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名月色
無名月色
而這一次,容清洛賭贏了。
容清洛第一次與晏行铮相遇,是在十六歲,距今已經過去六年。
其實認真算起來,她和晏行铮認識的時間雖久,卻也不過只是寥寥數面之交。
可意外地,她從未忘記過晏行铮這個人。
他很神秘。
從一開始就不願意透露自己的名字,只留下一個姓氏。
他也很危險。
在林裕那種眼高于頂的斯文敗類身邊能有一席之地的人,不說個個心狠手辣、惡貫滿盈,但也絕對不會是善茬。
但每一次遇見,他對她,的的确确都沒有惡意。
甚至他願意在一些時刻,打破自己的規則,向她釋放力所能及的善意。
這也是容清洛之前願意與晏行铮合作的原因。
而如今,她要說服晏行铮同意她加入他的隊伍。
他們,必須成為同盟,成為夥伴。
這是對她而言,她能走通的、覆滅林氏的最好路徑。
容清洛所走的這條路,并不是尋常之路。
在這場名為命運與複仇的賭局當中,一旦入局上桌,就只有兩個選擇。
要麽徹底認栽,中途退場,忘掉這場噩夢,重新開始。
要麽不斷加注,不死不休,奔向那無可預料的終局之戰。
容清洛沒有資格提放棄,也不甘心灰溜溜地抛下賭局,在無人的角落裏舔舐傷口、了此殘生。
她滿心的怒火誓要用罪者伏法來滅。
她胸中的不甘必要用林氏之傾倒來平。
所以哪怕她屢屢受挫,哪怕她之前所有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但她愈挫愈勇,屢敗屢戰,她願意獻祭所擁有的一切,作為燒起這場複仇烈焰的燃料。
這輩子,這條路,她必須走到終點。
否則,死不瞑目。
做鬼都不得安生。
在這樣一條并不尋常的路上,總是與她重逢的人,又怎會是尋常之人呢?
曾經,在醫院的頂樓天臺上,在同一個時刻,他們都面臨着白天與黑夜的抉擇。
如今潛行在暗夜裏,他們又多次相遇。
未來,只要他們還在這條路上,必定還會重逢。
因為他們根本就走在同一條路上。
在不同的時空,在不同的節點,有無數種可能的選擇。
他們一步一步的抉擇。
沒有放棄。
沒有偏離。
始終就那麽不偏不倚地,走在那條交疊重合的道路上。
他們就是戰友。
只是雙方一開始都并未發覺。
也許他們的出發點不一樣。
也許他們的身份有別。
但客觀來講,他們所做的事情,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哪怕二人不合作,最終,他們倆也必定是,殊途同歸。
既然如此,為何不一起做這件事情呢?
《淮南子》中有言: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深夜裏,晏行铮不在客房好好待着,反而漏夜外出,穿着一身融于夜色的黑衣,他所做之事肯定瞞着林裕。
這說明,晏行铮和林裕必定不是一條心。
可盡管晏行铮別有用心,他仍然會舍棄一些東西,選擇來救她。
這意味着,晏行铮是一個良善之人。
對容清洛而言,确定這兩點,已經足夠讓她信任晏行铮。
晏行铮曾經說過,如果命運讓他們有機會再次相遇,她會知道他的選擇。
确實,她已經知道他的選擇。
可晏行铮似乎對她仍有顧慮。
但沒關系,她會向他論證,她的真心,以及她的值得信任。
容清洛道:“我想考晏先生一個數學問題。”
“在同一個平面內,兩條直線有哪幾種位置關系?”
晏行铮:“平行,相交,重合。”
“晏先生,”容清洛盯緊晏行铮的神色,問道,“你覺得,如果我們兩個人分別是一條直線,我們這兩條直線,是什麽樣的關系?”
晏行铮沉吟道:“我覺得是——”
“相交。”
容清洛追問:“那你知道,兩條直線相交有幾個交點嗎?”
晏行铮:“一個。”
容清洛的雙眸裏閃過狡黠:“晏先生,在你的記憶裏,我們相遇了多少次呢?”
晏行铮沉默不語。
容清洛勾起唇角:“肯定不止一次吧。”
“這就說明,我們這兩條直線的交點不止一個。”
“你承認這一點嗎?”
“晏先生。”
此時,晏行铮已經徹底明白容清洛究竟想說什麽。
他雖然被問得啞口無言,但今晚被容清洛戲耍的惱怒漸消,心間反而流淌着莫名的雀躍與歡欣。
在容清洛執拗想要得到答案的目光下,晏行铮點頭道:“承認。”
容清洛:“晏先生,如果兩條直線之間的交點不止一個,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晏行铮不答。
容清洛替他回答道:“這意味着,這兩條直線其實是重合的。”
“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晏先生。”
容清洛眼裏的光芒太盛,晏行铮避開她的視線,目光從女子的臉上偏移到遠處天邊的那輪圓月之上,艱難點頭道:“對。”
容清洛不給他躲避的機會,向前一步,踮起腳尖,靠近晏行铮的耳邊:“承認吧,晏先生,我們早已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晏行铮:“你走上的這條路,終點是什麽?”
