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發燒 平安鎖
第44章 發燒 平安鎖
病房很寬敞, 如果不是特定的醫療儀器擺着,與酒店公寓沒什麽差別。
裏頭只點了兩盞燈,像是夜燈, 光線很暗, 昏昏黃黃, 撒在白淨的被褥上,床頭櫃兩側的玻璃花瓶中插着幾只劍蘭和馬蹄蓮。
秦樂舟從把葉寧帶進房間起,心下就打算好了——說什麽都得把他哥喊醒,葉寧大晚上連件外套都不披, 淋成這個樣子從雲江跑過來, 說什麽都得讓他哥知道, 讓他哥這個感情騙子受盡良心的譴責。
秦樂舟深吸一口氣,打定主意, 上前就準備掀被子, 可他剛走出一步,都還沒到床邊,葉寧就像是知道他要做什麽似的,一把扯住他的手腕, 搖了搖頭。
秦樂舟用氣音對着葉寧開口:“沒關系, 我哥都睡了四五個小時了,精神應該恢複得差不多了。”
為了不讓葉寧有心理負擔,秦樂舟想了想, 又補了一句:“醒一下還能吃個夜宵。”
“讓他睡吧,”葉寧依舊搖了搖頭, “醒了傷口疼。”
秦樂舟:“。”
葉寧沒留意秦樂舟複雜的表情,輕聲走到陸司淮床邊,垂眼看着他。
下巴上有三道割傷, 像是被什麽碎片割的。
放在被子外的右手近節指骨處有淤痕。
沒有用肋間固定帶,低纏了幾圈繃帶,沿着胸腔一路帶到右肩。
塗鳴欽說右肩也有點撞傷。
被繃帶纏着,也不知道撞得嚴不嚴重。
秦樂舟就站在一旁,視線在葉寧和他哥之間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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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次他都覺得葉寧想說些什麽,可他最終什麽都沒說,只是俯身,拉過那雪白的被褥,掖好。
秦樂舟看見葉寧又去碰了碰他哥的枕頭,像是放了什麽東西。
做好這些,葉寧轉過頭,用口型對着秦樂舟說了兩個字:“走吧。”
秦樂舟愣了下,連忙指了指另外一邊的沙發,又指了指不遠處一張堪比酒店标間規格的陪床,意思很明顯——随便坐,不用走。
葉寧:“不用了。”
秦樂舟只好陪着他一道走出來。
病房門再次被推開的時候,段開幾人也愣了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
段開和塗鳴欽對視一眼。
這就出來了?這麽快?
葉寧在段開他們的注視中,徐徐走到接待區。
他還披着姚博文的外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裏頭只穿了一件毛衣,整個人顯得有些單薄。
葉寧擡手,想将姚博文的外套從身上拿下來,剛有動作,就被一群人喊停。
“別別別,”段開反應最大,“穿着吧,雖然醫院裏開着空調,但還是挺冷的。”
葉寧毛衣沾上的水汽差不多快被體溫烘幹了,他還是把外套遞還給了姚博文:“不用了。”
葉寧說話的聲音很低,有些幹澀,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車還在樓下,就先走了。”
葉寧表情平靜地在這個冬日深夜的醫院長廊扔下一個炸彈,炸得一群人頭暈眼花。
“啊?”段開從喉間擠出一個字來。
就連秦樂舟都懵了,他原先以為葉寧說“不用了”,只是不用待在病房的意思,敢情是不用留了的意思?
“你要去哪?回雲江嗎?現在?你不是來看我哥的嗎?”秦樂舟茫然發問。
葉寧本來想回答秦樂舟的話,可喉嚨很疼,他張了張口,竟然沒說出話來。
葉寧不知道他這句“就先走了”給段開他們帶來多大的沖擊,甚至已經解讀出八百種意思。
但葉寧的确沒想別的,他來建京也只是想來看看陸司淮,看過了,确認他沒事,就可以了。
而且現在他很累,身上也疼,但又說不出哪裏疼。
他想回去睡一覺。
葉寧想開口解釋,但一張口,卻是一聲咳嗽。
像是被冷風嗆了一口,葉寧咳完,終于能開口,可喉間的灼燒感仍舊不減,于是言簡意赅地又重複了一句:“我先回去了。”
段開背對着衆人,拿出手機,手速快到幾乎是殘影。
【齊叔,請你馬上到22樓來,無論用什麽方法,潑水也好敲鑼也好,立刻、馬上把陸司淮弄醒,在人走之前把他弄醒,救命用的,謝謝。】
打完字,發送消息,一氣呵成。
葉寧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住了,大概是熬得太晚了,他朝着塗鳴欽他們微一點頭,擡腳朝着電梯走去。
“你要回雲江嗎?回公館還是饒水?那、那我跟你一起回公館吧,我開車。”秦樂舟覺得葉寧狀态不太好,不放心他一個人走,連忙追上去,又怕葉寧不想帶他走,于是拉住葉寧的手。
可就在拉住葉寧的瞬間,秦樂舟猛地剎住車。
“等等——”
秦樂舟幾乎是毫無征兆地拉着人停下,葉寧被拉地腳步一踉跄,差點摔了,又被立刻扶住。
秦樂舟在原地愣了好幾秒,倏地擡起手,摸了摸葉寧的額頭,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摸了摸葉寧的額頭。
“我天,你額頭好燙!”
