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佛渡有緣人 “你哥要做很多好事,才能……
第57章 佛渡有緣人 “你哥要做很多好事,才能……
紅繩還勾在葉寧指間, 鮮豔的紅色纏着白皙的指骨,格外相襯,就好像本就該是葉寧的。
短短幾秒時間, 秦樂舟腦海竟然閃過“活佛道濟于新婚之夜得道, 看破紅塵, 留信出走,妻子卻因此瘋癫,羅漢救濟世人,卻唯獨愧對妻子, 天道不全, 對這個無辜的女人, 羅漢最終也只有淚兩行”的經典影視畫面。
秦樂舟被吓得一個激靈,一想到這紅繩是他拿給葉寧的, 口舌都是緊的, 再也等不住,一個箭步上前,三下五除二把紅繩從葉寧手上解下來,邊解邊慌亂道:“別看了別看了, 這東西是我小舅舅拿過來給我哥的, 指定有點東西,旁人戴不得,說不定會亂人心智!”
秦樂舟顫着手把紅繩收好, 一把塞進那個紫檀雲龍紋木盒,“咔噠”一聲, 盒蓋封上,銅鏈死死纏緊。
秦樂舟:“葉寧,你別……”
秦樂舟鎖完銅鏈, 扭頭一看葉寧,葉寧眼裏仍舊透着茫然,就好像還沒有從那風聲中醒過神來。
秦樂舟簡直想跪地,他趕忙把木盒放進自己口袋,剛放進去,又覺得不夠遠,重新掏出來放在門口小玄關的置物架上,确認已經離葉寧足夠遠之後,才跑回來,拿過床頭櫃上的保溫杯,扭開蓋子遞給葉寧:“葉寧你喝點熱水,多喝熱水就沒事了。”
一口溫水入喉,葉寧發麻的神經終于有了點知覺。
他無意識動了動手指,紅繩的觸感好像還停留在肌膚上,有點癢。
葉寧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
秦樂舟現在風聲鶴唳,葉寧每動一下,他都覺得吓人:“怎麽了?”
如果今天坐在這裏的不是秦樂舟,換了其他任何人,哪怕就是段開和塗鳴欽他們,或許都不會對葉寧那句“風聲”緊張至此,可偏偏坐在這裏的是秦樂舟。
沒人能比陸家人更懂這句“風聲”的分量。
建京很多權貴知道陸家出了陸懷慈這麽一個傳奇,可也只知道這位慧聞大師在佛教宗教協會地位超然,佛緣深厚,與現世衆多高僧一樣,弘揚佛法。
卻不知道陸懷慈所謂的“佛緣”究竟是何佛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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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樂舟卻無比清晰地知曉,他小舅舅不是尋常僧人。
——秦樂舟當時才五歲,新年第一天,依着慣例跟着外公去法源寺祈福。
法源寺作為古寺之首,又正值歲首,香客摩肩接踵,秦樂舟當時腿都沒比蘿蔔長多少,法源寺前殿臺階一共108階,他只爬了20多階,便累得直嚷。
陸成業心疼,又擔心周圍人群擠撞到,就讓陸司淮抱着弟弟往後院六度間走。
六度間是陸懷慈個人寝殿。
世間僧人大多親情淡薄,修行之後,更是不沾前塵,不沾往事,但陸懷慈卻是例外。
秦樂舟第一次見到這位慧聞大師的時候,是三歲,他躲在他哥身後,抱着陸司淮的腿,探出半個腦袋觀察不遠處沒有頭發的青年。
那人穿着藏青色的絹制宋式九條袈裟,身量高挑。
三歲孩童從沒見過這樣奇怪的衣服,秦樂舟腦海中謹記着家中長輩對他的叮囑,見到人要喊“慧聞大師”,秦樂舟記住了,等那穿着奇怪衣服的大人走到自己跟前,他往他哥身後藏得更深。
他哥按住他的腦袋:“喊人。”
秦樂舟一緊張,什麽慧什麽聞都忘記了,只記得好像是什麽“大獅子”,秦樂舟撇了撇嘴,喊了聲:“大獅子。”
