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名月色
無名月色
晏行铮目送林裕上船以後,才開車離開碼頭,準備回自己的住處。
路上總覺得胸口發悶,晏行铮打開車窗,冷空氣往車內侵襲,帶來氤氲水汽。
他正在穿過九川江大橋。
過橋以後,晏行铮在路邊找到一個停車位,下車步行至江邊。
憑欄而望,闊大的水面在漆黑的濃夜裏好似一條墨色的綢緞,沿江步道的路燈發出星星點點的光亮,映照出蕩漾水波。
獨自一人在這種非密閉空間的時候,他才可以不做晏行铮,只做片刻自己。
高懸天幕的是如鈎冷月。
如此美景,卻勾起晏行铮心中悲涼。
那天邊顆顆寒星好似水痕,恰如剛剛離開時,容清洛眼角的淚意。
晏行铮面無表情地思考着。
她似乎——
并不情願跟着林裕回花洲島。
想起今晚在抵達花洲島之前,容清洛在車上的問話。
“走進黑夜,你過得還好嗎?”
她是在試探他的真實身份。
當時,這一問就如同開關,瞬間拉響他腦中警笛。
不論晏行铮個人情感如何,在對容清洛的動機了解不充分的情況下,他都不可以在容清洛面前暴露自己的卧底身份。
他自己的情感在他所有的考量中,是最不重要的。
就如同今晚,如果不是因為在到酒店之前接到林裕讓他看顧着點容清洛的電話,他哪怕要護住容清洛,也不會這麽明目張膽地自己出面。
在林裕身邊,晏行铮所有行為的标準只有一個,那就是,能否使任務順利進行。
他肩膀上擔着的責任,比他這個人要重要得多。
以至于他個人的任何情感,都不該,也不能,摻雜進任務的所有決策當中。
所以在面對容清洛這般的試探時,晏行铮只能打太極,用違心的話語消除對方的懷疑。
不論這試探,究竟是源于林裕的授意,還是她自己另有所圖。
晏行铮深深嘆氣。
憶起容清洛在開口前,曾特意問過車裏是否有監聽。
她能問出這樣的問題,看來,她一直處于被林裕監視的狀态之下。
被這樣對待的她,真的會替林裕試探自己嗎?
晏行铮不知道。
在江邊伫立許久,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移開卧室牆壁上的一幅山水畫,晏行铮從後面的暗格裏取出一部手機,聯系平叔,讓他細致查一下容清洛這兩年所接觸的人。
幾天後,晏行铮在與平叔接頭時拿到有關容清洛的資料。
容清洛的關系網其實并不複雜,她這兩年作為女團愛豆,不是在準備舞臺,就是在參加各種綜藝或者比賽,并未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情。
唯一不同尋常的地方在于,她私下裏一直與一個兼職網紅和一個兼職化妝師保持着秘密聯系。
這三個人從表面上看,八竿子打不着,卻暗地裏一起偷偷摸摸地搜集了不少與林氏相關的情報。
晏行铮沉吟,容清洛究竟想做什麽?
難道容清洛那時候和嚴靖誠合作,不只是為了讓嚴靖誠給她修複毀容的臉?
想到這裏,晏行铮的神情愈加冷肅。
也許,容清洛來到林裕身邊,并不僅僅只是因為嚴靖誠的指派。
她有自己的目的。
晏行铮讓平叔順着網紅和化妝師這兩條線索去查。
很快,他便收到消息。
原來在容清洛還是季希時,她便認識那兩個人。
其中一位名叫賀溪君,是容清洛在孤兒院的兒時玩伴。
另一位名叫吳煥晗,是曾和容清洛同班過半年的高中同學。
晏行铮又将容清洛還是季希時的資料仔細地閱讀好幾遍,把這些經歷和另外兩個人的經歷進行比對。
抽絲剝繭之後,他終于從這些經歷中找到一點共性。
吳煥晗就讀于南廬市師範學院,她在大學時談過一個男朋友,那人名叫邱浩,是個消防員,在救火時因林氏而意外去世。
而容清洛和吳煥晗在高中時都曾被林裕的妹妹林晶霸淩。
晏行铮猜測,她們兩個人也許是為了複仇,所以要對付林氏。
那賀溪君呢?
晏行铮驚訝地發現,賀溪君竟然是他師兄文新霁的表妹。
只是表妹好像和林氏并沒什麽仇怨。
就好像,她參與進來,只是純粹為了幫助容清洛。
看來,容清洛在嚴靖誠死後之所以沒有急着脫身、離開寧川市,反而被林裕像金絲雀一樣圈在身邊,這裏面固然有不得已的成分,但——
容清洛絕不是完全被動的。
她就算沒有主動的行為,也定然是順水推舟的。
思及此,晏行铮心中愈發确定,容清洛是在複仇。
既然容清洛的動機是複仇,而且是這般忍辱負重的複仇,那麽她和林裕沆瀣一氣的幾率幾乎為零。
晏行铮心中隐秘存在的,對也許會和容清洛站在對立面的,那種讓人心亂的擔憂,此刻終于消散。
只是,他尚心存疑慮。
這裏面究竟還藏着什麽秘密。
竟然讓容清洛壓上如此之大的賭注。
名字。
容貌。
身體。
人生。
未來。
可以說是獻祭出她的所有。
那靈魂呢?
