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能親麽 “能
第58章 能親麽 “能。”他說。
滂沱的雨氣過去, 建京終于放晴。
光線澄亮清明,穿過白紗窗簾縫隙透進來,落在葉寧搭在被褥外的手指上。
陽光如有實質, 葉寧的指尖都是暖的。
他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 隐約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夢裏好像也是這麽一個晴天, 他站在佛渡橋橋尾。
…橋尾,然後呢?
葉寧發覺自己竟有些記不起夢裏的場景了。
葉寧:“。”
葉寧動了動被陽光曬得有些發燙的手指,努力回想夢裏的場景。
那感覺很奇怪。
夢境好像從是某個底層緩緩浮起,飄在精神世界, 葉寧捉不住, 越想回憶, 它們逃得越快,又在複蘇的陽光氣息中漸次消散。
葉寧知道夢是容易被遺忘的, 很難在清醒的生活中被條理性地拼接, 可他幾乎沒有做過這麽“淺”的夢。
就好像前一秒還歷歷在目,下一秒,又什麽都沒留下。
葉寧重新閉上眼睛。
僅剩的睡意蓄養出零星的一兩個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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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河水暴漲。
佛渡橋橋尾傾塌。
下一秒, 天又放晴。
橋尾完好如初, 絲毫看不出傾塌的模樣。
……
一個兩個片段之間沒有任何邏輯鏈接,構不成流暢的畫面,像是一張一張幻燈片。
畫面最終定格在葉寧系上的那條紅繩上。
紅繩……
葉寧倏而睜開眼。
他怔忪低頭, 看着突然加快的心口。
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頭湧出來。
葉寧擡手按住心口的位置,幾秒後, 他掀開被褥,走進浴室洗漱,身上的病號服都沒來得及換下, 推開門走出去。
腳步沒由來地越來越快。
“早啊,今天要出院了……”
回應她們的是一道匆忙掠過的“風”。
導臺的護士話都未說完,葉寧就從她們眼前跑過。
幾人面面相觑,從彼此眼中看到一連串問號。
“怎麽了?”
“不知道啊。”
葉寧只在22樓住了幾天,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脾性好,無論是醫生護士,只要碰見,都會打招呼,今天着實有些稀奇。
護士們探着頭,看葉寧在廊間跑過,又在隔壁門前停下。
幾人:“?”
葉寧手壓在陸司淮房門門柄上。
那冰涼的觸感順着指尖傳來,仿佛帶着鎮定的溫度,讓躁動的心跳漸次平複。
極短的一段路,葉寧呼吸卻是喘的。
像是翻越重重山巒才來到這裏。
葉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匆忙跑來,只是這麽想了,便這麽做了,念想催生出沖動,像雨水驟落,融進河流,又被河流裹挾着,流向更遠方的海。
葉寧深吸一口氣,壓住心口的悸動,擡起手,曲指敲在門上。
“砰——”
跑來的時候好似一陣不管不顧的風,風吹到人前,反而冷然下來。
裏頭沒人應答。
葉寧偏頭看向醫院走廊上懸着的電子時鐘。
7點48,說早不早,說晚也不晚的時間。
葉寧全憑意識裹挾,等敲完門,才後知後覺回神,陸司淮也許還沒醒。
他有些無措地收回手,想拿手機看個消息,才發覺沒帶在身上。
葉寧靜靜站着,好幾秒後,手重新搭在門柄上。
在他即将壓下的一瞬間——
“誰。”一道聲音透過門傳來。
葉寧手倏地松了,他收回手,停頓片刻,張口正要說話,門忽然被人從裏頭推開。
明明是同樣布局的病房,光景卻截然不同。
隔壁窗前只攏着一層白紗,天光透過,滿屋亮堂,陸司淮窗前卻覆着一層厚重的遮光簾。
屋裏很暗,陸司淮只開了一盞昏黃的燈。
木門被推開的瞬間,走廊澄亮的光線照落進去。
宛如天光乍破。
葉寧就站在那道光裏。
陸司淮怔了一下:“怎麽過來了?”