陸懷慈:“……”
陸司淮:“……”
周圍衆人:“……”
秦樂舟年紀雖然小,但察言觀色的本領不小,當即就知道自己喊錯了,癟嘴就要哭,那個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卻把他抱了起來,放在懷中掂了掂,喊了句:“小胖子。”
——像是在反擊那句“大獅子”。
陸司淮:“……”
秦樂舟:“QAQ。”
陸懷慈:“喊小舅舅。”
秦樂舟:“小舅舅。”
自那之後,秦樂舟再沒喊過什麽“慧聞大師”。
比起兄弟姐妹和父母,小舅舅似乎格外偏愛小輩。
兩個小輩中,又偏疼他哥些…也說不上偏疼,只是比起他,小舅舅顯然與他哥更有共同話題。
讀書的時候,秦樂舟就時常聽到小舅舅跟他哥說什麽“從心而覓”、“風動心搖樹”。
成年之後,兩人的交流更加密切。
秦樂舟還因此跟外公抱怨過,說小舅舅都不愛跟自己玩,跟他哥一聊可以聊兩個小時,還都是些高深的話題,跟他聊的,就是法源寺今日齋飯菜單,法源寺明日齋飯菜單,法源寺接下來一星期的齋飯菜單。
直到後來,管家跟他透露:“你哥每次去法源寺,香火錢基本都是這個數。”
管家用手指比了個數字。
秦樂舟瞬間安靜了。
原來他哥是散財童子。
怪不得小舅舅喜歡。
可秦樂舟總覺哪裏不對,如果僅僅是因為“香火錢”,陸家沒有人給不起,就不說他外公了,就說秦樂舟自己,也能供出一樽菩薩金身。
可小舅舅卻從來沒有向他們開過口,獨獨選了他哥。
後來,秦樂舟就這個問題問過小舅舅,而慧聞大師給他的回答是——
“你哥要做很多好事,才能成其好事。”
秦樂舟:“?”
秦樂舟将這話在心裏盤了好幾遍,扭頭告訴了他哥,說:“哥,小舅舅說你上輩子不是好人,所以這輩子要做很多好事。”
……
思緒再度回到五歲那年。
秦樂舟被他哥抱着走到六度間之後,便把他放下。
秦樂舟閑不住,邁着短腿在院子裏撒歡。
他小舅舅寝殿前有一株歪脖冬青老樹,在數九寒天中結着鮮豔紅果,秦樂舟想摘兩顆,又摘不到,滿院子喊“哥哥抱我”,可“哥哥”的心比這天還冷,就坐在寝殿的長椅上,翻翻書,時不時擡頭看他兩眼,開口。
“再蹦高點。”
“只差一點。”
“馬上就摘到了。”
秦樂舟被騙得團團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停下來的,只記得最後實在沒力氣了,雙腿往地下一插,一屁股坐在樹下不動了。
就在這時,他小舅舅從樹後走了出來。
秦樂舟慣會見人下菜碟,見到小舅舅,立刻皺臉告狀,告完他哥的狀,就指着上頭的紅果說:“小舅舅給我摘。”
陸懷慈卻擡頭看了樹一眼,問他:“要幾顆。”
秦樂舟伸出五個手指:“五顆。”
陸懷慈:“等着,馬上就掉下來了。”
秦樂舟:“?”
秦樂舟雖然才五歲,但已經“飽經風霜”,知道這是騙小孩的話術,張嘴要哭,下一秒,就被赤紅的冬青果砸了腦門。
“咚、咚、咚、咚、咚——”
他被砸了五下。
一共五顆冬青果。
秦樂舟把冬青果抓起來,摸着自己腦門,像看着神仙一樣看着自家小舅舅。
秦樂舟就站在陸懷慈身邊,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在果子掉下來之前,他小舅舅一步都沒有動過,也沒有碰過那株冬青樹。
可果子就這麽砸了下來。
他要五顆。
果子就掉了五顆。
秦樂舟捧着果子坐在地上,陸懷慈終于彎身把他抱了起來。
秦樂舟:“小舅舅,我五顆,哥哥也五顆。”
陸懷慈:“哥哥不要,冬青樹婆婆就給你。”
秦樂舟眼睛一下子亮了:“為什麽就給我?”