安在否?
晏行铮不知道。
但很快,他就有機會知曉了。
臨近新年,晏行铮需要将手中所管的各處産業的總賬交給林裕,并向其彙報工作。
按照慣例,這種事情應該在林裕的辦公室進行。
一開始林裕也是這麽吩咐的。
只是不知為何,林裕後來又給晏行铮打來一個電話,讓他帶着東西去花洲島。
實際上,晏行铮雖然送容清洛來過花洲島對岸,但他從未真正踏足過花洲島。
可從他目前搜集到的信息來看,林裕極有可能把很重要的東西藏在島上,而容清洛這個所謂金絲雀的存在,似乎只是一個迷惑外界的障眼法。
所以這次登上花洲島,于晏行铮而言,是一次極佳的探查島內秘密的機會。
等到夜闌人靜,島上衆人基本都已陷入沉睡,晏行铮身手矯健地翻窗而出,落地猶如一只優雅地獵豹,悄無聲息,沒驚動任何人。
晏行铮住的地方離江水很近。
在這樣的萬籁俱寂當中,只能聽見濤濤江水的奔流聲。
可他竟然在水邊發現此時此刻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容清洛。
隔得遠,晏行铮只看見容清洛一步一步向水中走去。
她倒在水中,被水淹沒,似乎将永遠溺斃其中。
容清洛是不堪其辱,投江自盡了嗎?
是去救人?
還是按照計劃探查島上秘密?
那個瞬間,晏行铮腦海裏出現許多為這兩個觀點争辯的聲音。
最後,他改變原本的方向,往水邊跑去。
他雖然是卧底,可他,首先是一名警察。
探查秘密,以後還可以找機會,這是有解的。
可人的性命是如此寶貴、無價,一旦失去,就真的不存在了。
又怎麽可以眼睜睜地瞧着一條無辜性命在眼前逝去呢?
死亡,是最無解的事情。
除非神跡降臨,否則,無人可避。
所以晏行铮義無反顧地踏進那片浩浩湯湯的水域,做好跳入水中救人的準備。
可他走近才發現,腳下踩着的,居然是一座被水面淹沒的石橋。
其他地方确實水深,但站在橋上,手伸進水中時,堪堪淹至掌根。
晏行铮驀然間意識到,容清洛又在試探他。
他轉身想走,可容清洛還在水裏瑟瑟發抖。
晏行铮認命地将容清洛從水中拉起來,然後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兩個人站在江邊太過顯眼,晏行铮拽着容清洛來到岸邊一處巨石背後。
這裏既可以掩住身形,還可以擋住冬夜寒風,适合談話。
晏行铮此時的心情很複雜。
在他眼裏,容清洛的行為,簡直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即便水裏有石橋,不至于淹死人,可這是冬天,江水冰冷刺骨,躺在水裏那麽久,回去發燒都是小事,留下病根以後可怎麽辦。
但目光和容清洛的眼眸中的笑意交彙,晏行铮無言片刻。
他知道,容清洛不在乎這些。
既然如此,他替容清洛操心這些事情做什麽。
他算是領教過了,容清洛瞧着文文弱弱,實際上對自己是真心狠。
她都獻祭出那麽多東西了,還在乎這點病痛嗎?
晏行铮心中冷笑,一時有些惱羞成怒。
不是氣容清洛。
而是氣他自己。
容清洛用性命來試探他,而他,說是會将任務放在第一位,可在人命關天的時刻,還真被她試探出了結果。
好在他已經基本确認,容清洛和林裕不是一夥的。
否則一旦暴露,他還有何顏面去面對那些與他并肩作戰的戰友。
兩人交談幾句,卻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确認容清洛此時并無大礙,晏行铮便要告辭離開。
可對容清洛而言,晏行铮就是她能否複仇成功的關鍵。
當她意識到,時隔兩年,晏行铮雖然看着很危險,但實際上仍然對自己呈現出保護姿态時,她便已經下定決心。
不論付出什麽代價,都必須試探出晏行铮的身份,與晏行铮成為同伴,這樣才能對接下來的複仇進行更好的布局。
曾經,容清洛選擇和晏行铮合作,一起對付範家的人。
如今,她打算将槍口瞄準林家。
她賭,晏行铮子彈所指的方向,與她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