“葉寧你是不是發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你不舒服怎麽也不說啊?什麽時候開始燒的?”
秦樂舟一連串話還沒把葉寧打懵,先把段開他們打懵了。
一群人立刻朝着葉寧快步走過來。
“我去導臺那邊要個耳溫槍。”姚博文說。
邵宏安:“順便聯系醫生。”
姚博文:“嗯。”
塗鳴欽:“外套呢,先披上。”
姚博文動作很快,從導臺拿過耳溫槍,将探頭貼在葉寧耳道。
一秒後,耳溫槍顯示屏亮起。
“幾度?”秦樂舟忙問。
段開幾人也湊過來。
姚博文:“…39.2。”
所有人:“……”
靠。
段開顫着手,再度給某個熟悉電話發去信息。
【齊叔,麻煩聯系一個呼吸內科的住院醫生馬上到22樓來,急。】
段開的消息發出去沒幾秒,齊叔的電話立刻打了進來。
段開翻轉手機,将來電顯示給塗鳴欽看了一下,避開人群,走到一旁接起電話。
“誰發燒了?你還是司淮?發燒到幾度?”
一接通,對面的聲音就劈頭蓋臉打過來。
“怎麽不說話?事故後發燒說不定會很嚴重,不要當兒戲。”
“沒,不是司淮也不是我,是司淮的…朋友。”
“來看他的。”段開補充了一句。
對面聽到這裏,明顯松了一口氣:“短信裏也不說清楚,吓了我一跳,還以為是司淮。”
段開差點掐自己人中:“要真是司淮,情況可能還簡單點。”
“啊?你說什麽?”
“沒什麽,齊叔你動作快點,這人要是真出事了,比司淮更要命!”段開催得不行。
“行了行了,知道了,已經讓人聯系了,馬上過去。”
齊叔捂着手機又叮囑了身旁的人幾句,正要挂,又被段開喊停。
“等等,齊叔等等!”
“又怎麽了?”
段開轉過頭,看了葉寧一眼,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低沉:“齊叔,燒到39.2,多久能退下去。”
“如果沒有其他症狀,吃藥輸液一晚上就能下去,也要看個人,有些病人會反複。”
“那什麽時候能痊愈?”
“你痊愈的概念是什麽?”
“就是容光煥發精神飽滿看不出一點發燒過的跡象。”
“這就不一定了,燒退得快,不代表痊愈得快,精神狀态、體溫波動、排汗都會受到影響,病去如抽絲,哪是說好就好的。”
段開嘆了一口氣,既然葉寧不能在陸司淮醒來之前痊愈,那……
段開沉默許久,聲音滄桑:“齊叔,有什麽辦法能讓司淮睡得深一點久一點嗎?最好能一覺睡到明天晚上的那種。”
齊叔:“???”
幾分鐘前還給他發消息讓他無論用什麽方法把人弄醒,現在又讓他想辦法讓人睡得深一點久一點,還一覺睡到明天晚上?
“你還真敢想,一覺睡到明天晚上,”齊叔氣笑了,“讓我給他開兩針麻醉,要不要。”
段開聲音無力:“也行。”
齊叔:“……”
段開:“給我兩針麻醉也行。”
齊叔:“……”
“少折騰司淮,你也少折騰,”齊叔最後道,“整個22樓都是你們的,還不夠睡?快去休息,幾點了都。”
齊叔挂斷電話,段開心跟外頭天氣一樣涼。
然而還不等他多想幾秒,齊叔喊的夜班醫生已經到了,段開立刻跑過來。
秦樂舟把葉寧扶到沙發上,葉寧頭更沉了,一句話都不想說。
醫生重新給葉寧量了體溫。
“39.3,這麽高?”醫生皺着眉說。
段開幾人:“……”
怎麽又高了0.1度?!
醫生年紀有點大,大概是看着葉寧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有些責怪地怪:“這麽冷的天,怎麽穿這麽少就出來了?”
