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維多利亞(3)
維多利亞(3)
維多利亞睡着了。
她臉如月,眼如星,熠熠生輝,絲綢的裙子閃着金光。
他聞到玫瑰的香氣。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她的皮膚嬌嫩如玫瑰。
她翻了個身,像是人魚拍打魚尾,威廉好似能聽到風雨的聲音。
她是這個島嶼古老的心髒。
好像世界上只剩他與她,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慢慢變得沉重。
潛伏任務中,這氣息會被經驗老道的保镖發現。
他聽到她的呼吸,觸碰到她的體溫,她身上有一種森林的氣息。
她脖子纖長。
威廉想要不要掐死她,就像成年猛獸咬死無人看護的幼崽。
森林泛起霧,這霧讓他思緒遲緩。
威廉閉上眼睛,假意進入夢鄉。
森林開始開始移動,向他們移動——他猛然睜開眼睛,擡起樹根做腳的巨大樹木忽然停了下來,與他四目相對。
淺藍色的瞳仁盯着它,樹幹上留下一顆巨大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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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仿佛聽到那樹在大喊:“這個時候應該睡覺,而不是忽然睜開眼睛吓人!喂!等等!你懷裏的那個,是長老嗎!!!”
樹噴出粉塵,發動攻擊。
可那足以讓大象昏迷的粉塵,對柯西島人有用,對外來的闖入者有用,唯獨對自幼經受抗毒訓練的威廉沒用。
露水積在寬大的樹葉上,晨光微熹,她的臉帶着一抹初生的白,殘留着月光的銀色。
亨伯特看着被放置在石頭上的維多利亞,她的脖子上帶着淤青的痕跡。
他坐到她身邊,輕哼:“親愛的長老你醒了,還記得早晨嗎?”
熟悉的歌将她喚醒。
維多利亞攏了攏眉,記憶裏,她好像不止一次聽到亨伯特在她耳邊唱歌。
維多利亞睜開眼睛,亨伯特垂頭望她。維多利亞露出幸福的笑容,說:“我夢到你了,夢裏你還是很年輕,和我差不多大,從一個飛船降落到柯西島,然後被人搶的衣服都不剩。”
亨伯特仔細了回憶了下,似乎真的在想有沒有這件事。
“還夢到了什麽呢?”
維多利亞的臉頰發紅:“還夢到了威廉,我夢到我們在一起,住在一個陰森宏偉的城堡裏,我們結了婚,每天膩在一起,孩子也阻止不了我們的愛情。有時候他會出去工作,我就在家裏,每天的盼望就是他能早些回來。”維多利亞枕在亨伯特膝頭,想了想:“我被那個外來男人劫持了,我想我愛上他了。”
威廉發現了森林的秘密。
“這座森林是活的,這座森林,被一只妖獸盤踞。殺掉那只妖獸,就可以走出森林。”然後,他可以劈開樹木,造一艘船,駛回大陸,去未婚妻家,道歉,說明原委,重開婚禮。
“真是聰明,這麽快就發現了。”威廉看到亨伯特露出一個有趣的神色。
亨伯特名義上是維多利亞手下的人,卻是這座島嶼的實際掌權人。
男人棕色的頭發紮起來垂在身側,布滿歲月風霜的臉上帶着刀留下的疤痕,如一條起伏的山脈,從臉頰橫亘到鼻梁,将臉分成上下兩半。
而他懷裏的維多利亞如此年輕,不過二十歲的光景。
兩人在一起,像是父女,可動作又如此親昵。
維多利亞伸手去打亨伯特額前垂下的兩縷頭發,像是嬰兒在搖籃裏伸手觸碰垂下的挂飾。
亨伯特握住維多利亞的手,說:“森林裏确實有一個妖獸,我打不過它,它很久之前就在這裏了,世代守衛着柯西島,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出不去,不過,柯西島的人也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就是了。”
“柯西島人很讨厭外界,外界人會把他們的文明帶來,換取柯西島的資源,他們只會掠奪,所以我們就殺了他們。”
但這絕不是全部的真相,威廉說:“圍繞着柯西島的森林,是人為設下的結界,是為了保守住什麽?”
亨伯特愣了一下,露出一個笑容:“這就不是你應該知道的事情了。”
維多利亞對柯西島為何如此全無興趣,“你也沒必要離開這裏。”她從亨伯特懷裏坐起身,轉頭看他,說:“柯西島什麽都有,就算沒有,我也可以變化出來。”
威廉說:“我必須回去。”
威廉擦拭帶血的刀刃。
居住着兩人的城堡,維多利亞對威廉充滿好奇。
“讓我看看你的武器,威廉先生。”維多利亞向他走來,綠色的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短刀:““這種材質很特別,是外界的,我從來沒有在柯西島見過如此漂亮又利落的武器,這是由什麽制成的?”