秦樂舟想起外公外婆給自己塞壓歲錢的時候,有時也會說“不給哥哥,就給你,因為你聰明”。
可他小舅舅卻說:“因為大樹婆婆說你吵。”
秦樂舟:“……”
秦樂舟還想說話,卻被陸懷慈捏了捏臉。
“大樹婆婆給你果子的事,不能告訴別人。”
秦樂舟扭頭看了坐在窗臺前的陸司淮一眼:“哥哥也不行嗎?”
陸懷慈:“嗯,哥哥也不行。”
“如果你說出去,大樹婆婆以後就結不了果子了,光禿禿的,你覺得好看嗎?”
秦樂舟懵懵懂懂,但知道結不了果子這事很嚴重,于是捂住自己的嘴巴,示意一定不會說出去。
他也的确遵守了承諾,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童年在六度間的往事。
秦樂舟自認不是個“長情”的性子,童年許多記憶都湮滅在時間長河中,可唯有這麽幾件關于小舅舅的事,他記得特別清楚。
偶爾還會夢到那五顆果子。
其中有兩次,秦樂舟站在第三視角,一切看得更加明晰。
再後來,秦樂舟逐漸長大,他也逐漸意識到,自家小舅舅絕對不是尋常的僧人,他或許可以感知到常人不能感知的東西。
比如那株歪脖冬青樹。
他說緣分深的人,能夠與萬物能量共振,可也僅僅只是共振。
可小舅舅能做到的,顯然不只是“共振”。
秦樂舟已經很久沒有想到這些往事了。
六度間天降果子事件之後,小舅舅再也沒在他面前說起過“大樹婆婆”,如果不是那五枚果子被他一路從法源寺抓回家,他都要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場夢。
再之後,小舅舅就跟現世衆多高僧一樣,講經誦法,吃齋念佛,日子一切如常,平靜到秦樂舟差點忘了自家舅舅不是常人。
直到這次的紅繩和風聲。
秦樂舟想了又想,沒忍住,看着葉寧開口:“除了風聲,你還有聽到其他什麽聲音嗎?”
葉寧的思緒被秦樂舟的聲音牽回來:“…什麽?”
秦樂舟也不知道怎麽說,胡亂比劃了一下:“就比如…人聲?有人跟你說話…什麽的?”
葉寧動作頓住,他停了許久,轉過頭,盯着秦樂舟的眼睛。
秦樂舟被看得渾身發麻:“怎麽了?”
葉寧擡起手,“啪”地一下,搭在秦樂舟額頭:“你發燒了麽。”
葉寧原本覺得自己聽到一陣風聲就夠離譜了,誰知道這裏還有個更離譜的。
葉寧這一下,竟有點像冬青樹果子砸落腦門的觸感,不知為何,秦樂舟莫名松了一口氣。
還好,葉寧不是小舅舅。
也是,佛祖已經帶走他們家一人了。
如果非要再帶走一位,那大概也會是…外公?
秦樂舟這話不帶任何玩笑的意思,也不是不敬長輩的言論,而是基于現實看,如果非要給陸家人的“虔誠”排序,其實外公才是陸家之首。
外公80歲,或許正是闖的年紀。
他與法源寺方丈,也就是小舅舅的師父關系好,商量一下,或許還能做個關門弟子。
以後小舅舅就管外公叫“爸”,外公管小舅舅叫“師兄”。
葉寧絲毫不知道,秦樂舟在呼吸之間,已經給年近八十的陸成業定好“歸宿”,他見秦樂舟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怕真吓到他,思考幾秒,開口。
“大概是我聽錯了。”葉寧說。
秦樂舟回過神:“啊?”