段開幾人:“………”
醫生收回手的時候,手背蹭到葉寧的衣服,他停頓了一下,重新伸手,摸了摸葉寧衣領處,眉頭皺着更深:“衣服還濕的?怪不得燒那麽高。”
段開幾人:“…………”
別說了。
再說就要吐血了。
“快去把衣服換了,燒這麽高,得挂水了。”
葉寧沒力氣說話了,耳邊只有塗鳴欽他們和醫生讨論的聲音,混亂中,隐約記起車還在樓下。
今晚大概是回不去了。
葉寧強撐着最後一點精力,拿出手機,給公館警衛發了一條短信。
-
葉寧打着點滴睡着了,病房就在陸司淮病房的隔壁。
又是車禍又是葉寧高燒,段開以為自己能沾床就着,可是沒有。
在床上硬躺了大半個小時,起身打算去天臺抽根煙。
一上天臺,發現塗鳴欽、邵宏安和姚博文都在。
塗鳴欽看到段開:“一個病號不睡覺,跑這來幹什麽?”
段開邊走邊點煙:“睡不着啊。”
“葉寧怎麽樣了?”段開問。
姚博文答:“問過樂舟了,睡了。”
“燒退了沒?”
“沒,”塗鳴欽抽了一口煙,“還高了一點。”
邵宏安也道:“也不知道是藥水的問題,還是葉寧的體質,體溫燒得高,臉色白得跟紙一樣。”
段開沉默幾秒,又問:“那司淮呢。”
塗鳴欽:“剛也看過了,還在睡。”
“行了,你也快回去睡吧,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尊重一下病號的身份。”塗鳴欽看着段開額頭的大腫包。
幾人在陽臺抽完一支煙,才重新往回走,段開還沒回到他自己的病房,一轉頭,發現陸司淮病房門開着。
段開疑問:“你們出來的時候沒關門?”
姚博文皺眉,也不敢确定,便說:“可能沒帶上。”
段開上前正欲關門,透過門縫,看到房間明亮的光線。
“誰進去把燈開了?”段開問完,也顧不上想門是怎麽開的了,推開門走進去,擡手正要關燈,一擡眼,看到一個高挺的身影站在床頭櫃旁。
“司、司淮?”
“你、你醒了?怎麽現在就醒了?!”
段開聲音一出,站在門口沒來得及進屋的塗鳴欽幾人心跳差點停止。
段開怎麽都沒想到陸司淮會在這個點醒過來——在葉寧狀态最糟糕的這個點,燒沒退,打着點滴,臉白得吓人。
陸司淮套着淺藍色病號服,肩頭、胸前都纏着白色繃帶,但好像對他沒有絲毫影響,此時正站在床頭櫃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聽到段開的聲音,陸司淮微偏過頭,掃了他一眼:“還沒睡?”
“睡、睡了一會了。”段開一邊回,一邊在背後瘋狂打手勢,示意塗鳴欽他們過來幫忙。
段開手都快掄出風聲了,可愣是沒聽到一點聲音。
他沒忍住,扭頭一看。
靠。
哪裏還有人。
這群天殺的根本就沒進來!
“怎、怎麽突然起來了?”段開在心裏大罵塗鳴欽幾人沒有良心,可跟陸司淮說話的時候絲毫不敢表現出來,強裝鎮定。
陸司淮端着玻璃杯,用一種“你眼睛裝前面是為了好看麽”的眼神看着他:“渴了,起來喝水。”
段開幹笑了一聲:“喝水啊,好,喝水好啊。”
陸司淮:“……”
“頭拍過片了沒。”
“……”
待不下去了,再留下去鐵定要露餡。
先随便扯個借口出去緩口氣再說,段開這麽想着,剛開口——
“鳴欽哥,你們都站這幹……唔!”秦樂舟剩下的話被六只手同時捂住。
但已經來不及了。
陸司淮眉頭微蹙,他放下玻璃杯,轉頭看向門口。
“進來。”陸司淮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
秦樂舟脊背像被電到似的,瞬間直了。
門口幾人表情同樣缤紛,腳步似有千斤重,怎麽都擡不起來。
陸司淮久不見人來,又問了一句:“要我去請你們。”
秦樂舟扭頭就要跑,被塗鳴欽和邵宏安架着搬了進來。
秦樂舟:“¥%#@!&”
陸司淮喝完半杯水,慢慢轉過身來,看着被推到最跟前的秦樂舟。
陸司淮還沒開口,秦樂舟腿先軟了:“哥哥哥哥哥你醒了。”
“什麽時候過來的。”陸司淮問。
秦樂舟:“十、十點多。”
陸司淮視線掃過秦樂舟身後那幾個人,一圈過後,才重新看着秦樂舟:“這事誰告訴你的。”
秦樂舟滿腦子都是隔壁的葉寧,一時沒留心陸司淮說了什麽。
而陸司淮看着秦樂舟“拒不回答”的樣子,破天荒笑了下,眼簾微掀,說出一個名字:“段開說的?”
