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無名月色
無名月色
月上竹梢。
今晚,恰好也是滿月。
容清洛立于亭中,持槍戒備。
高聳挺立的竹子拔地而起。
竹枝随風搖曳,覆蓋滿園成茵。
亭身隐于其間,飛檐流角在來自天際的疏朗月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瑩潤質地。
竹林遮擋住容清洛的身形,卻未擋住自竹葉縫隙間傾瀉而出的溶溶月輝。
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但實際上,今晚她和晏行铮能否絕處逢生,就看此刻。
婆娑竹影裏,暗影與微光同時交織在容清洛神情凝重的臉上。
對講機中不斷報出的位置距離此處越來越近。
她凝神細聽。
驀然響起的一聲藏獒吼叫,裹挾着威壓,刺破這一隅的寧靜。
淩亂的腳步聲随之而來。
急促的呼吸聲飄蕩在空氣中。
容清洛仔細分辨,大隊人馬的喧嚷聲尚在遠處。
快到近前的只是兩人一獸。
容清洛屏住呼吸。
她迅速地拉動套筒,子彈上膛,将槍口對準距離亭子不遠處的岔路口,密切注視着周遭的情況。
第一個出現在容清洛視野裏的人是晏行铮。
他背上的那個人好像已經完全昏迷過去。
還沒等容清洛看清楚那人的情況,一道迅猛的黑影從另一條路的暗影裏竄出。
那是一只純黑色的藏獒,高大兇猛,令人望而生畏。
可向來在刀口舔血的戰士早已習慣血性拼殺,對此無所畏懼。
狹路相逢勇者勝,既然已經逃不脫,晏行铮将背上的人放在路邊,迎着撲面而來的藏獒打出數道飛拳。
從容清洛的角度看去,藏獒的身軀被晏行铮遮擋住,她不好開槍,只能不斷調整位置,尋找射殺時機。
曾經在培訓中、在訓練場上,晏行铮教給容清洛膽量、膽識、膽略。
他說,做這一行的,要有端正純粹、赤膽忠心的品德與信仰堅定、九死不悔的靈魂,更要有素質過硬的本領,英勇頑強、不怕犧牲的血性,視死如歸的戰鬥意志,以及大無畏的英雄氣概。
而今在真實的對抗中,她才真正對此有了些許領會。
容清洛看見英勇善戰之人在險象環生時刻的冷靜與定力,看見他無畏出擊,看見他勇猛果敢,看見他銳不可當。
藏獒被揍得後退,脫離晏行铮的遮擋,暴露在容清洛的槍口範圍內。
只見那藏獒因疼痛而怒嚎,再次躍起,向晏行铮撲去。
容清洛眯眼。
她移動槍口。
瞄準藏獒的雙眼與眉心。
扣動扳機。
連貫的動作發生在轉瞬之間。
三道槍聲響起。
砰。
砰。
砰。
三枚子彈穿越空間。
穿過被月光鋪滿的竹葉。
穿過圍牆內外交融的暗影與光亮。
穿過料峭春夜裏的寒風。
穿透藏獒的皮肉與頭骨。
三槍皆中。
藏獒應聲而倒。
晏行铮已經做好和這緊追他不放的藏獒殊死搏鬥的準備。
實際上,他也已經這麽做了。
哪料三道不知從何而來的槍聲響起,藏獒猛烈的攻勢戛然而止。
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
鋒利瘆人的利齒獠牙。
奔騰在空中的巨大軀體。
都在頃刻之間,轟然倒地。
激起地上塵埃的剎那,也激蕩出晏行铮胸中那一刻難以言表、不可名狀的奇妙情緒。
好像有什麽東西,擊中了他的心。
仿佛神之一筆。
恍若天外來客。
那是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也是本不該發生在這裏的事。
卻實實在在地出現了,确确實實地發生了。
是誰,射出那三發子彈。
是誰,挽救他于危難。
是誰,在暗處拔刀相助。
是誰,在生與死的時刻,給予這極致的安全感。
那子彈穿透一切最終所打中的,究竟是倒下的藏獒,還是站立着的他。
回憶起剛剛電光火石之間印刻在腦海裏的子彈來路,晏行铮順着那個方位,望向一旁被圍牆擋住的院落。
竹林掩映之間,露出一角飛檐。
仿佛心靈感應一般,他霍然明白一切。
此刻在蕭宅之中,能幫助他的,唯有容清洛。
容清洛射擊的能力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
她有這個水平。
晏行铮唇角露出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極淡微笑。
他腳下的石板路與這一面牆,籠罩在路燈的光亮之下。
透過花窗卻只能隐約瞧見園內扶疏翠竹。
大片的竹林與林後假山之上的小亭被暗夜的黑影包裹。
那片朦胧的暗色裏,晏行铮什麽也看不清。