葉寧聲音平靜,擡手指了指不遠處牆壁上的空調:“可能只是空調暖風的聲音。”
說完,葉寧也不多給秦樂舟思考的餘地,繼續道:“好了,紅繩看也看過了,東西貴重,拿去還給你哥。”
秦樂舟雖然已經沒那麽慌了,但有些事畢竟不好說,現在聽着葉寧的話,也覺得把紅繩盡快還給他哥比較好,于是點頭:“好,那你先休息一會,我去把盒子拿給我哥。”
“嗯。”
秦樂舟拿着木盒走出病房。
門被關上的瞬間,葉寧靜坐在床上,片刻後,他擡起手,又摸向自己左耳。
耳垂隐隐發燙,尤其是被耳釘蓋住的地方。
…是那枚團圓痣的位置。
葉寧扭頭看向窗外,窗外夜色正濃。
他沒有收回手,食指指腹撚着那枚耳釘。
…剛剛那陣風,好像就拂着左耳吹過去。
是錯覺嗎。
葉寧帶着這個疑問,兩小時後,沉沉睡去。
-
葉寧看到他和爺爺撐着傘,站在佛渡橋橋頭的時候,才後知後覺自己做夢了。
他夢到了成年禮那天的場景。
佛渡橋。
葉寧小時候拜的那座古橋就叫佛渡橋,中間人說取自“佛渡有緣人”之意。
夢中落着雨,他将紅繩系到橋上。
那條紅繩卻仿似沒有沾到一點雨水,随風飄着。
紅繩飄了一陣,夢裏的雨忽然大了起來。
那雨帶着侵吞一切的力量,淋濕萬物。
夢境中的場景至此開始變得混亂且無序。
葉寧視線懸在半空,他低頭俯瞰佛渡橋下的河水。
絞動的河水由清變濁,它們暴漲,以極快的速度淹過沿岸裸露的石床,一點一點靠近橋面。
天色就在這時突然暗下來,雷聲滾動,一道白刃般的巨型閃電突然劈在橋尾。
“轟隆——”
雷聲伴着石板傾塌滾落的聲響一同響起。
佛渡橋橋尾塌了。
葉寧還來不及細看,再下一秒,畫面陡然翻轉。
已是雨過天晴。
葉寧的視線重新回到半空。
暴漲的河水已經回落變清,河道兩岸的草木在陽光的照射下,透着濃濃生機,好像從未有過那場大雨。
葉寧的視線停在河道兩岸,許久,夢中的“自己”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麽,猛地将視線回攏到橋尾。
——傾塌的橋尾完好如初。
即便在夢中,葉寧都能感覺到那陣恍惚。
橋尾不是塌了嗎?
夢中的葉寧想靠得更近點,可他忽然不能動彈了,連視線都無法偏轉。
他像是被拘在半空。
葉寧有種被魇住的錯覺,那是一種介于半夢半醒間的混沌時候。
葉寧想讓自己醒過來,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有兩道,不止一個人的聲音。
“突然下這麽大的雨,都沒來得及做什麽準備,幸好是在深山裏,底下也沒什麽人家,”其中一道聲音說,“就是苦了我這個老朋友,年紀這麽大了,還要被雷劈一下屁股。”
回應他的,是另一道輕淡聲音。
“這又是你哪位老朋友。”
“天地萬物都是我的朋友,”那人說,“對了,這次修橋的香火錢是你出的,我老朋友讓我對你表示感謝,等下随我一道進山,給你點個觀音平安香,把這因果結了。”
“等下還有事,不進山了。”
“那怎麽行,因果不結不成緣。”
“一定要點香才能結?”
“倒也不是,不過這是這座橋的意思,它托我給你點平安香,除了這個,也沒什麽旁的能給你,你又不能從他身上拆塊石頭走。”
……
兩人交談的聲音突然停下來。
葉寧看不見那邊的場景,只能隐約感知到方向,那聲音像是從佛渡橋橋頭傳來的。
談話聲音停下的瞬間,葉寧聽到一陣腳步聲。
夢中的腳步聲好像被無限放大,葉寧聽得格外清晰。
那腳步聲的方位,也是橋頭的位置。
再幾秒後,人聲再起。
“這個應該也是你老朋友的東西吧,我拿走了。”
說話的還是那道聲音。
那人聲音極其随意,随意到幾乎能想象到他此時的神情,應當也是散漫的。
“因果結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等等——”
“那條紅繩不能拿,那是——”
“你這臭小子!!!”
葉寧倏地睜開眼睛。
天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