亨伯特曾向她展示無數種稀有金屬,唯獨沒有做成這把武器的材料。
“是雷鋼。”是世界上最堅硬的金屬,威廉用這把刀結束了無數人的姓名,可此時此刻,他拒她于危險之中,可她卻繼續向他走來,要以什麽樣的舉動來應對呢?威廉思考,他不能向往常一樣殺掉企圖接近他的人。把刀收回去?放在她視線之外的地方?可這麽做有未免太刻意了。她繼續向他走來,威廉往後退了幾步,刀被他緊緊握在手中,在他的胸口前,竟像是在自衛。
維多利亞問:“這把刀對你來說很珍貴嗎?是你的祖傳武器嗎?你害怕我奪走它嗎?”
奪走?她無法從他的手中奪走任何東西,在她向他走來的一秒,他就在腦海中就已經想好了數十種鉗制她的方法。可她已經站到了他面前,突然間,氣氛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會劃傷你。”威廉說,而事實上,這就是此時他唯一能想到的。
“劃傷我?”維多利亞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話,她離他越來越近,伸出手,覆上威廉握着刀的,粗壯的手。
她的氣息随着她的目光而上。
“這麽害怕我受傷害的話,為什麽不把刀放下來呢?”維多利亞掰開威廉的一根手指,再掰開另一根,這個過程持續而緩慢,威廉一直以一種很不自然的姿勢站立着,他想避開她,可她靠得太近了。
威廉,她喜歡這個名字,像是古典愛情小說的男主角。維多利亞陷入了愛情,于是她用她讀過的故事構建他,讓他成為她的世界中的神明,他是草原上威風凜凜的獅子,他是翺翔天空一擊必殺的雄鷹,他是獵豹,是鯊魚。在她的眼睛裏,他總是不相同,每一日都有新的發現,浪漫的,雄偉的。她躺在被子下,躺在他身旁,聽他平穩的呼吸聲,他像是收斂翅膀的惡龍,守護他的財寶,快樂與幸福在她腦海中升騰,他成為了她的骨幹,他的存在越來越鮮明。她甚至感到胃中有一陣暖流,書上說,愛情就是蝴蝶在胃裏飛舞。
而對此,亨伯特吐槽:“那并不是什麽愛情,你只是小說看多了,被套進去了一個故事框架,從而開始表演。”
維多利亞用手繞頭發:“可是,除了他,我遇不上其他的男人,柯西島的男人不喜歡我這款,威廉雖然不說,但我知道他很喜歡我。”
亨伯特:“……”
不,長老,這個島嶼的男人都對您抱有愛情,只是死亡與愛情自來相伴而行。你可曾注意到因對你報有愛而死亡的人?那些抱着對你絕望愛意的人——長老,我愛你。他的住房坍塌,他死在廢墟之下。長老,看看我吧。他在求愛的路上不慎踩到蠍子被毒死。維多利亞,我的心肝小寶貝。他在幫派的紛争中被流彈射中而死。
威廉?
危險如鐵,他是磁石。而他從未發覺原來那是得到愛情的第一步考驗。突然砸落的石板未曾對他鋼鐵般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毒蛇的毒性遠不如他自幼經手的抗毒訓練。在遇上維多利亞之前,死亡就常伴其身。
夜晚,森林是黑色的輪廓,幻化成露水和巨獸,白日,又成了童話繪本的世界,飽滿鮮豔的可以毒殺成年人的果實,色彩奇異的蘑菇,幽幽的花香,奇形怪狀的動物。
這個島嶼有一種古老的魔力。
維多利亞問:“穿過森林,是什麽?”
“是海。”
“海的對面,是什麽?”
“大陸。”
“大陸?和柯西島一樣嗎?”
“不。”威廉說,“我們的世界,更豐富多彩。”
“為什麽要回到那個世界?柯西島不更有趣嗎?”維多利亞問。
有趣?
這裏只是一片落後的島嶼。
“我的父親在等我回家。”威廉說。
“父親?”維多利亞疑惑,“父親是什麽?”