容清洛:“林氏覆滅,罪者伏法。林裕和林晶再無倚仗,受到應有的懲罰。”
晏行铮此刻才終于明白,原來容清洛想要的,從來不是簡單的報複林晶和林裕。
如果只是單純的洩憤,容清洛這兩年在林裕身邊,有無數個夜晚可以對林裕下手,甚至容清洛成功殺掉林裕的機會比他還多。
但這似乎不是她想要的。
殺人多簡單。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最壞無非是大家一齊去見閻王罷了。
難的從來都是——
如何讓作惡者因違背公義而受到懲罰。
如何讓受害者因天理昭昭而恢複名譽。
晏行铮終于懂得,容清洛并不希望林裕和林晶在不知情的衆人眼裏成為受害者。
她想要的,是将林裕和林晶的罪行昭告天下,而不是讓他們以受害者的名義死去。
所以哪怕在容清洛心中早已将他們千刀萬剮,但在現實裏,她會極力忍住不這麽做。
她沒有在洩憤,也不是一時的情緒上頭與沖動。
她沒有被仇恨所控制。
她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選擇走上這條路。
她說,她的生門在黑夜,所以哪怕她很痛苦,也要義無反顧地走近暗夜之中。
所以她在這條路上,百折不撓,九死無悔。
晏行铮能從這些話語裏感受到容清洛靈魂裏的不甘,與戰意。
這種情緒是那般真實。
晏行铮當卧底這些年,每天都在僞裝。
四面皆敵,根本沒有自己人。
長期處于這樣壓抑的氣氛中,人們的一舉一動,皆是謊言。
在這一片虛假之中,容清洛好像是晏行铮唯一可以觸碰到的真實。
在這虛假的表象之下,拼湊出真正的她以後,他便不想再看見她寂滅的眼睛。
“我相信你值得信任。”晏行铮認真勸道,“而你如果信任我,就把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來幹。”
“不要被過去束縛住了手腳,你的公道有人替你讨,你把未來的人生過好,更重要。”
“盡快逃離這裏吧,忘掉這裏發生的一切,重新尋回你生命的正軌,過你應該過的生活。”
容清洛卻并不願意:“看來即便晏先生對我的身份不再懷疑,也還是對我的價值和能力不太相信。”
“晏先生,清洛奉上一條情報,向你證明我的價值。”
“你別在花洲島的南面和北面浪費時間了,你往西面去,那裏有一個地牢。”
聽到這個消息,晏行铮心中一凜,他必須盡快将這個情報告訴平叔。
面對晏行铮的驚訝,容清洛笑得雲淡風輕:“這兩年,我在林裕身邊,也不是白混的。”
“如果你在裏面發現你早已犧牲的同志竟然還活着,那也不是不可能。”
這一瞬間,晏行铮的腦海裏閃過許多種救援方案。
而在這些紛雜的思緒中,有一個令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念頭強勢冒出。
起初,即便晏行铮确定了容清洛值得信任,但他也還是更傾向于将容清洛救出去,幫助她脫離林裕。
他盼望着,她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這條路,畢竟,太苦了。
可現在,容清洛能說出花洲島上有地牢、而地牢裏有他們的同志這種情報,甚至畫好了詳細的地圖交給他。
容清洛在用實際行動向他證明,她這些年一直在為扳倒林氏而努力,她确确實實能為他的卧底任務提供幫助。
他走在暗夜之中太久了。
這條路,距離終點,他不知道還有多遠。
如果一陣清風拂過,可以吹散那遮蔽星月的雲霧,為這窒息的黑夜,帶來點點生機。
那麽在此時此刻,他的心中也會陡然生起——
想要抓住這縷清風——
的小小願望。
其實,庇護和庇護是有區別的。
給予需要幫助者以庇護,那是不求任何回報的,是單方面的。
而對同伴的庇護,雖然也不求回報,但實際上是相互的,雙方是可以并肩作戰、交付後背的。
很顯然,容清洛不想做低位的被拯救者。
她要和他站在同等的位置,成為同伴。
容清洛能在絲毫看不見未來與希望的時候,仍然潛伏在林裕身邊,收集着不知道何時何地才能派上用場的情報,這種信念何其堅定。
哪怕荊棘滿地、寸步難行,她也從未離開這條路。
晏行铮相信,林氏一日不倒,始終不忘初心的容清洛便一日不會放棄。
他不禁扪心自問,那他呢?最初的他究竟是為何才想要走上這條路呢?
也許從他兒時讀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不教胡馬度陰山”、“不破樓蘭終不還”這樣的詩句時,便已經在心底埋下了保家衛國的種子。
自小受熏陶而擁有的英雄夢,帶給他守護祖國和人民的抱負、血性與豪情。
而他選擇走上的這條報國路,不在陽光之下。
一個永不背叛、相互扶持的同行者,對他而言,彌足珍貴。
夜行的路上,如若有人相伴,多少都是慰藉。
清風為伴,更添幾分浪漫。
想到這裏,晏行铮的腦海裏忽然不合時宜地出現不久前容清洛在飯局上跳的那支古典舞。
當時在席間,他為這朵幹淨的花沉浮于泥沼間而感到悲戚。
如今想來,是他未能看清。
污泥裏,也能盛開出最高傲的蓮花。
而容清洛,不僅有傲骨。
她還從來都不是一朵求人憐惜的嬌花。
她是食人花。
這麽多年來,不論遭遇過什麽,她始終沒有忘記,當初為何踏進這泥沼之中。
她一直都在絞盡腦汁、拼盡全力地抗争着她所不認同的一切。
晏行铮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很多時候,他露出的神情都有他特殊的用意。
但此刻,他眼角眉梢由衷地流露出幾絲藏不住的喜悅。
他是真的高興。
當我以為你已經被磨平棱角的時候,原來你是在等待時機。
當我以為你已經被徹底同化之時,原來你從未改變。
當我以為——
你只是過客。
原來——
你是同行者。
你依然滿身戰意。
你依然充滿信念。
你依然矢志不渝。
真好。
我沒有看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