啓哈哈一聲:“其實這裏跟其他的國家機關單位也沒什麽差別。除了外勤的累一點,坐辦公室的崗位基本都差不多,錢多事少,喝茶看報。”
夏夢驚訝:“這麽幸福?”
周啓微笑:“有興趣來黑塔工作嗎?”
夏夢心說要真這麽好,她畢業了肯定第一時間來這裏報到。
可一想到老王平日裏對黑塔一副緘口不言的樣子,她隐約又感覺這裏似乎并沒有周啓口中描述得那麽簡單。
她嘆了口氣,說道:“有是有,不過這可由不得我啊。我師父一直是打算讓我跟着他的。”
周啓惋惜道:“是嗎?那太可惜了。”
夏夢附和:“确實可惜哈。”
說話間,另一側問詢室的“鑒定”似乎結束了。
王向屹起身走出房間,随後進了監控室。
周啓問道:“怎麽樣?”
王向屹先是不着痕跡地掃了夏夢一眼,随即低頭看向自己手裏的文件夾。
上面密密麻麻記錄了不少關鍵詞,包括作案的時間地點等精确信息,甚至還附了幾張簡筆畫。
夏夢跟手裏的嫌疑人資料對比了一下,那幾張圖的構圖,看着跟犯罪現場幾乎一模一樣。
王向屹對周啓說:“基本可以确定口供屬實。我在她精神圖景裏探知到的細節,跟你們給出的證據基本吻合。”
周啓松了口氣:“太好了,等你的鑒定報告一出,我立馬就可以将案卷移交給審判庭了。報告今晚能出嗎?”
王向屹瞪他一眼,嘴裏再次無聲地罵了句“周扒皮”,“催這麽急幹什麽?今晚沒有!想都別想!”
周啓求人幫忙只好低聲下氣:“幫幫忙,上頭催得急,我實在沒辦法了。”
王向屹有些奇怪:“這案子很特別嗎?這麽急幹什麽?”
周啓:“你們沒聽說麽?樊雪這小姑娘是華大校花,本身在學校裏就小有名氣。之前警方辦案的時候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纰漏,把她的身份信息曝光了,現在網絡上傳得沸沸揚揚的,輿論八卦鬧得很兇,都在讨論她這個校花連環殺手。連她的背景信息都扒了個底朝天。我們接手得太晚,信息科那邊已經沒法控制局面了,現在連華大那邊都在聯系我們,請求盡快平息輿論。”
原來如此。
輿情太過激烈,以至于官方不得不盡快将案子蓋棺定論,給公衆一個交代。
王向屹了然地點點頭:“知道了,我盡量今晚發給你。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周啓松了口氣:“謝了,回頭請你吃飯。”
夏夢默不作聲地把筆記本塞回書包裏。
随後擡起頭,再次看向玻璃那頭的美麗少女。
樊雪此時正擡着頭,視線直直地盯着他們這邊。
當然了,她的視線無法穿過單向玻璃,根本看不到這邊的情況。
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仿佛在看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夏夢不由自主地往左挪了兩步,讓自己走到樊雪的正對面。
她微微傾身,讓自己的視線正好對上樊雪沒什麽焦距的眼神。就像是在對視一樣。
夏夢細細打量她的眼睛。
确實是張萬裏挑一的美麗的臉,眼睛是标準的美人桃花眼,五官無一處不精致。
只是此時這雙眼睛裏卻是空洞的,混沌的。
像是藏着一團誰都看不穿的濃霧。
師父說樊雪罪行屬實。
鑒定結果吻合證據鏈。
可是……夏夢情不自禁再次想起剛才直沖腦海的那一聲帶着哭腔的“救我”。
那聲音裏滿含着銘心刻骨的恐懼,和仿佛随時會碎裂的脆弱。
強烈得令夏夢忍不住戰栗。
她不可能聽錯的,确實是樊雪的聲音。
那麽問題來了——
樊雪為什麽要求救?
一個兇手,為什麽會有那麽深的恐懼?
是在畏懼被法律制裁嗎?還是在害怕死亡?
直覺告訴她,應該都不是。
王向屹背着手從她身後經過:“走吧。”
夏夢回神,趕緊直起身跟上。
周啓準備送他們出去,王向屹擺擺手,“不用了,我認識路。”
師徒倆一前一後走進電梯。
電梯門剛一合攏,夏夢就迫不及待開口了:“師父……”
王向屹繃着臉打斷她:“打住。”
夏夢還想再說,王向屹已經飛快開口了:“我用精神力探查過她的精神圖景,跟她的口供完全一致,她的确符合兇手的一切特征。”
精神圖景,夏夢聽說過這個,它特指哨兵與向導的精神領域。
人類的精神領域通常被分為意識、前意識和無(潛)意識三個層次(注2),而哨向人類的精神圖景就像是這三個層次的進一步拓展,拓展擴充成一個具現化的精神世界。
每一個人的精神圖景都是不一樣的。
裏面包羅萬象,凝聚了這個人一生所有的情感與閱歷。
一個人經歷過的一切,都會以各種方式呈現在精神圖景裏,不管他自己本人還記不記得。
夏夢好奇地問:“師父,你在樊雪的精神圖景裏看到什麽了?”
王向屹沉默幾秒,答道:“犯罪現場。每一個,從鎖定被害人到動手行兇,到離開案發現場,每一處細節都很清晰,基本上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夏夢閉上嘴巴。
王向屹轉頭觀察她。
一看她的眼神,王向屹就知道,這丫頭肯定還在滿腦子想樊雪。
那旺盛的好奇心和探索欲,都快從她眼神裏溢出來了。
“哎。”王向屹忍不住捂住胸口。
他可太了解她那德性了:“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是吧?”
王向屹總覺得,自己這輩子唯一一次腦子進水,大概就是當年從萬千申請表中獨獨眼瘸挑中了她這麽個冤孽,讓她有機會每天都在氣死他的邊緣瘋狂試探。
往事不堪回首。
他現在只希望這孽徒能趕緊老老實實從他手底下畢業,然後出去再也不要自稱是他的學生,免得害他晚節不保。
夏夢撓撓頭,一臉認真,锲而不舍地反問道:“可是師父,如果,她真的在向我求救呢?”
王向屹:“……”
電梯內沉默片刻。
在電梯到達一樓之前,王向屹終于語重心長地提醒道:“小夏,不要跟患者共情。罪犯也是。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