葉寧與他對視片刻,從門口邁步走進來,反手帶上門。
又是“砰”的一聲,關門聲像是落在兩人心口。
葉寧脊背貼着門,微仰起頭,定定看了陸司淮一眼,垂下眼。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來得的确過于匆忙,匆忙到甚至沒找好一個理由。
“就…突然想過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葉寧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停頓片刻,像是要解釋自己的行為。
“…我做了一個夢。”
“噩夢?”陸司淮垂眼看他。
葉寧搖頭:“醒來就不記得了,但應該不是噩夢。”
“夢到我了?”陸司淮走近一步。
葉寧下意識想說沒有,可張嘴的瞬間,又沒說出什麽。
“陸司淮。”葉寧輕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陸司淮:“嗯。”
葉寧說不清那夢的始末,也說不清自己被什麽驅動着,跑來這裏,他思索許久,最終選擇誠實開口。
“我記不得做了什麽夢了。”
“醒來後,好像特別想見你,我就來了。”
“…也沒想做什麽,就想……”
葉寧說的是實話,可或許是因為這理由聽來的确沒什麽底氣,他聲音又輕,聽起來竟有些莫名的心虛。
陸司淮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房間安靜得磨人。
下一秒,陸司淮的聲音終于響起。
“就想見見我。”陸司淮聲音很淡。
葉寧終于得到回應,像個被老師肯定的學生:“嗯。”
“擡頭。”陸司淮忽然說。
葉寧下意識擡起頭,眼前一道陰影覆蓋着壓下來,又在最後一秒堪堪停住。
“能親麽。”
微涼的薄荷氣息萦繞在兩人周身,還摻着一點淺薄的草木藥氣,不難聞,很淡。
“什麽?”葉寧思緒好像被那微涼的氣息裹住了,交交錯錯,起伏不定。
他愣在原地,像是完全沒料到“擡頭”下一句為什麽是“能親麽”。
“…什麽?”葉寧沒意識到自己又重複了一遍。
耐心的獵手也跟着重複。
“能親麽。”
“昨天不能,今天能麽。”
“現在,能麽。”
葉寧思緒混沌,呼吸發燙。
他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先聽到了陸司淮的聲音。
“能。”他說。
再下一秒,陸司淮低下頭——
低頭那一下帶着強烈的侵略氣息,可陸司淮的吻卻是溫柔的。
唇梢相觸的瞬間,葉寧脊骨好似攀上密密麻麻的細小電流,他渾身都是燙的,手指本能地蜷勾起,他擡起手,下意識就要去抓陸司淮的衣角,卻又在觸碰的瞬間,想起陸司淮身上的傷,身體記憶比意識更快,立刻蜷縮回來。
“啪。”
下一秒,手腕忽然被一道滾燙的體溫擒住。
陸司淮帶着葉寧蜷縮的手,朝着他身前的方位一牽。
“抓好。”陸司淮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葉寧怕扯着陸司淮傷口,手指始終勾蜷着,直到——
“21樓12床早上發燒到39.1度,我給開了一顆栓,過一個小時再去量一下。”
“好的。”
“還有……”
門外忽然傳來說話聲,葉寧心跳猛地漏掉半拍,他渾身一抖,等再意識過來,手指已經攥住陸司淮腰側的衣角。
這一攥,兩人身體幾乎貼着。
太近了。
近到葉寧有些想躲,可陸司淮像是知道他要做什麽,伸出手扶住葉寧後腰,将人往他身前輕輕一帶。
葉寧悶哼一聲,微仰起脖頸想往後退。
“要碰到傷口了。”陸司淮說。
葉寧聽到這話,一下不敢動了,緊繃的肩線驟然軟下來。
可門外的人聲和腳步聲時不時響動着,那種下一秒就會來人的緊張感讓葉寧都快忘記怎麽呼吸了。
“陸、陸司淮。”葉寧從唇縫間擠出幾個字。
“有人。”
“可、可以了。”
陸司淮微微往後一退,盯着眼前的人凝神看了幾秒,視線一點一點下移,描摹似的掠過他的眉眼、鼻尖,最後定在唇角,他擡手,用指腹擦撚去他唇角的水色,收手。
葉寧宛如被重新卷進海裏的瀕死的魚,終于得到喘息的餘地。
可還不等他這口氣喘完,“咔噠”一聲。
房門反鎖的聲音宛如一道細小的雷聲。
葉寧心口跟着一顫,幾乎是意識到什麽似的,再度仰起臉,看着身前某個人。
“進不來。”
說完,陸司淮重新低下頭。
……
八點半,秦樂舟打着哈欠從自己房裏走出來,推開葉寧病房的門。
沒人?