可莫名地,晏行铮能感覺到,容清洛就在竹林之後,就在飛檐之下。
隔着混沌的月色,與他遙遙相望。
她仿佛李白詩中描寫的刺客一般——“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是他可以絕對信任、可以托付後背的存在。
晏行铮擡起右手,注視着那個方向,敬了一個标準的禮。
腦海中思緒紛飛,一切也只不過發生在彈指之間。
清冷注視着世間萬物的那輪皎潔明月,照耀着此間一切,明晰着那無人知曉的怦然心動。
晏行铮沒再浪費時間,重新将地上之人背起,轉身繼續往蕭宅的側門方向奔去。
望着晏行铮的背影,容清洛擦掉額頭上滴落的汗珠。
還好,她反應不算慢,終于将這藏獒射殺。
然而險境還未結束,危機還未徹底解除。
幾乎是晏行铮消失于她視線中的下一刻,便有一群人的腳步聲紛至沓來。
追蹤晏行铮的保镖們将至。
容清洛沒有分毫猶豫,猛地擡腕,持着手槍對準與晏行铮逃跑路線截然相反的方向,扣動扳機。
幾盞路燈應聲而滅,半條路瞬間昏暗下來。
一個人硬是演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恰在此時,許多保镖來到這個岔路口,聽到那昏暗路面傳來的響動,便紛紛朝那個遠離晏行铮的方向追去。
容清洛松下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手抖得厲害。
她扶住旁邊的柱子,低頭緩了一會兒。
擂鼓一般的心跳慢慢平息。
容清洛釋然而笑。
她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晏行铮,你一定要平安。
趁着夜色,容清洛因為能聽見對講機裏的各種命令,得以避開多隊保镖,順利逃出後院,把槍和對講機放回那昏迷的保镖身上,然後潛回宴客廳,在衛生間整理好儀容,回到林裕身邊。
*** ***
許是因快速奔跑有些颠簸,晏行铮背着的人醒來。
發覺背上動靜,晏行铮一邊狂奔,一邊輕聲寬慰他:“你放心,我會帶你走出去的。”
那人只是沉默。
平叔的人控制住守在蕭宅側門的保镖們,成功接應晏行铮和其所救之人。
二人剛坐進後排,車便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出。
被救的那人認出駕駛座上正在開車的人是他的同伴,這才相信晏行铮和他是一邊的人。
那人沙啞虛弱的聲音在車內響起,他先是說了一長串地址,然後才道:“能把蕭家扳倒的材料,我藏在那裏。我早就撐不住了,現在還能喘氣,無非就是想把這個消息傳出來。如今我是真的支撐不住了,你們一定要去把材料取回,交上去,蕭家必倒。”
然後他看向晏行铮:“沒想到林裕身邊的铮哥竟然是我們的人。謝謝你救了我。”
說罷,這人便在晏行铮懷裏斷了氣。
晏行铮輕柔地為懷中人阖上雙眸。
路燈透過車窗,照亮他眼角一抹晶瑩淚珠。
是誰,在為誰,悲傷。
晏行铮降下窗戶,清風吹拂進車內,攪動閉塞的悲恸。
沒能留下姓名的人,便由這寒夜春風相送吧。
*** ***
這晚,在蕭宅的暗處,經歷着足夠驚心動魄的逃亡與追捕。
宴飲卻絲毫未被打斷。
宴會結束,林裕帶着容清洛早早離開。
二人回到林裕的別墅時,晏行铮已經在那裏等候林裕多時。
林裕:“東西拿到了?”
晏行铮:“是,拿到了。”
林裕和晏行铮在書房聊到很晚。
容清洛因為臨時有通告要趕,第二天上午需要坐飛機離開寧川市,去外省錄節目,所以給林裕發過信息之後,便在林裕司機的護送下回到自己的住處,準備連夜收拾行李。
待林裕的人走後,容清洛收拾好行李,已經将近晚上十二點。
她卻沒有絲毫睡意。
晚上雖在林裕那裏碰見了晏行铮,卻只是匆匆一眼,瞧不出來他到底受傷沒有,也不知道林裕會不會懷疑他。
容清洛躺在床上,腦海裏反複出現與晏行铮擦身而過的那個瞬間。
林裕走在前面,沒有看見。
但是她一直默默注意着晏行铮,她看得很清楚,沒有錯過他低頭的一剎那,在表面不羁的神情下,深藏着的一抹濃重的悲傷。
容清洛從沒見過晏行铮這樣。
他離開蕭宅之後,看來是又發生了什麽。
容清洛最終還是從床上坐起來,換好衣服,戴上墨鏡和口罩,繞過樓外的盯梢,從車庫開出一輛并未在她名下的車。
這是由她出錢,讓吳煥晗替她買的車,林裕并不知道。
恰好可以用于不想被人發現的秘密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