段開:“……”
服了。
段開扯了秦樂舟一把:“弟弟別害我,你哥問你誰告訴你他車禍的事的。”
秦樂舟結巴了一會,報出一個名字。
說完,大概也是想到了陸司淮準備瞞着家裏人的事,熱血上頭,後發制人:“哥,你不告訴外公和舅舅舅媽就算了,連我都不說?我還是不是你弟了!”
陸司淮不說,就是嫌吵。
“行了,”陸司淮敷衍了一句,“知道了,嚷什麽。”
見這麽一堆人站屋子裏,陸司淮瞥了眼時間:“幾點了,一個兩個都還沒睡?”
段開:“…要睡了。”
陸司淮懶散地“嗯”了一聲,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完。
水已經見底,說着“要睡了”的一群人還杵着不動。
“打算在這站到天亮?”陸司淮問。
塗鳴欽幾人進退維谷。
理智告訴他們現在陸司淮正傷着,葉寧也還在打點滴,兩人狀态都不算好,各自睡一覺,等天亮比較合适,可直覺又告訴他們這事不能瞞。
最後還是段開下定決心:“那個,司淮,有一件事,我們……”
段開還來不及說完剩下的話,他們看到陸司淮突然俯下|身。
“等會,醫生說你這兩天不要擠壓到胸腔,你……”
陸司淮卻像是絲毫感覺不要疼似的,依舊俯着身。
從段開他們的角度,根本看不見陸司淮做了什麽,只能看見他保持這個動作,陷入長久的沉默。
“哥,你肋骨不能……”
“他來過了。”
秦樂舟的聲音和陸司淮的聲線重疊。
陸司淮的聲音很輕,壓得很低,遠沒有秦樂舟那麽清晰,可卻一下砸在所有人心上。
陸司淮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臉上沒有一點情緒,明明病房裏光線很亮,他卻好像站在陰影裏,周身的壓迫感和郁氣幾乎能凝出實質來。
空氣在這一瞬間仿佛被凍結。
段開他們終于知道陸司淮剛剛俯身在拿什麽東西。
一個平安鎖。
無人說話。
“他來過了。”陸司淮重複了一遍,聲音更沉。
依舊無人回答。
沒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陸司淮将那枚平安鎖攏在掌心。
“誰說的。”陸司淮身上郁氣更重。
段開嘆了一口氣,上前一步。
“我打算告訴他來着,但沒來得及。”
“連環車禍,你那輛卡宴的照片傳得到處都是,他看到了。”
聽到“車禍”兩個字,陸司淮喉結很重地滾了一下,帶動着胸腔上下久久起伏。
“他怎麽來的。”
“開車。”塗鳴欽答。
“…自己開過來的?”陸司淮眼睛冷漠地垂着。
“不是,”秦樂舟道,“找的公館的陳明,哥你應該也見過的,就那個代駕,讓陳明開過來的。”
段開他們看見陸司淮攥着平安鎖的手有一瞬間的放松,就在秦樂舟說完這話之後,像是某條繃着的神經倏地松了一下。
“他待了多久。”
“…不久,就一會。”
“為什麽不喊我。”
“…葉寧不讓。”
“什麽時候走的。”
最後一個問題落下,整間病房被窒息吞沒。
陸司淮視線一直落在平安鎖上,許久沒聽見回答,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似的,緩慢擡起頭來。
冷白的燈光盡數落在他眉眼,陸司淮身上的溫度在這一刻完全剝落褪盡。
“…還沒走。”段開最終開口。
“什麽意思。”陸司淮聲音冷淡得不像話。
段開:“葉寧他——”
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兩下敲門聲。
突如其來的聲響打斷所有人思緒。
段開他們扭頭一看,是齊叔。
齊院長推開半掩着的門走進來,看到醒了的陸司淮還有點驚訝。
“你們都圍這做什麽?”
塗鳴欽:“…司淮醒了,過來看看。”
“司淮都醒了,不用這麽多人看着,”齊院長手插在白大褂裏,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開口,“倒是隔壁那孩子,燒還沒退,點滴也還沒打完,怎麽不留一個人在那邊守?心這麽大。”
段開:“…………”
齊叔。
你真是我親叔。
心大的到底是誰啊?!!!