秦樂舟轉身朝着浴室走過去,敲了敲門,無人應答,推開,浴室裏頭也是空的。
秦樂舟:“?”
秦樂舟一轉頭,在床頭櫃上看到葉寧的手機,他拿上手機,剛走出門,就看到葉寧從走廊另一頭的方向走過來。
秦樂舟懵了下,他扭頭朝着反方向,也就是他哥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去哪兒了?”秦樂舟問。
秦樂舟還以為葉寧去他哥屋裏了。
“天臺。”葉寧說。
“一大早去天臺幹什麽?”秦樂舟不解。
葉寧:“…出太陽了,屋裏悶,去天臺走了走。”
秦樂舟:“哦。”
葉寧逆着光走過來,視野有點朦胧,秦樂舟當時還沒注意,等人走到跟前,他愣了下:“怎麽突然戴上口罩了?”
葉寧腳步一頓,他低着頭,沒與秦樂舟對視,擡手将口罩扣得更緊。
他聲音悶在那層無紡布裏,随後說:“天臺有風。”
秦樂舟:“天臺當然有風,你不是說屋裏悶才去的嗎,戴口罩不是更悶?”
“走廊上有暖氣,摘了吧,你看你耳朵都悶紅了。”
葉寧:“………”
葉寧敷衍應了兩聲,快步走進浴室,捧着冷水重新洗漱完,又在裏頭靜靜坐了十幾分鐘,才重新走出來。
-
陸成業的飛機十一點落地建京,陸司淮原本打算讓葉寧睡到十點,安心吃個飯,再讓秦樂舟和姚博文送他回公館,可九點剛過,葉寧忽然接到別墅阿姨的電話。
“小寧,你今天什麽時候到公館啊?能早點回來嗎?秦助理剛剛給我打來電話,說董事長中午來公館吃飯,讓我多燒兩個菜。”
“還問我你這兩天有沒有不舒服,怎麽都不給董事長打電話了。”
“有打。”葉寧每天都有給饒水發消息,只不過打的都是電話,沒像以往那樣打視頻。
一想到爺爺要去公館,葉寧等不住了,開着免提就開始套毛衣:“我現在就回去,中午就能到。”
“如果爺爺比我先到公館,阿姨你就說我和樂舟出去了。”
“好好,那你路上小心。”
“嗯。”
葉寧接到公館電話的消息很快傳到陸司淮那裏。
十分鐘後,姚博文将車開到樓下。
葉寧身上就穿着來時的那套毛衣加米色長褲,毛衣和長褲褲腳的污漬已經被洗幹淨,陸司淮怕他冷,給他披了件外套。
“到公館了給我發條消息。”陸司淮替他拉好拉鏈。
葉寧:“你呢,什麽時候回溇山。”
陸司淮說:“馬上。”
葉寧點頭:“回溇山好好養傷,別亂走。”
陸司淮“嗯”了一聲,“嗯”完,散漫地偏轉過臉,曲起兩指,在臉上點了兩下,意圖明顯。
葉寧:“……”
葉寧擡手,掌心抵着陸司淮的下巴将人推遠。
姚博文的車就停在醫院門口,秦樂舟見葉寧從裏頭出來,從車內推開車門,朝着葉寧擺手。
車上空調溫度調得很高,陸司淮的外套有些厚,裏頭又是毛衣,葉寧有點悶,他拉開拉鏈,脫下外套,車內沒有挂的位置,葉寧便将外套披在腿上,理着衣袖正要疊起——
外套口袋裏頭好像有東西。
葉寧:“?”