這片島嶼不僅落後,還沒有文明。威廉想起父親嚴肅的臉,他犯下了錯,他本應該在任務結束後立馬歸家,出席他的婚禮,如今他卻墜落到一個不知在哪的島嶼,無法接收到外界的信息,而他的婚期早已過去。威廉一陣頭疼,而面對維多利亞單純的臉,他想起那個吻,想起他皮膚的溫度,他還是答道:“父親,就是生你的人。”
維多利亞想了想:“那我沒有父親。”她的記憶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只知道她屬于柯西島。
“這裏的人很少生育,柯西島人沒有養育孩子的耐心。”
但通過卷宗,威廉發現,柯西島的人口維持在一個适宜的數量。
“沒有孩子的時候,天空會下嬰兒雨,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
所謂的嬰兒雨,是棄嬰。
威廉看着亨伯特帶着人,接住從天上飄下來的帶着小型降落傘的搖籃,亨伯特拿着一本厚厚的詞典,按照順序,一一為他們起名,安靜的嬰兒得到名字,被分發到柯西島的救濟院。——這個地方太古怪了,他如若能找到離開的路,他也許會再回來,将這個島嶼的秘密揭開。
“咣當——”他的武器從他的手中脫落,掉在地上,女人吻上他的嘴唇,而他的手忘記了他的武器,樓上維多利亞的腰肢。他們和衣而眠,自那以後,維多利亞找到了除了看購物節目之外的樂趣:等威廉回家。
起初,威廉每日都會去森林,尋找出島的路,每次回來要麽神色凝重,要麽傷痕累累。
威廉每次回來都比上一次更加強大,每次的傷痕都比上一次的少,每一次,他的面色都愈發輕松。
有時回來,會給她帶森林裏采來的無毒的漿果。有毒的也沒關系,威廉百毒不侵,維多利亞也是。有一次,他甚至帶回來一只奇形怪狀的小東西,“我在森林裏撿到的它。”威廉說,維多利亞把那小玩意兒舉起來,“真可愛,它好像《特魯斯的奇妙冒險》裏的龍。”可這條龍不會噴火,維多利亞拉龍的尾巴,它什麽也噴不出來,只會咳咳咳。
威廉看着維多利亞開心的模樣,快樂也在心裏漾開,眼裏帶着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柔情,說:“給它取個名字吧。”
維多利亞想:“奧托,就叫奧托——”
小龍崽嗷嗷叫,似乎在回應自己的名字。
也是養了奧托之後,威廉不再去那片森林了,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因為威廉,時間有了形狀。
幾個月後,威廉又開始頻繁去往森林,晚上回來的時候,威廉說,他在造一艘游艇。他抱住她,摸着她的肚子,問:“維多利亞,你願意和我去歌德嗎?”
維多利亞愣了一下,紅了臉,點了點頭。
威廉的腦海中浮現父親的教導:你不需要朋友,你也不需要愛人。女人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殺手最要做的就是遠離感情。他本可以自己活着,可為什麽她會用那樣包含愛意的眼睛追逐他?為什麽他想捏一捏她的臉?為什麽他想親一親她?為什麽在森林找出島的路時,心裏真正想的是早點回城堡,回到維多利亞身邊?他不應該獨身一人嗎?為什麽他會對這種親密感上瘾?
這是愛嗎?他愛她嗎?
但此時此刻,他不用再思考這麽複雜的問題了。
維多利亞陷入了對新世界的期盼中,她要換一個生活方式,她要長老的虛名有何用?她對威廉陷入了無窮無盡的好奇。威廉成長的世界,威廉居住的城市,威廉的家人……未知讓她興奮。
她要和他離開。
當幾天後,柯西島的人發現長老的宅邸空空如也時,會疑問,長老跑去哪玩了?但是好幾天,長老都沒有回來,一個星期後,柯西島的人才驚覺——長老和一個野男人跑了。維多利亞為此而興奮。
維多利亞的異常引起了亨伯特的注意,他看到維多利亞的新寵物,那只繞着她轉的撲扇着翅膀的龍,又看向将這條本巨大的龍弄成這樣的罪魁禍首:“這就是守護柯西島的那只妖獸?居然被你打成這個樣子。”亨伯特蹲下身逗弄,“它還挺親維多利亞,也難怪,畢竟它本就是為了看守維多利亞而存在的。”
而維多利亞,她坐在椅子上,抱着奧托,笑容甜美又幸福。
亨伯特總是守在維多利亞的城堡外,看着山崖處屹立着的石碑。
“這上面,刻的是什麽?”威廉走上前去,看着石碑上刻着的整齊的文字。
亨伯特看着那古老,自成一派,無法被解讀的文字,說:“柯西島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在外界介入之前,柯西島有自己的時間。并不同于線性的敘事,柯西島的時間是一個輪回。”
維多利亞是這座島嶼本身。
亨伯特指向碑文的第一豎列:“柯西島的第一個人是被流放的罪犯,最後一個人是神父,被蘑菇殺死,自此,柯西島再也不存在這個世上……這是我僅能破解的文字。”亨伯特擡眼,看着這個外來人,發出警告:“別讓她好奇你們的世界。她去外界,或者是離開柯西島,都會給兩地的人們帶來災難。”
“我必須帶走她。”威廉說,“她懷了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