葉寧伸手摸進去,差點喊停車。
他沒有把東西拿出來,但光憑觸感都知道那是什麽。
葉寧不着痕跡地轉過臉,看着坐在自己身側的秦樂舟,想起昨晚秦樂舟的樣子,葉寧停頓許久,将外套翻了個面,借着衣袖的遮掩,謹慎地将那東西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角。
葉寧拿出手機,拍照,發送。
【葉寧:照片.jpg】
【葉寧:這東西你都能忘。】
【葉寧:你車開出去了沒有?到哪裏了?停那等等,我開過去。】
【陸司淮:沒忘,給你的。】
【陸司淮:不是想要麽。】
葉寧看着那根打着釋迦結的紅繩,思緒有短暫的停滞。
他什麽時候想要…記憶忽然回籠。
葉寧手指往下劃撥兩下。
昨晚的聊天記錄就這麽呈現在眼前。
陸司淮:【想要那條紅繩?】
葉寧:【嗯,想看看。】
葉寧:“……”
葉寧手指重新回到消息框,打字。
【葉寧:我不是想要,只是想看看。】
【葉寧:昨晚已經看過了。】
【葉寧:不行,你別鬧,你小叔叮囑一定要放你身邊,別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
【葉寧:而且昨天你爺爺剛讓人送過來,今天回去就沒了,你怎麽交代?】
葉寧一想到這繩子能保平安,立刻急了,接連四條短信發過去,手機鍵盤都要被敲出火星。
可陸司淮卻只回了一條。
【陸司淮:不用交代,就說已經有人送了。】
【葉寧:?】
下一秒,陸司淮同樣發來一張照片。
陸司淮掌心中靜靜躺着一枚平安鎖。
葉寧敲字的手指頓住,忽然說不出話了。
就在這時,身旁的秦樂舟似乎也嫌車上悶,擡手将車窗降下一條縫。
滾動的風湧進來,剛好吹在那露出口袋的小半截繩上。
紅繩像是被這陣風吹活了,它飄動着,一下纏住葉寧的手指。
葉寧:“。”
葉寧下意識将紅繩攥在手中。
他定定看着那抹紅色,許久,給陸司淮回過一條消息。
【葉寧:那我替你保管幾天,等你從溇山回來,再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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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司淮看到最後一條消息,笑了下,回了一個“好”。
他套好衣服,正系袖扣,段開推開門走進來。
段開吊兒郎當地倚着門,揚了揚手中的手機。
“一個新消息,聽不聽,”段開慢聲道,“關于小叔的。”
陸司淮系袖扣的動作停下,他偏過頭。
段開淡聲道:“小叔回來了,跟爺爺同一個航班。”
“哪個機場。”陸司淮問。
見陸司淮一副要堵人的樣子,段開朝着他走過來:“問題就出在這裏。”
“鳴欽的消息有誤,或者說,爺爺故意的。”
段開把手機遞給陸司淮。
陸司淮點亮屏幕。
段開的聲音适時響起:“爺爺的灣流G700早上8點落地。”
“你猜落在哪。”
陸司淮看着照片上熟悉的機場标志,汶昌國際機場。
段開已經走到陸司淮身邊,他伸出手,在手機屏幕上點了兩下,意味深長地說:“雲江。”
“爺爺要回溇山,小叔要回法源寺,兩人目的地都在建京,可飛機卻不在建京落地,而在雲江。”
“小叔又和爺爺一道,悄無聲息回了國。”
“雲江又沒有其他人在,只除了——”
除了葉寧,再無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